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1/1)

西北苦寒,未至立冬已是风雪连天,大片大片的雪霰流散而下,素色裹挟着整个龙荡山脉,不同于京城的金玉琉璃,殿宇高楼,这里是一片恢弘壮丽的塞外风光,连绵的雪山山脉,巍峨的西宁关道,一望无垠的落日余晖,每一处都是西北独有的自由率性。

龙荡山附近驻扎着一片军营,这里是西北宁家的军队,打着清君侧,归政权的名号,公然犯上与长公主叫嚣。

他们的将军是宁珩的嫡亲弟弟,西北宁家的嫡次孙宁琰。

长兄死于京城,他不惜舍弃西北总督的职位,放弃半生功成名就,违背家族,悖逆朝廷。

宁家支持他的人很少,他的叔伯兄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没有一个人敢质问朝廷,为亡于京城身负谋逆罪名的宁王讨一个公道。

宁琰心里明白,即便是家族亲人,也不愿引火上身,他们想放弃宁珩,和长公主换一个各退一步的局面。

可宁琰违逆了家族,带着他的亲兵站了出来,公然反抗朝廷,指责长公主挟帝拢权,罔顾忠良。

宁琰与宁珩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幼一起长大,一起骑马练箭,一起学兵法读策略,血亲二字,时时刻刻都刻在他的心里,难以割舍。

宁珩是宁家的嫡长孙,他曾是宁家指定的接班人,自他幼年起,所有人都把承系家族的重任交给他。

小时候宁琰很仰慕自己的哥哥,他觉得大哥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大哥从来都是那样优秀的人,宁家的每一个人都说他会成为西北最英勇的将军。

可后来他做了一个荒谬的决定,他放弃家族,放弃陪他出生入死的西北军,放弃了西北的一切,放弃本已经注定的人生,离开他原有的道路,跟着长公主去了京城。

一去八年,再没回过头。

宁珩离开西北的时候,家族对他失望至极,而后便极力培养宁琰作为宁氏的下一任当家人。

长兄离开西北后,宁琰便接过他的肩上的担子,撑起了西北。

只是未曾想过,八年前的一别,会是永别。

他犹记得那一年送大哥到西宁关,也是一个大雪天,大哥骑在马上,他站在雪地里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京城有什么好的?西北才是我们的家乡啊!”

大哥在马背一甩鞭子,笑声爽朗,“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心心念念的不是京城,而是京城里的那个人。

宁琰还记得大哥当年神采飞扬的眼神,可如今他已经化归尘土深埋于章台殿的废墟之中。

大哥以前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一定要回到西北,不管死在哪里,他都要魂归故里。

但他死于大火之中,尸首难寻,这辈子,他再也回不来了!

外面风雪渐密,宁琰独自倚在沙桌前看地形图,忽然间毡帐的帘子被掀开。

他抬起头,见到殷绮如披着黑色的大氅走进来,身上落下不少雪粒,她无暇顾及其它,连雪化在衣服里也不管。

急匆匆上前,一脸的不忿,将手里攥着的书信往他身上狠狠一砸,呵斥道:“宁琰,你什么意思?你竟敢给我写休书?”

风雪的呼啸寒气透过毡帐的缝隙钻了进来,吹的帐中一片冰凉。

宁琰不作声,捡起丢在地上的休书,重新塞回殷绮如手里,叹一声气,“你回去吧,你的父兄就在对面的阵营里,我写一封休书送你过去,从今往后你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殷绮如冷笑问他,“你是疯了吗?明知道西北愿意跟你造反的人不多,宁家也不支持你,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打这场仗呢?”

宁琰望着她,眼中没有一丝犹豫,“我们宁家世代镇守边疆,为三代皇帝都立下赫赫战功,劳苦功高尚且不提,只说这些年我们为大邺打下多少次胜仗,击退多少次犬戎人?当年长公主将我大哥带去京城,一走八年,如今他枉死京城,还被冠上谋逆的罪名,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不是说宁家想造反吗?那我就反给她看!”

殷绮如垂眸落泪,“你本可以不用这样的。”

宁家和朝廷已经达成一致,愿意各自退步,一个不追究宁王之死,一个不弹压西北军民。

可殷绮如知道,她劝不了宁琰。

宁家愿意为了家族放弃宁珩,宁琰愿意为了宁珩放弃家族,他有他自己的坚持,旁人根本劝不了,宁家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倔!

殷绮如默默垂泪,宁琰见状有些无措,但仍旧劝她,“你走吧,我可以拿我的命去赌,但是不能拿你的命去赌。”

殷绮如闻言,抬眼凝视着他,“要是我不肯走呢?”

宁琰沉声气,故意发狠道:“那你就死在这!”

殷绮如也倔犟的很,立刻驳回去,“好,那我就死在这!你别管我就行了!”

宁琰按着眉心万分无奈,“现在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

殷绮如正色看着他,满是严肃道:“我从来不闹脾气,也从来不开玩笑。”

两人都是执拗的性子,谁也不肯退让。

可宁琰下定决心要送她离开,如今西北军寡不敌众,连吃败仗,士气也逐渐低迷,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就有一场硬仗要打,或许他已经快要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了,现在连逃兵他也不去管了,愿意跟着他同生共死的就留下,不愿意也不强留。

可殷绮如在这里,他不放心,想想她嫁给他的这些时日,也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一路跟着他离开宁家四处奔波打仗。

他没能她安稳的生活,如今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把她送回殷家。

几年之后,或许她就能渐渐淡忘西北,淡忘他,重新做回那个明媚洒脱的殷家大姑娘,再寻良人,重觅欢喜。

于是他放下话,明日之前,送她回邺朝大营。

从宁琰的毡帐回去后,殷绮如就独自陷入沉默中,话也不说,饭也不吃,谁叫都不搭理。

丫鬟说夫人不许人跟着伺候,宁琰只当她是在闹脾气,因此并未放在心上。

殷绮如自个在帐里坐了许久,她想了许多事情,想起她的故乡京城,想起她的父亲母亲,想起哥哥,想起年幼时的玩伴,想起她初嫁来西北时的样子。

她又想到宁琰,她的夫君。

她爱繁华的京城,更爱自由的西北。

她挂念前方督战的父兄,亦放不下后方造反的夫君,一时间家国两难,进退无措。

因是大雪天,天色黑的早,趁军营里忙着巡逻的时候,她踩着凳子挂上了一条白绫,选择在一个寒冷的雪夜里,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死在遥远的西北之地。

她的一生如昙花一现般短暂,但从不后悔。

殷绮如的死,在西北之境掀起震荡,在西北军中,众人说宁将军的夫人自戕身亡,在大邺军中,又说殷大人的女儿死于敌营,她以一己之身牵动两军,更让亲眷为她伤痛欲绝。

她一直是个烈性的女子,不回头,不转弯,永远向前,不留后路。

以前她说映容是水一样的女子,柔和平淡,却处处转圜。

而她,就像竹子,刚过易折,无论对错,不惧生死。

西北离京城极远,即便快马加鞭,连发驿站,但殷绮如的死讯传来京城时,已是她自尽的半月之后了。

她的死,或许让殷家,让宁琰悲痛至极,可在京城中,却未起波澜。

京城里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殷绮如的死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湖水中,若不是长公主为了安抚殷家追封她为乐阳公主,只怕知道此事的人会更少。

可从前闺阁相识的几个姑娘,还是为她年轻的生命惋惜不已。

映容得知后,更感伤怀,她在家翻看西北的书信时,总是能想到殷绮如,那个热情活泼,直爽爱笑的姑娘,永远的留在了西北,也永远的留在她的回忆里。

而那些从前一起玩的女孩子们,大家都已经长大了,她们各自嫁人,各有人生,有的红颜薄命,有的远嫁他乡,如今竟连三两个人都凑不齐。

映容正在看书信,另一边琳姐儿睡的好好的,突然就开始哭起来,映容只好赶紧放下手中的信,转头去抱了琳姐儿过来,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给远在西北的傅伯霆回一封家书。

她只是在想,人的一辈子,总有那么多千回百转,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