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1/1)

入了腊月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皇城中亦是一片银霜素裹,四处纷飞着冷冽的雪霰。

仪华殿里,厚重的金褐色帘幔层层揭起,古朴的图腾花纹掩映其中,光滑如鉴的地面上铺着猩红绒毯,两侧的铜枝烛台上燃烧着十几只手臂粗的长烛,幽深的大殿里有着压人心魄的沉重肃穆。

细纱笼罩的雕花隔门之外,站着两个青衣宫女,低眉垂目,敛襟秉手站在门口,内殿里站着长公主的贴身女官班姑姑。

班姑姑本名若虞,与长公主同岁,今年一样是二十四岁,她六岁进宫,七岁在长公主身边侍奉,从一介小小宫女,做到今日的二十四殿掌事的位置上,跌宕起伏历尽十八年。

她的年纪在宫里的姑姑辈中不算大,但没人敢小瞧她一点,更有许多年纪长她几十岁的嬷嬷们对着她点头哈腰的,甚至皇帝身边的御前宫女也不敢得罪这位班姑姑,原因无它,谁让她身后站的是如今前朝后宫呼风唤雨的掌权者,清河长公主李贞。

仪华殿是长公主的寝殿,此刻元妃正在内殿听训导,外边站的宫女太监一个也不敢进去打扰,都知道长公主正在气头上。

内殿的一扇小窗未关严,吹了一阵寒风进来,六岁的元妃站着打了个哆嗦,把身子缩的越发紧。

“元妃!”长公主蹙眉道:“站直了,缩头缩脑的像什么样?”

元妃的小脸上尽是害怕,连忙站直了身子,两手绞在一起,不敢抬头看人。

元妃进宫有一年多了,小孩子天□□玩,四处撒野也是有的,满宫的宫女太监都捧着她,皇帝也喜欢跟她玩,她在宫里过的倒也算自在,可唯独只怕严厉的长公主一人。

“低着头做什么?”长公主问她。

元妃小声回道:“怕您,不敢看您。”

“怕我?”长公主轻压眉梢,似笑非笑道:“为何怕我?”

元妃还是小小的声音,眼皮也不敢抬,“皇姐凶!”

长公主怔了片刻,忽然轻笑出来,放缓了情绪,又问,“在宫里除了我,还怕别的人吗?”

“没了,他们对我都很好。”元妃睁着大眼睛道。

长公主听了却并未生气,小孩子不会假意糊弄人,说的总是自己的心里话。

她望着高深的房梁,浅叹一声道:“不着急,等你大了就知道了,当有一天,你怕的人不止我一个的时候,说明你长大了!”

元妃低着头,并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脑子里兀自出着神,想着一会回去要叫嬷嬷给她捏泥人玩儿。

长公主看着尚还天真的元妃,心中突然升腾起一丝苦涩。

她幼年的时候,最怕教规矩的大嬷嬷,大嬷嬷是母后赐过来教导她的,丝毫不顾念她嫡公主的身份,该责罚就责罚,该打手板就打手板,当时她最害怕,最讨厌的就是大嬷嬷。

等有一天,她怕的人不再是大嬷嬷了,而是后宫里勾心斗角的争夺,是笑里藏刀敌友不明的枕边人,是朝廷里伺机而动的豺狼虎豹,当身处危机四伏之中,满身满心都是疲倦与无奈之时,当年的那个大嬷嬷,早已经不再可怕了!

她甚至有些怀念,怀念幼年的懵懂,怀念从前的天真散漫,可那样的日子早已灰飞烟灭!

长公主收回心神,再度看向元妃,淡淡道:“太傅说,你把皇帝带到御花园里玩儿,耽误了皇帝的功课。”

元妃一听就红了眼睛,小鼻子皱起来,委屈巴巴道:“皇帝哥哥没跟我说他有那么多功课,他陪我玩到晚上才回去的,小福子说他熬了大半宿都没赶完,隔日还被您教训了,我要是知道他有正经事,我就不耽误他的工夫了。”

元妃显然因为皇帝被训的事很自责,抬起袖子默默擦眼睛。

“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长公主正色道。

“知,知道,”元妃抽噎道:“不该带皇帝哥哥玩,不该打搅他读书。”

长公主凝视着她,“不是因为这个,你是后妃,时时刻刻都要谨记这一点,你年纪是小,但身处其位,不会因为你的年纪就独独对你宽容几分,如今皇帝也小,宫里只有你一个,将来皇帝长大了,宫里会有许多个像你这样的妃子,你不是唯一,皇帝哥哥不是你一个人的,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亦是天下的主宰,皇宫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乃至宫女太监每一个都是他的,大邺朝的每一州每一县都是他的,你明白吗?”

长公主坐直身子,语气也严肃起来,“我不止一次听到,你缠在皇帝身边,不许御前的宫女近身,你带着皇帝玩的时候,也不许太监宫女随侍身旁,只让他们远远跟着,更有甚者,太傅从皇帝那里听说,说是你告诉皇帝,将来他再娶妃的时候,你就要回荀家,元妃,这些话真的没有人教过你吗?真的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吗?”

元妃的眼泪止不住了,像泄了堤的水一般,一边哭一边抹眼泪道:“我大哥告诉我,他说我在宫里养到十八岁,等皇帝哥哥娶了别人之后,他就把我接回荀家,他要把我嫁给别人,可是我不想嫁给别人,所以我就跟皇帝哥哥说了,皇帝哥哥也跟我说,他不会让我回荀家的,他会让我在宫里玩一辈子的!”

长公主看着哭泣的元妃,沉着脸色问,“荀尚书跟你这么说的?”

“大哥送我进宫的时候,说总有一天会接我回去的。”元妃哭的发抖。

“荒谬!”长公主满目怒色道:“简直荒谬!你是皇妃,自古以来哪有皇妃归家的先例?荀泽是想枉顾皇家颜面了吗?”

怒火尚未发作,守在内殿外的班姑姑却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摄政王过来了。”

长公主无奈,只得压下怒意对班姑姑道:“先把元妃带回去吧!”

班姑姑屈膝应声,牵着元妃带她出了仪华殿,才出大门,便正巧撞见了要进门的摄政王。

班姑姑恭敬行礼道“王爷万安!”

摄政王才过来就看见班姑姑领着哭哭啼啼的元妃从殿内出来,便顺嘴问了元妃一句,“娘娘怎么哭了?”

元妃还没缓过来,张嘴就是哭声,“公主,公主生气了。”

元妃哭的可怜兮兮,摄政王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又问,“下次知道听话了,别惹公主生气了!”

元妃哭着点头,班姑姑忙道:“王爷进去吧,奴婢遣人送元妃娘娘回去。”

摄政王点点头,不以为意的进了仪华殿。

他一进去,周边伺候的宫女便纷纷退出大殿,又将敞开的十二扇殿门紧紧闭上,而后便驻足在门口看守。

仪华殿里只有摄政王与长公主二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长公主按按眉心,她心情不悦,并不想应付他。

摄政王踱步走近,挑起她白皙柔滑的下巴,“没有要事就不能来?”

言语之间颇有轻佻之意,长公主闻言顿生不悦,挥开他的手冷冷道:“无事就滚!否则本宫治你个私闯后宫的罪名!”

他缓缓收起手,背手笑道:“真生气了?”

说着又自顾自感慨,“进来的时候看见元妃了,哭着出去的,你说你何必跟个孩子置气呢?”

长公主着拨弄手上的祖母绿戒子,语气淡淡,“皇家的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好。”

摄政

王敛去笑意,目光变得沉郁,“我不过顺口问了一句,怎么就成插手宫务了?”

“你插手的还少吗?”长公主突然抬头看他,讥诮的笑容让人心里极不舒服,“摄政王,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试探我的底线,你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了?”

摄政王脸色阴沉,也回她一个笑容,“没忘,殿下也别忘了!”

“出去!”长公主阖眼凝神,不想再跟他纠缠。

“对了,”她又补上一句,“最近你往西北发的书信越发多了,怎么?这么想念西北,为何不直接回去得了,回那片广阔的天地,驰骋疆场,纵马草原,那里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不是吗?”

摄政王转身的脚步顿住,回身故作沉思道:“比起荒凉的西北大地,还是繁华的盛京更让人喜欢,见识过京城贵族的奢靡,欣赏过绝色佳人的艳丽,真是叫人乐不思蜀!”

他浅浅一笑,“更何况公主还在这里呢,臣又怎么舍得回去呢?”

长公主攥紧手,冷笑一声,“王爷既舍不得,那好好待着便是了!”

“嗯,那是自然,”他笑了笑,“若是臣今日想留在宫里该怎么办呢?”

长公主起了身,拖着迤逦的长裙一步步走近,故意在他耳边低低开口,“刚刚才说过的话,王爷怎么又忘了?外臣在后宫逗留,你不怕死吗?”

摄政王猛地搂过她的细腰,深邃的眼眸忽然换了一片深情似水的模样,明知是骗局,却让人沉沦其中又不敢相信。

“公主会杀我吗?”他一字一句的问道。

长公主凝望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忽然笑道:“王爷说笑了,您是朝堂肱骨,本宫敬重您呢!”

两人各说各话,半真半假,演一出早已被看破的戏,不是为了迷惑对方,而是为了坚定自己不断动摇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