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1/1)

索额图今日从衙门回来,便把自己锁进了书房。

他早就卸掉了大学士的职位,去年蒙康熙看在太子的份上,重新领了内大臣的职务。

内大臣,说的好听在内行走,说得难听就是宫内徘徊,进不了殿内的外围人。

不过索家威势尚在,只要太子胤礽还是太子,他索额图就是下一朝的中枢,靠着这个索额图依然是百官口中的“索相”。

皇帝已经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畅春园了,太子如今时而在宫中时而在畅春园,他在哪儿当差不参照康熙驻跸之地而是参照太子。

今天太子在宫内,也恰好是在宫内方便他收发消息。

也恰好是在宫内,才出了大事……

索额图攥着手心,指甲已经嵌在肉里,最后小指甲生生折断在那里弄了满手的血。

他当时太急了,应该仔细想好了去办,轻易交出去给别人竟然捅了天大的篓子。

就在他掏出帕子要擦净那手心的血时,屋外又一阵骚动,然后管事的请示声在门外响起。

“不见!让他回去,我不见。”

索额图一如既往回了这句话,他脸上阴恻恻,充满了狠厉。

“老爷,他翻墙进来了,奴才怕他摔死,只好扶他下来。”

索额图不顾满手的血,愤然把面前的书桌掀翻在地。

“他这是威胁我!”

“索额图,我这不是威胁你,你不能见死不救,事儿这么大,你以为你把我推出去就能独善其身了?皇上也没瞎,我也没哑巴,你就是毒哑了我,我也能写能画。”

屋外响起那人的大吼大叫,索额图冷笑着,拉开了书房的大门。

外面,他的奴才左右拖着那人,明明是年过五十的文弱书生,这时候却力气大的两个轻壮护院都拉不住。

索额图想,这大概就是垂死挣扎。

那人一见索额图把门拉开,便跪倒在了地上嚎哭。

“索相,索相啊!您真不能见死不救啊!”

索额图把满手的血藏在了身后,背着手走到他面前问:“徐乾学,我怎么救你?你自己讨厌明珠要除他而后快,我可没想到你竟然胆大包天把手伸到了他后院。他儿媳可是和硕柔嘉公主的独女,从小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婚事都是宫里操办的。她出事,你对得起万岁、对得起太后吗?”

徐乾学乃是新任的刑部尚书,此人说来也怪,十余年前和纳兰容若趣味相投,曾收过明珠府的万两白银编撰《通志堂九经解》。

可不知道哪一天为了什么事,竟然和明珠分道扬镳,转而投靠在了索额图门下。

其中故事甚少有人知道,连索额图也是一知半解。

不过徐乾学出身江南,是前明大儒顾炎武的外甥,颇有清名,才气又高。有这样的人傍身为同,算是解了索党向来“粗莽”的官声。

看着麾下的徐乾学,索额图常常想着,你明珠不是会用人捧清流吗?瞧瞧,我也有,还是看不上你转头投靠我的。

徐乾学算个狠人,在朝里会争会抢也会拉拢人。还能在明珠喜欢掺和的盐务里分一杯羹,两淮的不少油水都是从徐乾学那里转给索额图的。

其实说到底,从前明开始,这些出身江南士族、科举世家的文官就没几个不狠的。

瞧瞧前明东林党、阉党互咬,瞧瞧顺治时候冯铨状告陈名夏的大案,哪个不是这些衣冠楚楚的文人做下的事咬下的肉?

比如这回,索额图悄悄把明珠夫人出府的消息递给他,他转身就敢派人去逮。

做事够果决,手段也够狠,当然,结果也够惨烈。

“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出府的时候打探的真真的,只有明珠老婆和他儿媳,谁知道回来竟然变成了三个人。我是吩咐过不能伤的,就是追得紧一点能把明府的人引出来,明老贼门口有咱们的人盯着,他只要在院子里露面我们就能知道。”

“而且我的人回来说了,没追狠,那人是自己跳下去的。”

徐乾学挣扎着站起来,对索额图说:“这是要陷害我们啊!”

“陷害个屁,德妃的妹妹陷害你还是阿灵阿的福晋陷害你?她哪个身份都用不着陷害你,如今她满身是血躺在那儿,那就是谁干的谁倒霉。”

索额图冷笑一下看着徐乾学,“你劝你一句,现在回去吃斋念佛,祈祷着小七爷的宝贝夫人安然无恙,她要还能跳一跳,你大概也就抵一命。她要是以后跳不了了,一命抵一命肯定是不够的,你徐家满门也抵不回来,好自为之。”

“这消息是您传给我的!”

“放屁!”索额图也不藏自己满是血的手指了,指着管事说,“给我把嘴堵起来,堵起来!”

“我传你什么了?我是让你去截道了还是让你去杀人了?你长没长脑子啊?光天化日,竟然直接就派人动手,那可是明珠的原配夫人!”

徐乾学疯狂大喊:“不就是个夫人吗?他明珠和阿灵阿都有毛病,女人如衣服,犯得着为了一黄脸婆拼命吗。”

“你放屁,夫人就是夫人,那是要敬之爱之的。少在我这儿瞎嚷嚷,赶紧拖走,别让夫人听见他的瞎叫唤。”

管事上去捣鼓了半天,也没挣过那徐乾学,徐乾学嚷着:“相爷,这事儿一定有办法,有办法!”

“呸,有什么办法?你自个儿现在跪到畅春园门口,还算个办法,不然没人给你陪葬,赶紧滚!”

护院们架着徐乾学往外拖,他急得大喊:“有,有!靳辅!靳辅在京,一直在找明珠,已经急得快上墙了!”

护院们也不管,还是拖着他往外走。

可本来已经转过身要进屋的索额图,突然举起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说:“等等!”

徐乾学可算是松了口气,待护院们的手劲一松,立即跑到索额图耳边耳语一番。

“好样的啊,徐大人。”索额图轻轻笑了起来,沾着血的手往徐乾学苍白的脸上拍了拍,留下几滴血印。

“徐大人不愧是南人官员的中流砥柱,可不比当年的冯铨差,冯大人当年中和殿大学士致仕,不知道徐大人这回挺过去后有没有希望呢?”

康熙已经连续三日到畅春园的射亭练箭了,他每天清早就来,能耗一天直到傍晚,浪费几百来支箭。

所谓浪费,就是他心不在焉,一百发也不中一次靶心。

这箭法可比他往日十发九中、左右开弓的本事差了好多截。

五公主宝儿每日也是清早就来陪皇阿玛练箭,往日那说不完的“神箭法好箭法”一句都用不上,只能站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皇阿玛浪费光阴和箭。

“嗖”一声,康熙又半死不活地射出一支,可这一次,箭身后方也跟了一支,还是一支鸣镝箭。

鸣镝箭的呼啸响彻射亭,康熙惊了一跳,转身看着宝儿问:“你干什么?”

宝儿还是一身男装,晃了晃手里的软弓说:“皇阿玛,您回回神好不好?儿臣都快闷死了。”

“你闷什么?孝心呢?陪皇阿玛练练箭你喊闷?回去把孝经抄个一千遍好好想想清楚。”

康熙极为不讲道理的给五公主布置了罚抄,五公主气得直跺脚说:“我找额娘哭去,皇阿玛拿我撒气!”

她说着嘟着嘴就跑,康熙在她身后大喊一声:“回来!”

宝儿噘着嘴不情不愿地挪回来,眼神恨恨地瞪着康熙。

“你能不能这几日别掺和在他们一起气皇阿玛?嗯?”

康熙弯着腰,刮了下女儿的鼻子,“你乖一点,皇阿玛入夏带你去蒙古打兔子打羚羊还有鹿,如何?”

宝儿的眼睛转了转,勾住康熙的脖子说:“可皇阿玛,我是皇祖母和额娘的人,我可不能背叛她们。”

康熙顺势把女儿举起来,看着她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背叛不背叛的?”

“反正额娘和太太都说了,这事没水落石出,就和您没完!”

宝儿清脆的童音把德妃和皇太后的态度复述一遍,康熙反而是笑了,他用额头撞了撞女儿的额头,又亲昵又责怪地叫了她一句“小精怪”。

“皇阿玛,姨母伤都伤了,做了坏事的人无论是不是想伤姨母,都要出来认错。”

她拽着康熙的胡须说:“皇阿玛,就像我们书房写的字混在一起,平日里没错呢,就都混着,也不管是谁写的。可额娘检查的时候,哪张错了,写错那张的人就得认错。再烦再乱,也冤有头债有主,反正逃不掉要认的。”

“冤有头债有主?”

“是啊!”宝儿天真地说,“哪张错了罚哪张,每回都这样,我本来以为混在里面写错了四哥能和我一块儿罚呢,结果还是我自己错的自己认。”

康熙揉揉她的手腕说:“你额娘罚了你多少张?皇阿玛帮你抄,不告诉你额娘。”

“一百张!皇阿玛帮我抄了吧?我陪了您三天,一张都没来得及抄!”

康熙明知宝儿这话里半真半假,陪他不假,来不及却假,她是找了借口能不抄就不抄。

“你一半阿玛一半,现在就去。”

宝儿“吧唧”亲了康熙一下,说:“成交!”

“那你现在是皇阿玛的人还是额娘和皇祖母的人了?”

宝儿仔细想了想罚抄的痛苦,大声回答:“皇阿玛最辛苦了!女儿心疼皇阿玛!”

康熙也回给了宝儿一个大大的龙吻,康熙心花怒放抱着女儿去清溪书屋罚抄。

父女两正趴在清溪书屋的暖炕上抄千字文,专业搅局顾问行佝偻着背、脚轻点着地走了进来。

康熙提着笔斜了他一眼问:“怎么了?咱们的冤有头债有主的主和头冒出来了?”

宝儿嘟着嘴敲敲桌子说:“皇阿玛,专心抄!额娘要查的!”

康熙笑了下,重新开始抄了起来,嘴里说:“小顾子,听见公主说的话没有,朕得专心抄,你有话说话,有屁放屁,赶紧得!”

顾问行忽略康熙的粗鄙之语,小心翼翼地把传来的消息禀告康熙:“万岁爷,护军都统与顺天府核查,那日出现在京郊的是河道总督靳辅的人。”

康熙一把甩了笔,脸上没了刚才的所有快乐,阴冷地问:“靳辅?”

“是。刑部已收押靳大人,只等万岁爷发落。”

康熙“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顾问行一直保持着弓背缩头的姿态,等待他家主子的下文。

五公主也没有理睬这屋里骤冷的氛围,她直到自己抄完一份,才对着康熙说:“皇阿玛,冤有头债有主,您答应我五十张的!”

康熙这才复了笑容,他捏了捏宝儿的脸说:“先让阿玛去把另一桩债处置了,再给你还债。”

“拉钩!”

康熙的大手伸出和女儿勾了勾,接着对顾问行说:“去,把大学士、六部尚书、左都御史、满蒙都统、内大臣以上还有翰林院统统叫上。再让内阁把郭琇弹劾的奏章和于成龙草拟的河工案章程带来,另外,顺天府和护军都统先去外边跪着,等朕传他们。”

这一叫,基本是朝中有名有姓的人都要聚在一起了。

顾问行自然要问:“万岁爷,在哪儿见?二位大人在哪跪?”

康熙呵呵一笑,说:“这么多人,当然是乾清宫了。”

他站起来说:“备马,朕要回宫。”

顾问行追上去说:“万岁爷,要是回宫是否要……”

他想问太后以及住在畅春园的德妃还有几位皇子,康熙说:“让他们慢慢回去,告诉诸位大臣,甭管在哪张床哪张凳子上,朕只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没站在乾清宫的,都和顺天府尹及护军都统跪在一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