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隐情(1/1)

霍都的脸色瞬时沉冷下来,眼睛中仿若有什么轰然碎裂,倚靠在扶栏上的健硕身体晃了晃,沉声道:“你胡说什么!”

任遥丝毫不惧他渐渐变得狰狞的脸色:“如果哥舒叔叔在临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是魏鸢那个女人出卖他,那么他当时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印鉴给母亲让她去长安求救?明知那是火坑,他为什么还会让我的母亲去跳?”

霍都紧抓住扶栏上的雕饰,脸上掀起一阵慌乱。

任遥步步紧逼:“自始至终你都十分肯定是魏鸢出卖了铁勒,出卖了哥舒叔叔,那么我问你,连哥舒叔叔都不知道出卖他的人是谁,你又是从何得知?又为何如此深信不疑?”

“霍都叔叔,你连我父亲都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令你如此深信不疑?莫非是魏鸢自己告诉你的吗?”

霍都双目圆瞠,渐渐的,失了力气,弯身坐到地上,沧桑的脸上满是颓然之色。

他垂眸看着地面,摇了摇头,面容惨淡。

任遥掠过他,低头看向大堂,文旌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正四处张望着在找她。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等待会儿文旌上来,霍都回过神来,只怕想要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又要费些周折了。

任遥看着他的模样,冷声道:“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霍都叔叔难道还要帮着魏鸢遮掩?若是这样,那么你也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

霍都猛地抬起头:“我不知道……”

任遥拧眉:“你不知道什么?”

“在出征之前,魏鸢来找我,问我可汗的行军方略,说她听闻北狄人凶猛异常,她有些不放心——我当时没有细想,就都告诉她了。当时在韶关,你父母来找可汗时,我正奉命在外探查地形,不知道可汗竟会托付你母亲去长安求救。”

任遥面容坚冷,审视般地上下打量着霍都,脑子飞快地转动。

或许在这一节,霍都并没有说谎。

因为他起先不知道文旌就是哥舒毓,若是当年父亲母亲从韶关带走文旌时他就守在哥舒耶奇的身边,那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任遥脸色稍有缓和:“那么……后来你告诉哥舒叔叔真相了吗?”

霍都神色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且当时,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韶关一役,我们腹背受敌,单只是应敌已经精疲力尽,没有余力再去应付旁的了——只是刚才听你说了你母亲的事,我才意识到,殷如眉……竟是我间接害死的。我若是早说了,就算救不了可汗,或许也能阻止你母亲去送死……”

说罢,他抬起胳膊捂住了自己的头。

任遥神色冷凝,紧紧盯着他,心头一阵阵涌出恨意。

她或许猜出了霍都为什么不能对哥舒耶奇说出真相。

他口中所描述的,当年哥舒耶奇与魏鸢相遇的那段场景,几乎乏有提及哥舒耶奇当时的心境,但对魏鸢的内心描述却是详之又详,或许这并非是当事人告知,而是他曾经在心里无数次的揣摩猜测过,所以才会在对外描述时不自觉地带了出来。

人人都说,魏鸢当年有倾国倾城之貌,所以才会以再嫁之身把仁祖皇帝迷得神魂颠倒。

霍都是哥舒耶奇的心腹,日日跟在他的身边,应当也时常能见到魏鸢。

一个心思单纯、血气方刚的武将,日日面对花容月貌的主母,生出了隐晦难言的心思,又因为这一点点心思,将军机要秘泄露给了她,后来兵败如山倒,一时之间没有坦白的勇气,最终酿成了另一桩人间悲剧。

任遥讥诮冷笑了几声,后退,歪头,见文旌已经顺着木梯上来了。

“阿遥,你和霍叔叔在说什么?”

因准备出门去驿馆,文旌披上了大氅,雪白的狐毛泛着质地上乘的细腻光泽,衬出他如瓷如玉的白皙肌肤。

他扫了任遥和霍都一圈,见他们两个的神情都很古怪,秀眉微蹙,追问:“你们怎么了?又在说什么?”

任遥只觉胸口像是梗了难以纾解的块垒,霍得直起身,留给文旌一句“让他告诉你吧”,便越过他,快步下了楼。

她直奔门口而去,见外面已经下起了雪。

西风猎猎,带着萧索冷意,漫天而降的雪花若筛盐,若碎絮,轻飘飘落下,顺着风劲儿打旋儿。

举目望去,远处山峦连绵,苍穹灰暗暗低垂。

任瑾和阿史那因站在马车前正在说着什么,一转身,见任遥出来了,任瑾忙过来,道:“南弦呢?”

任遥道他在里面有些话要和霍都说,又端详了一下任瑾,问:“大哥,你不是说你若放下家里那些琐碎事独自出城会太过引人注目吗?那你怎么又来了?”

任瑾轻轻叹道:“我思来想去,南弦既然已经牵扯进来了,我来不来,目标大不大,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再引人注目也比不上南弦来得引入注目吧。我来了,有些事还能在一旁把着关,能替他挡多少就替他挡多少,这些事南弦终归少插手得好。”

是呀,这案子若是顺利,便会坐实了当年魏鸢暗害哥舒耶奇的罪责。

要接受自己的母亲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确实是一件残忍至极的事。更何况,退一万步讲,一旦坐实了魏鸢的罪责,那么便要让她付出代价,这么多条人命,那么多无辜的人,非得以命相抵才行。

那么文旌难道要在接受了自己的父亲被母亲害死之后,再亲手将自己的母亲送上死路吗?

哪怕那个人就是十恶不赦,就是该死,可如此这般,对文旌而言,未免有些太过残忍了。

到了这一步,任遥才真正彻底地理解了父亲为何死活不让文旌插手旧案。

想到这儿,任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隆冬严寒,呵气成雾,那轻薄的烟雾从嘴角缓慢散开,轻轻袅袅,仿若一缕轻纱。

任瑾凝着轻笑了笑:“你这是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任遥轻轻靠在兄长肩上,叹道:“我有些后悔了,就不该听你们的话和阿史那因一起出城,我自己出来就好了,起码这样不会勾得南弦一路追出来找我。”

任瑾脸上的笑容微滞,垂眸看她:“阿遥,有些事总是要迈开最后这一步的。”他顿了顿,倏然笑开:“你又肯叫他南弦了,起码你们之间的坚冰是破开了吧,这样一想,你还后悔吗?”

任遥怔了怔,将额头从任瑾的肩上抬起来,眨了眨眼,为兄长的心细如发而惊诧。

她以为,只有文旌才能从一个单纯的称谓上来判断出她是否刻意疏远。

“什么后悔?阿遥你后悔什么了?”

愣怔出神之间,文旌从身后走近。

他一双如丹青笔墨精心勾画的眉宇如笼在霜气中,透出微微冷意。

任遥侧低了头,用手指抵在脑侧,透出些许无奈。

来得还真是时候啊。

“快说呀,你后悔什么了?”文旌凛声追问着,薄唇紧抿,显然是不快了。

任瑾见状,无奈地轻摇了摇头:“看来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你们聊,我去前边交代些事儿。”

眼看着任瑾漫步走远了,文旌才转回头,紧凝着任遥:“你是不是后悔答应要嫁给我了?”

任遥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倏然轻笑出声。

文旌脸色越发冷凝:“你笑什么?我很可笑吗?”

他见任遥一个劲儿只顾着笑,也不答他,越发眉目紧蹙,出言恐吓道:“我告诉你这事容不得你后悔,你要是敢后悔,我……”

“我不后悔。”任遥敛去笑意,直望入文旌眼底,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后悔。”

文旌凝睇着她,紧绷的轮廓渐渐舒缓开,眼中那簇凛寒的光也渐渐温暖起来,他轻舒了口气,握住任遥的手,道:“我都知道了,阿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起去面对,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姑息她。”

任遥眉眼微弯,却牵出几分担忧,几分怅然:“南弦,我就是后悔这个,这件事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文旌摇头:“义父将我养大,栽培我成人,你与兄长也皆视我如血脉相连的亲人,若我一昧置身事外,如何对得起你们?况且事关我父汗,我若是明知他有冤情而不替他伸冤,那我岂不是妄为子,妄为人。”

任遥凝着俊秀又决绝的面庞,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反握住文旌的手。

两人树影下执手而立,背后映着浅蓝的苍穹,成了一幅着色适宜的图影,落到了远处扶风的眼中。

他却并不觉得适宜,只觉格外碍眼,不禁冷哼了一声。

“你又怎么了?”

江怜刚部署好了神策军,从他身后走近,谆谆劝道:“不管任小姐将来是不是丞相夫人,现如今咱们可是住在任府里,我劝你对任小姐和任大公子就算做不到好颜色,起码也客气些,到底是吃人家的,住人家的。”

扶风唇角轻挑,透出几分讥诮:“可真应了那句话,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一惯好脾气的江怜这一回儿却丝毫不示弱:“是,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话,应当是有道理的,该短的时候就得短,不然成什么人了。”

扶风咬了咬牙,冷声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当年丞相就是跟那位娇滴滴的任大小姐吵了一架,就自己跑去北疆了吗?我告诉你,他当年是被人逼去的!被人绑去的!将他逼上北疆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嘴里那好心的任大公子!”

“你个笨蛋,难道你就没看出来,自从丞相回了家,跟他这位义兄之间是客气有余,却总好像隔着一层似得吗?”

江怜吃了一惊,刚想说些什么,陡然警惕起来,将手摁在剑柄上,冲芦苇林后厉声道:“谁在那里?出来!”

林中静默了一阵,随即传来细碎的拂曳声,任瑾轻撩着衣裾从里面缓步款款而出,道:“抱歉,无意偷听你们二位谈话。刚听了个开头,怕一出来大家尴尬,原想等你们走了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