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 费力不讨好啊(1/1)

“千舌宴就是……”黎琦记得,当时她还用手指在桌上随意的划了几下,好像要写下这几个字似的,一边划一边认真的讲解,“取一千只活的公鸡舌,配以葱花爆香……”

当时,自己带着微酣的话,清晰的回响在耳边。

现在想想……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紧张之余,陡然起了一身的鸡皮小粒子!

她不相信,由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

“芙蓉羹”和“冰火两重天”都出来了,她动动脚指头,也能猜到他下面要上的“主菜”是什么?

怪不得进门时,正看到那些公鸡发了疯似的奔逃,除了拍打羽翅的声音再听不到其他,原来真的是像她说的那样是被“活生生的取下舌头,痛彻心扉,疯狂的上蹿下跳,又发不出声”啊!

假如不是为了显摆自己,假若她没说过那样的话,假如她当时低调一些,假若刚才没有看到四散奔逃的公鸡……

她后悔的闭上眼,恨不得顺着时间再穿回去,传到当时的酒桌上,一口咬掉自己那条多事儿的舌头!

这种鸡飞狗跳,不,是鸡飞人跳的场景,只要想想都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那时,似乎已经有了模糊的预感,预感他们会因此感兴趣,为了打消他们的念头,她还故意说的不屑:虽然是美味,可是材料难得,费时费力太过麻烦,工艺流程不好掌握,火候不好掌握,稍微差上一点,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黎琦不知道,倘若她没有后面的解释还好,当时只是为了打消他们的念头,才特意详细的解释这么一大堆,无非就是想说,这道菜真的很难,还有可能费力不讨好……最主要的,就算真的能做成功,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俗话说得好,“物以稀为贵”,经过黎琦这番解释,这么难以得到的东西没人不觉得新奇,更因为没有见过更没尝过而觉得弥足珍贵,作为材料的公鸡……舌,在普通百姓家里或许难得,可是在他们这里,一两千只鸡……舌算什么?

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只黎琦……她过不了自己良心的一关!

她的汗毛已经倒竖了起来,正出神想着,身边再次传来脚步。

刚布完菜的陈贤转眸望向进来的宫侍,阴柔的面上扬起浅浅的含笑。

陈鉴也刚刚尝完“拔丝冰块”,重新取了一方丝帕擦拭弯上去唇角。

他微微抬眸,眸光中透着了然;他当然知道这最后的一道菜上的是什么;心中忽然很期待,不是期待这道菜,而是在想,当黎琦看到她认为极难的、这辈子几乎不可能见到的一道菜,突然以完美的姿态的呈现在她的面前,她会是怎样的表情。

惊奇,惊讶,惊喜?

黎琦的表情当然很丰富,却不是他想象的那种有多么的欢喜。

她惊惧,惊骇、惊恐……的看着对面主仆面上扬起相似的笑容,耳边听着宫侍将主菜轻轻放到桌上,手脚利落,出手极轻,盘底子跟桌面儿亲密相贴,发出“啪嗒”一声,。

声因极轻,就像一根绷得极紧的弦,伴随着最后加在上面的微不足道的力量,“吧嗒”一声,断掉了。

黎琦“唰”的一声站起,推动椅子向后,发出巨大的声响。

“那个……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

陈鉴微微勾起的唇角一收,面上不动声色,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有什么能这么急?先尝尝这道千……”

黎琦一直觉得这个逸尘哥哥、这个大楚的二皇子,是一个心底善良、温和可亲的人,理想跟现实总会有差距——他温和的表象之外怎么会是如此狰狞可怖的真的面目?

“不,是我……我忘了,真的还有急事……”

她一时慌乱,扯了一个不着边际的谎言。

眼角知道刚上到桌上的“主菜”的位置,却是不敢侧目,不敢正眼相看。

那是活生生取下的舌头啊,一千多条……它们作为美味摆在这里,后面,它们的主人被生生剥夺了发声的权力,痛得只能上蹿下跳!

心底开始升起一些恶心,一些不安。

刚转过身,还没迈开步子,陈鉴已经缓缓站起身来。

他蹙起眉头,望着她逃也似的慌乱的背影,一腔热情顿时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薄薄的唇紧紧抿着,抿出一条直线,用力的,唇色都开始发白。

她不知道,她这个类似逃避的动作,深深的伤到了他的心。

原以为,她是不同的。

多少次,午夜梦回,记忆里都是她的身影……

在中京,仅仅几天的相处,她对他的影响至深。

她有一双晶莹剔透的双眼,能直直穿透人心;还有一颗慧黠的心,在她的轻描淡写中,轻松的就为他解开心结;就连眸中深藏的忧虑,也轻易的被她捕捉到;她不仅知他、懂他,还怜惜他,让他只有一种得遇知音的错觉。

身边见多了虚与委蛇,见惯了见风使舵,见过了恭敬疏离……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真诚相待。

很喜欢这样跟她相处的感觉。

若非是身不由己,他真的想在中京,就在她的身边呆下去。

所以,当知道她要来京了,他兴奋的心情几乎控住不住;能想到的,做到的,提前做了各种准备,只为了今天……博卿一笑!

只是,他费了这么大的心,做了这么多努力,还是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她的脸色说变就变,他甚至都怀疑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做的这些,不都是她建议的、喜欢的吗?

她的这些爱好和喜欢,难道真的只是他的错觉吗?她就真的看不出,他下了这么大的苦心全是为了谁?

看着她故作从容的,一步步的走向门口,他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阻拦,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掩饰住心底莫大的失落和失望,

“小琦……真的很着急?”

着急到再不肯多停留半刻,哪怕仅仅是迁就一下他的心意?

黎琦已经到门口,闻言镇定下来,深呼吸,转回身的时候已经挂上一个得体的笑。

“嗯!”她认真的点点头。

她必须走!

立刻、马上!

这里的气氛太过压抑,太过沉闷,再不走,她只怕她胸闷的会透不过气。

“那好……我让人送你!”陈鉴倒是不纠缠,十分痛快。

“不……”拒绝的话,卡在嗓子里,她再次看到他眸子里的忧虑。

她怎么不清楚他眼眸深处的忧郁?

只是,重逢的喜悦感染着彼此,他的纵容、宽容,放纵着她,所以,拒绝起来,才如此不加考虑了吗?

是不是伤到他了?

“我忘了哈,逸尘哥哥,我是坐着轿子来的,不认识路哈!”她说着,尴尬的笑笑。

幸好拒绝的话还没出口,现在她主动挽回,应该有用吧!

果然,陈鉴的面色松动了几分,

“应该的。”

抬头望去,陈贤早等着呢,赶紧点点头,下去准备。

“刚才的话可还作数?”陈鉴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尔文雅。

“算,当然算!”黎琦当然知道是指她说的“补”请客的事,“就是不知道逸尘哥哥方不方便?”

“当然!随时恭候!”

黎琦看着那双再次染上神采的双眸,心中长叹一声,

“只是……”她顿了顿,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份有多么低劣,只是纯粹的替他着想,“怕只怕以哥哥的身份与小琦有了牵连,会受影响……”

她虽然跟黎政华相认,但是盖着玉玺的文碟还没下来,皇上还不肯承认她的皇族身份;再者,平日她还在乐坊,只要她一天没有脱离华乐坊,她的身上始终贴着舞娘的标签。

虽然她们不同于歌-妓舞-姬,但是,顶着这样的身份,保不住会有人会往歪里想。

陈鉴有着皇子的身份,若跟她再有接触,用不了几天,市井就会有流言传出!

望着她,陈鉴已经露-出浅浅的笑意,适才的失落和失望已经烟消云散;她是如此的关心他,在意他,还有什么可郁闷的?

他冷笑出声,

“本……我要见就见谁还管得着?我不是他们任何人,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们在乎的,计较的我偏偏不放在眼中,不论谁想要计较、要烦恼都随他……”

他望着黎琦泉水般清冽的水眸,微微一笑,

“我即便如此,他们又能怎样?结果又会怎样?”

对啊,即便他变得颓委,结果能怎样?

谁也无法改变既定的结果。

这不是太子一党正乐意看到的吗?

黎琦看着他一点不担心的样子,也随着他缓缓的笑开,痛快的应承,

“好!”

目送她出门,陈鉴的笑容一点点的收起,眸中颜色越聚越黑,黑的像是研得化不开的浓墨。

再相见,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什么,没有想象中的惊喜,更不是他意料中的情形。

再也找不到之前相处的感觉,似乎隔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疏离。

是因为那个他吗?

镇北王府的程少,言行举止张弛有度,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他进退有礼,见解独到,与他把酒的时候,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可是,这种“相见恨晚”,并不代表他做任何事情他都欣赏。

比如……黎琦!

似乎,他到中京的时候,那两人正相看生厌,争的你死我活;只不过几个月、几个月的时间就能让两个人的关系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吗?

记得他斥责杨士华,有心要看到他们“两两相争”……

那时,他一时情急,没有控制好,泄露了自己的情绪,幸亏及时的收敛。

如今,平静了这么许久,再次相见,心,竟然不可避免的起了波澜。

为了,黎琦……

真的要跟他“两两相争”?

在这个非常时期,在跟太子相互较量的关键时刻,为了一己之私,完全不顾大局?

突然很想用力的拍自己脑袋一下——什么时候了,自己竟然还如此的优柔寡断、儿女情长?

明知道,她的身后是黎郡王府,她的身边是……南疆的平定王和平定王身后的镇北王府!

谁规定,他跟他就必须是“两两相争、针锋相对”,难道他们就不能相互欣赏、和平共处?

尤其是,中间有着一个她……

因为……中间,夹着一个她!

想清楚这点,他招了招手,陈贤立刻进了屋。

“去,按既定计划,让她跟上去,别被发现异常!”

陈贤点头称是。

看似低着头,小心恭谨,旁事漠不关心的模样,实际上,二皇子府的大事小情全部在他的脑中,胸中。

“那边……”不得到肯定答复,陈鉴不会放心。

闻弦知音,陈贤立刻回应,

“主子放心,一切妥当,并无异常;不是这边呈送……是他们府上亲自过去挑人,别人都不在,正好……那几人也是入眼……一切顺理成章。”

陈鉴点头,细微之处见大节,一点也不容放松;为了加重砝码,他们又安排了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棋子,不动声色的安插到各个角落……

怔怔的望着桌上的最后一道“主菜”,是他花了很大的心思和功夫才完成的“千舌宴”。

不同于他吃过的鸭舌,鸡舌本来就小,量少了不足以成菜,这更显得弥足珍贵。

粉红、小巧的舌丁,大火爆炒之后,微微蜷曲仿佛一个个葵子,甚至比葵子更小,比芝麻略大;里面混着绿的、白的葱丁,不知怎么做到的,葱花还基本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和颜色,跟过油之后变成金黄微红色的鸡舌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看着很有食欲。

这火候和工艺,尚膳房的人也掌握的恰到好处,一千只舌头,应该有很大的一碗,鸡舌遇热油快速收缩,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盘地儿。

陈鉴的眼角抽搐——这东西果真像黎琦说的,费力不讨好啊!

不光是不讨好,他还不讨巧呢!

准备了精美一桌子午膳,最后一道主菜还没看到眼中,客人就慌乱的逃走。

陈鉴自不会信她那牵强的理由,那她是不舒服?心慌?是着急还是是躲避?

看她心慌慌躲避什么的样子,分明是——害怕!

到底为什么?

安排相见,也是为了增进……感情,岂会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

失算啊,失算。

他叹息一声,挥挥手,上来一列宫侍,将桌上的东西撤了个干净。

客人已经走了,他所做的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只可惜了,这一大桌子,尤其是最后几道压轴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