第43章 揭发(1/1)

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捏住, 痛得缩成一团。对上女儿孺慕的眼神,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发不出一个字来。

不, 不可能。

明儿不可能知道她的身份。

那么明儿为什么这么说?

可怜的孩子,必是自小没有亲娘在身边,才会这么渴望有自己的娘。她几乎能想到那小小的婴儿渐渐长大后,巴巴地问璎珞要娘。

心下一酸, 点点头。

“在我心里, 你亦像我的女儿般。若不然, 我认你做义女, 你可以叫我一声娘。”

明语立马惊喜起来, 乖巧地唤了一声娘。

这声娘,听得锦城公主心头又是一跳,两颊都有些发烧。她知道这是她的亲生女儿, 也打心眼里爱怜着。只是她将将适应女儿这么大的事情,猛然听到这声娘,难免有些羞赧。

“娘,娘。”

明语又唤了好几声, 一声比一声顺口。

锦城公主强压着自己的羞赧, 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如常, 小声地应着,心里渐渐泛起一种满足感,慢慢松开女儿的手,又轻轻捏了一下。

明语孺慕地看着她, 自是看到她脸上的红晕。

亲娘害羞了呢。

算起来,亲娘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被自己这么一叫,怕是一时之间还难以适应过来。不过以后就习惯了,不仅亲娘要习惯,亲爹也要习惯。

就不信自己这边连娘都唤上了,爹那里还能娶别人。

马车已停到承恩伯府外,冷夫人带着女儿冷素问亲自在外面迎客。见到和锦城公主同时下马车的明语后,俱都是脸色一变。

尔后,恭敬迎接。

锦城公主刚刚和离,在她们的意识中,下个帖子是走个过场,以公主之前的秉性定是不会前来的。不想人家不仅来了,且还和楚家这位大姑娘一起。

莫非,外面那些传言是真的?公主对楚国公有意,借由和楚大姑娘交好,以期能成为国公府的二房主母。

冷夫人和冷素问交换着眼色,把二人请进去。

承恩伯府内,到处都是喜气洋洋,为了这次寿宴,伯府还特意请了京中最有名的庆喜班子。园子里搭着高高的台子,底下摆满桌凳。

花厅内宾客到了不少,见到她们进来,齐齐上前行礼。

锦城公主带明语坐下,不理会后面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会说什么,锦城公主以前的事情自不必说,明明是皇家公主却活得窝窝囊囊,还不如寻常的世家女有底气。

明语大家是见过的,前段日子楚国公府的事在京里传得沸沸扬扬,一件件叫人应接不暇瞠目结舌,到现在人们都还津津乐道。

最近京中隐隐传言说是锦城公主看上了楚国公,眼下看到她们一起进来,许多人心里都有了计较,看她们的眼神充满好奇。

不大会儿,楚家大房和三房两对母女也来了。看到锦城公主与明语靠得极近在说话,又是脸色变了几变。

除了锦城公主,华城公主也来伯府贺寿。

华城公主是冷贵妃亲女,长相偏向冷贵妃多一些,和小冷氏长得也有一点像。其夫贺驸马是探花郎出身,颇有才名。陛下爱才,并未随便虚授贺驸马一个职位,而是把他安排在户部,如今已官至左侍郎。

两位公主在宫中时并不常来往,嫁人后更是泾渭分明。华城公主看不上锦城公主,一则是觉得这位皇姐性情太过软弱,二则是觉得对方生母低微,万驸马是个庸才,没有值得交好的必好。

乍一见到对方,脸上的惊讶没来得掩饰。

“不知二皇姐也来了,倒叫皇妹意外得很。”

华城公主这声意外不虚言,谁都知道这位皇姐刚和万驸马和离。万家那边为向陛下表忠心,把万驸马逐出家门,不敢认那外室生的一双儿女。听说那外室带着一双儿女还曾到二皇姐的公主府前跪求,被公主府的下人给赶了。

她不知道二皇姐为何硬气起来,只想着那般软弱的一个人,和离过后应该是紧闭门户,不会轻易抛头露面。

不想在这里见着了,怎么叫她不吃惊。

锦城公主知道她在想什么,仅是淡然一笑,“本宫最近发现,出来走走比闷在家里好,皇妹以后见得多,就不会觉得意外。”

华城公主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很快便看到和她一起的明语。那双精明的眼像是明白了什么,带着一股子审查意味。

“那敢情好。大皇姐嫁到京外,往常皇妹出门做客都是独自一人。今后有皇姐陪着,想来也不至于太过无趣。”

举凡世家宴会,大多大同小异。花会赏花,寿宴看戏,但在此之前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节目,那便是各家姑娘展示才艺。

“能得皇姐看中的孩子,想必定有过人之处,等会可不要藏着掖着。”

明语还没有出声,锦城公主便开了口,“这孩子自小陪伴佛祖长大,若说说佛理,倒是不输别人。可要说弹琴做画,那自是和其他人不能比。等会你们可不能为难她,省得她不自在。”

华城公主笑了起来,“二皇姐护得如此之紧,看来真是入了你的眼。”

“人情往来,讲的都是缘法。我可是向楚老夫人打了包票的,定要全须全尾地把人带回去。要是绊了磕了,受了什么委屈,如何向她的祖母交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在座的夫人小姐也都明白了。等会这位楚家大姑娘是不会下场的,有些人便也歇了看笑话的心思。

当然也有一些人很是失望,错过这么一个奚落明语的机会,很是扼腕。比如说冷素问楚晴柔雅县主等人。

伯府的下人流水似的进来摆放笔墨纸砚,华城公主和锦城公主落座,其余的夫人们也跟着坐到自己各自的座位上。

冷老夫人是寿星,今日她为大,坐在锦城公主和华城公主的中间。锦城公主身后是明语,冷老夫人身后是冷素问。华城公主没有女儿,身边陪着的是雅县主。

为表公正,冷素问和雅县主都没有下场。

这种比试一般都有彩头,彩头是华城公主带来的,是一幅画。随着那画被展开,底下现出惊呼声,明语和锦城公主相视会心一笑。

画中的是一位收集松雪的宫装美人。

雪压青松,那一身素蓝斗篷的美人手捧着瓷瓶,正在收集松针上的积雪。纤纤玉手,与瓷瓶的瓷白相得益彰。虽是仅露出半边侧颜,却似落入凡间的仙娥般令人神往。

美人旁边,是狂飞凤舞的草行诗作。

上曰:素手拈来入玉瓶,化雪成茗奉双亲。

明语猛然想起什么,下意识朝君涴涴看去。只见君涴涴见到那画作的落款时眼中迸出神采来,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和记忆中不一样。君涴涴最近怕是被打击得不轻,指不定她冒充不平山人的事也会提前。

画展开后便挂在那里,入座的贵女们个个跃跃欲试。彩头不重要,重要的是才名远扬,是借由才名谋得一门好亲事。

作画完毕,得彩头的是楚晴柔。

楚晴柔一脸喜气地从华城公主手中接过画,得到华城公主的嘉奖和其他夫人们的恭维。她目光得意,别有深意地看了明语一眼。

君涴涴接过她手中的画,展开细细看着,眼神充满怀念。

“不想时隔多年,这画还是回到臣妇的手中。”

“楚大夫人此话是何意,这画是本宫多年前所得,本宫记得此前并不曾经过他人之手。”华城公主疑惑问道。

便看到君涴涴温婉一笑,那笑容透着一股感伤,“臣妇年少时颇为意气用事,不平风流客将女子贬得太低,有心想挫挫那人的狂傲之气。便化名这不平山人,与那人斗气。后来惊觉此举不妥,便立誓封笔。不想多年后,还能见到当年的拙作,深感惭愧。”

明语心下微冷,果然不出她所料,这冒居他人才名的事情只有君涴涴能做得出来。想来也是,君涴涴连别人的人生都敢窃取,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锦城公主面上一片冰霜,看向君涴涴。

不平山人历来神秘,除了画作传世其人从未露过面。世人多有猜测,猜测此人一定是位男子,且对名利极为淡泊。

不想居然是个女子,还是内宅妇人。

有人惊呼起来,在场众人且疑且惊。

“楚大夫人是不平山人?”

君涴涴不骄不躁地笑着,算是默认。

华城公主眼一眯,“楚大夫人瞒得可真紧,本宫也是今天才知道夫人竟然有此才情。这孝女图立意深远,远比那狂放之人做出来的画作更胜一筹,难怪当年让那那狂徒甘拜下风。”

君涴涴在闺时才名并不显,华城公主疑窦丛生,并未相信她的话。君涴涴方才计较过说辞,早想好对策。

“臣妇多谢公主谬赞,实在是惭愧得很。当年臣妇年少,私下习得一手狂草从不现于人前。要不是那狂徒实在无礼,臣妇也不至于意气用事。那狂徒所作之画,皆是烟花女子,或媚行人前,或不堪内室。臣妇心中不平,世间女子至纯者有、至孝者有、至性者有,岂能那般任人轻贱。”

“楚大夫人说得没错,那狂徒实在是可恶。咱们女子未出阁时谨言慎行,嫁人后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万不能容人那般诋毁。”

自古以来,烟花女入画,大多都会流于市井。但那风流客的画技实在地精湛,深受世家男子的追捧,连后宅妇人都听说其名,影响甚远。

世家女子,皆是精心教养长大,恼怒家中男人沉迷那等俗媚之作,又无可奈何。要不是不平山人将风流客的气焰打夺,恐怕那股歪风邪气还不知要盛行到何时。

君涴涴的话,让华城公主心中释疑不少。

这些年来,那不平山人一直没有露面,把风流客打压下去后再也没有新作入世。或许真如楚大夫人所说,是羞愧于自己年少意气用事,早早封了笔。

楚晴柔与有荣焉地站在母亲的身边,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她还是那个受人欢迎的国公府大姑娘。

娘也真是的,这样体面的事情为何一直瞒着不说?如果别人早早知道她是不平山人的女儿,定会更加高看她一眼。

君涴涴开始时心里还有些虚,随着久违的羡慕目光齐齐看过来,她的心渐渐安定。君湘湘和楚璎珞都死了,这个秘密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锦城公主一直冷冷看着她,眼中慢慢浮现嘲弄之色。

真是好得很,二房抢了爵位亲事还不够,连才名都要抢去。以前她还以为一切都是二叔和二婶的主意,如今看来,这位堂妹才是心机最深的那一个。

“楚大夫人方才说这画是你所做,若是本宫记得没错,楚大夫人在闺中并无才名,难道一直在藏拙?”

锦城公主这一出声,便有人往深一想。

没错,君涴涴做姑娘的时候也时常出入各府宴会,并没有什么才名传出来。要说是藏拙,似乎有什么说不过去。毕竟有才名在外,女子更能谋个好姻缘,除非有人不想锦上添花。可那时候君涴涴不过是侯府二房,家世也只是寻常,谈不上不想招人嫉恨所以故意藏拙。

君涴涴心下一紧,面上依旧从容。

“我在闺中时,母亲常教导我女子要贞贤淑静,莫要掐尖要强盖了别人的风头,惹别人不喜。我一直谨记母亲的话,一天都不曾忘记。要不是那狂徒太过放肆,我也不会逞一时之意气。我不图名不图利,也早早封了笔。今日若不是亲睹旧物,怕是连我自己都将此事忘记了。”

好一个淡泊名利不争不抢的女子,与她一贯营造出来的形象倒是很贴合。伯夫人不肯让她出头,应是忌讳当时的侯府嫡女君湘湘,那时候君湘湘风头正劲。

有人心中释了疑,重新相信她的话。

“楚大夫人可知,这世间有些东西是能冒认窃取的,但有些东西是无法冒认的。其中最难窃取的便是他人的才华,这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让人信服的。”

锦城公主此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思量起来。世人极重功名,为了名声有时候连骨肉亲情都能抛之脑后。冒认他人功名者,那可是人人知而诛之的大罪。

君涴涴脸色跟着一变,强自镇定着:“公主此言何意?”

不会有人知道的。

君湘湘死了,楚璎珞也死了。

那时候要不是自己巴结君湘湘,无意中听到两人的对话,她也不会知道不平山人就是她们两个。她听得很清楚,她们怕被人知道,连身边的下人都瞒着。

锦城公主睥睨着她变白的脸色,如同看一个跳梁小丑般。眼里的轻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唇角的嘲讽之色更重。

“不巧得很,本宫恰好认识这位不平山人。”

众人又是惊呼,看向君涴涴的脸色都变了。

君涴涴如坠冰窟,脑子里一片空白。楚晴柔急得在一边跺脚,“娘,你快告诉公主,你没有说谎,你就是不平山人。”

所有人都看着她们母女,那怀疑不屑的目光如芒在背。

“公主有所不知,其实不平山人并不是臣妇一人,而是臣妇与另一位好友。只是那位好友事后比臣妇还要后悔,再三叮嘱臣妇不许透露出去。是以,臣妇方才并未提及她。想来公主认识的不平山人,定然是她。”

这样的解释似乎也能说得通,君涴涴努力让自己没有慌神。

然而,锦城公主怎么让她如愿。

“话都是楚大夫人说的,你让本宫如何相信?”

“是啊,楚大夫人你说的话前后不一,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不如你当场做一副画,或是写几个字,让我们大家开开眼界。”

明语朝说这话的夫人看去,认出那夫人是怀化将军的夫人。当年崇远将军府没落,其府中出来的两位家将冒出头,一位便是此前那位奉先将军,另一位便是怀化将军。

因为卢氏这些年闭门礼佛,余夫人和国公府走动不多,但心里还是念着旧主之情。国公府那一摊子事,京中无人不知。

她有些想替旧主出出气,逮着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沉默。

在她之后,又有几位夫人提议让君涴涴当场作画。

君涴涴的脸色一寸寸变白,表情充满懊悔,“我曾立誓不再作画,今日也是一时无心之言,万没想招来这样的事情。你们不用逼我,画我是不会做的。我不欲出风头卖弄才情,你们实在不信,便当我今天什么也没有说。”

如此一来,反倒显得锦城公主以势压人。

明语实在佩服君涴涴的厚脸皮,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还真拿她没办法。传扬出去,世人反倒不太在意她是不是真的不平山人,转而把注意力放在娘的身上,觉得娘做人太过不留余地。

如果娘为了揭露她的真面目,而承认自己才是不平山人,以她的际遇会立刻猜到娘亦是重生之人。如果她耍赖成功,想再找到这样好的机会就难了。

一时之间,花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华城公主若有所思,轻笑一声,“皇姐何必逼迫楚大夫人,才名这事最难冒充,想来也没有人敢冒充不平山人。既然人家已经立誓封笔,你再强求别人出手岂不是强人所难。”

有华城公主这句话,君涴涴心头大定。没有能逼自己重新作画,她做不出来,别人也做不出来。到最后,世人只会相信她是不平山人。

有些夫人附和起来,这事确实不好冒充,楚大夫人应该不会那么蠢。

眼看着此事就要揭过去时,明语缓缓出来,走到一张桌子前,朝下人要了一张画纸。她自己铺纸研墨,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开始下笔。

很快,惊呼声四起。

画纸上,美人渐渐饱满起来,赫然正是那幅孝女图。

锦城公主呼吸渐凝,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做画的少女。璎珞教过明儿作画,那明儿一定知道不平山人是谁。

明儿会不会知道…她是谁?

所有人都盯着那作画的少女,随着她落笔越来越快,画中的轮廓渐渐清晰。且看她的速度和技巧,画功绝非一夕之功。

君涴涴脸上的血色越来越少。这个贱种,她怎么会…她怎么会…

想起自己一直觉得这贱种邪门得很,难道她是…

惊疑之中,又感受到许多置疑的眼神,连楚晴柔都不知不觉往边上挪了两步,似乎要和她划清界线。她周身的血液仿佛片刻之间流失殆尽,只余一具行尸走肉。

明语此时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她的脑海中是那个山中峭立的山庵,是她和师父居住的最幽静的屋子。

那屋子面朝大山,背靠竹林。小小的女童身后,是一身青色淄衣的女子。女子目光幽远,看女童的眼神严厉中透着怜爱。在女子的教导下,女童春画青山苍翠冬画树木萧条。随着四季的变幻,在她的笔下,有庵中的众人还有有山间的风景。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充斥在她的心间,激荡着她的胸臆,汹涌的情绪止不住叫人潸然泪下。当她落下最后一笔时,整个花厅已是鸦雀无声。

“你…是不平山人?”

余夫人惊疑问道,很快被人反驳。

年纪对不上,不平山人成名之时,楚家大姑娘还未出生。

君涴涴听到众人的议论,血色恢复一些。无论这个贱种是跟何人所学,她方才已经说过画作并非一人所作。只要自己咬定贱种是跟自己的好友有关,那事情依旧有挽回的余地。

“你…是谁教你的??你师父是谁…一定是她,她现在哪里?”

明语清澈的双眸泪光盈盈,在对方假装激动的眼神中再次拿起笔。她下笔极快,行字如飞。那一个个字龙飞凤舞,正是孝女图的诗句。

她抬起对,冷漠地看向君涴涴,“侄女师承不平山人,请问大伯娘为何要冒充我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