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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踮起脚尖,捧住我的面庞,爱情绵绵地吻了我一口:“啊,我的大侄,姑姑真是稀罕不够哇!走吧,”

肆意亲吻一番,老姑又整理一下我的衣襟,然后,挎起我的手臂,无比骄傲地走向八爷家,参加一场据说是规模空前盛大的丧礼去了。

八爷家并不宽敞的院落里人山人海,悬系在大柳树梢的高音大喇叭播放着剌耳的哀乐,刚刚搭设起来的灵棚挂着巨幅的挽联、摆满了硕大的花圈。灵棚前巨大的、油彩纷呈、做工考究的棺椁格外引人注目,此刻,痛快淋漓地豪饮了一生、随心所欲地滥赌了一世的八爷,安祥地酣睡其中。

在棺椁的东侧,按照辈份的尊卑,穿着不同的丧服,高低错落地跪着八爷留下的子子孙孙们,每当有乡邻前来吊丧,一挨跪在八爷的灵位前,这些子子孙孙们便与吊丧者一同,咕咚咕咚地往前面的塔塔米上捣磕着早已撞木的脑门。

“上祭喽!”

响头磕过,吊丧人终于如卸重负地爬起身来,伴随着司仪装腔作势的吆喝声,吊丧者大手掌一摆,诚慌诚恐的跑堂小二忙不迭地端过一盘我从来没有见识过,更没有品尝过,当然也就叫不什么名字来的美味佳肴,递到吊丧人的手中,吊丧人接过瓷盘,冲着八爷的灵位,让我莫名其妙地嘀咕一番,然后,毕恭毕敬地将瓷盘摆放在早已堆满大小瓷盘、碗碟的木案上:“八叔,这是五侄的一点心意!”

“嘿嘿,”

望着这乱纷纷的场景,我茫然地嘟哝道:“八爷早死得好好的啦,再好的菜,也没法吃了!”

“嗨,”

老姑推了我一把:“大侄,严肃点,这是留给八叔到阴间享用的!大侄,准备好,快到孙子辈啦,轮到孙子辈上祭的时候,你可是头一个上场哦,喂,大侄,到时候,你知道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啊?”

“是呀,该说些什么啊?”

听到老姑的话,我的确为难起来,平日里神侃胡擂、天南地北,可以三天三夜滔滔不绝的我,此刻,在八爷的葬礼上,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力啊,快,该你了!”

我正苦苦地思忖着上场的台词,老姑突然将我推出人群:“大侄啊,还傻楞着干么呐,快去给八爷上祭啊!”

“八爷,”

在老姑的推搡之下,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八爷的灵位前,八爷的子孙们见状,纷纷向我投之以无比敬畏的目光!啊,人啊,还是有钱好哇,连他人瞅视你的目光,都迥然有别:“小力子,二叔替八爷,谢谢你啦!”

“力哥,谢谢力哥给爷爷上大祭!”

“……”

“八爷,”

给八爷咚咚咚地磕过一番大响头,我站起身来,望着周围人们热切的、羡慕的、充满钦佩的目光,我紧张的心情稍微有些放松,咳咳地清了清咽喉,便顺嘴胡诌起来:“八爷,我敬爱的八爷,你是镇上大名鼎鼎的老革命,为建立新中国,立下了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

“哗,好!”

人们咂咂赞叹道:“说得好,说得好,看,还是人家城里长大的人,说话,就能说到正经地方!好,好!”

“八爷,”

我继续东拉西扯道:“八爷,你虽然德高望重,却平易近人,从来不居功自傲,主动接近人民群众,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你为人心胸坦荡,刚正不阿,……”

“好,好,说得好,”

见我没完没了,司仪有些不耐烦,是啊,我一个人如此滔滔不绝下去,别人怎么办?你看吧,身后等着给八爷上祭的人,都排出大院门外的马路上了:“上祭喽!”

司仪一声长喝,非常讨厌地打断我的临场发挥,跑堂小二端着不锈钢托盘,走到我的面前,我抓过盘中的酒瓶:“八爷,大孙子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与八爷喝酒的事情,是八爷启蒙了我,教我学会了喝酒!”

“哈哈哈,”

身后传来嘻笑声:“这小力子,说着说着,就下道喽!哈哈哈,”

“八爷,这瓶人头马,送给您,算做大孙子的一点心意吧!”

“呵呵,这小子,知道他八爷活着的时候,爱喝酒,得,上祭就上了一瓶酒,”

“城里人尽出洋相,上祭哪有上酒的呀,”

“咂咂,不过,这可是洋酒哟!”

“是啊,人头马,多少钱一瓶啊!”

“咱哪知道哇,咱以前,可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啊!”

“……”

“大侄,”

待我回到老姑身旁,老姑笑吟吟地掐拧着我的腮帮,脸上洋溢着无比自豪和空前的幸福之色:“大侄,真有你的啊,又瞎白虎上了!嘻嘻,”

“姑姑,”

我不解地问老姑道:“你怎么没给八爷上祭啊?”

“哦,”

老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卑微地说道:“力,你不懂,女人家,是不能上祭的!”

“哼,”

我撇了撇嘴:“重男轻女,封建!”

“嘻嘻,”

老姑却不以为然:“就这个规矩啊,这是祖上留下来的啊,女人不能上祭,所以啊,力,”

老姑爱怜地挽住我的手臂,认真地说道:“所以啊,力,等奶奶老的时候,姑姑就指望你,代表姑姑给奶奶上一个大祭啊,力,如果没有你,谁替姑姑给奶奶上祭啊!”

“嗨,”

我无奈地耸了耸双肩:“什么上祭不上祭的,姑姑,扯这些玩意,有啥用啊?”

“可是,人活着,不图别的,累了一辈子,死了,总得热热闹闹的啊,哪能像只耗子,扔出去就拉倒呐!”

“姑姑,”

见还是无法说服老姑,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转移了话题,打趣道:“姑姑,女人不能上祭,这也好,起码,省钱啦!”

“嘿嘿,”

老姑冲我妩媚地一笑,继尔,秀眉微皱:“省钱,省什么钱啊,女人虽然不能上祭,可是,钱更省不下,呶,”

老姑指了指木台上一群吹吹打打的鼓乐手道:“这些鼓乐班,都是你八爷的女儿、侄女、孙女们花钱雇来的,这,可比上祭,贵多喽!”

“哦,豁豁,”

我瞟了一眼木台子:“姑姑,那,你也入股啦!”

“哼哼,”

老姑小嘴一咧:“那还用问,这事,还能跑了姑姑么!”

“啊哈,出殡喽,出殡喽!”

八爷的丧礼达到了最高嘲,十多个壮年汉子手提着棍棒绳索等各种工具,大大咧咧地赤膊上阵,吆三喝四地抬起八爷沉重的棺椁,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在此起彼伏的哀乐声、唢呐声、锣鼓声中,缓缓地走出院落,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引起过往行人,以及闲杂人等的伫足,许多好事者,索性汇入其中,指手划脚地尾随在长长的队伍后面。

“喂,吹啊,吹啊,卖点力气啊!”

人们喋喋不休地怂恿着吹鼓手们:“吹啊,你看,老菊子雇的那班人,吹得多卖力啊,咱们本家,咋的也不能让外家给压住哇,吹,吹,”

“对,使劲地吹,压过老菊子她们那班。”

“如果压过她们,我给赏钱!”

在人们的催促之下,在“赏钱”的诱惑下,吹鼓手们纷纷振作起来,隔着八爷的棺椁,与另一侧的,由老姑雇佣来的吹鼓手们叫阵般地比试起来,而老姑雇佣来的吹鼓手们更是不甘示弱,积极应战,于是,在小镇的大街上,上演了一出规模空前的鼓乐大赛。

“力,”

老姑气喘吁吁地追上我:“力,你瞅瞅,姑姑都忙糊涂了,等会,你八爷下葬的时候,你准备给八爷,扎点什么纸活啊?”

“纸活,什么纸活?”

“呶,”

老姑指了指身后装满花圈的大卡车,上面拥塞着色彩艳丽,做工精细的纸牛、纸牛、纸人,等等:“大侄,这是大家送给八爷的,咱们也不能差过啊,你好好地想一想,应该买个什么纸活,送给八爷呐!”

“嘿嘿,”

望着卡车上五颜六色的各种纸牛和纸马,我略微思忖一番:“有了,”

我笑嘻嘻地对老姑说道:“姑姑,据我了解,八爷生前,除了喝酒,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打麻将,得啦,这样吧,纸牛、纸马,已经有人送了,我,就送给八爷一幅麻将牌吧!”

“哈,”

老姑禁不住地笑出声来:“大侄,亏你想得出来,”

老姑捋了捋散乱的秀发:“行,当家的,就照你的主意办吧!走,”

老姑扯了扯我的衣襟,下颌呶向路边一家制花店:“走,大侄,咱们给你八爷,做幅纸麻将去!”

“什么?”

制花店的老板是一个脑袋又大又圆,身体又矮又胖的中年汉子,听说我要订制一幅纸麻将,圆脑袋可笑地摇晃起来:“没听说,没听说啊,哪有给老人家送麻将的!真是新鲜,净瞎扯!”

“嗨,”

我没好气地催促道:“操,让你做,你就快点吧,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一个子,也不少给你的啊!”

“什么时候要!”

“现在就要,你瞧,”

我指了指窗外:“正在送葬呐,急等着用啊,越快越好,晚了,就没有意义了!”

“可是,”

圆脑袋面呈难色:“一百多张牌,一个一个地糊起来,得多少时间啊,恐怕,来不及吧!”

“嗨,”

我刚刚点燃一根香烟,听到圆脑袋老板的嘀咕,望着手中的火柴盒,我灵感突现:“来不及,呶,就用这个,包层彩纸,代替麻将牌!”

“哈,”

圆脑袋老板恍然大悟地咧嘴笑了起来,一把夺过火柴盒:“行,行,这个主意真是不错啊,哈哈,快,”

说着,圆脑袋老板吩咐手下的徒弟道:“快,多买几包火柴来!”

圆脑袋师徒数人各负其职地操作起来,很快,由一百多个火柴盒糊制而成的麻将牌,便小心奕奕地装进了外皮精美的方纸盒里,圆脑袋老板抹了抹满脸的汗水,交差般地将纸麻将牌递到我的面前:“先生,做好了!”

“谢谢,”

我掏出一张钞,啪地甩到工作台上:“谢谢,呶,钱在这!”

当我捧着纸麻将牌大步流星地赶到辽河畔的坟地时,人们恰好开始焚烧从卡车上倾卸下来的、数不清的纸牛、纸马、纸人等物,熊熊的火舌映舔着八爷殷红的大棺椁,我突然想起什么:“姑姑,现在,还让土葬么?”

“不让了,”

老姑认真地答道:“可是,老人死后,一般情况下,还是土葬!”

“那,政府不管么?”

“嗨,”

老姑答道:“管,当然管,可是,只要肯交贰万元罚款,愿意怎么埋,就怎么埋!”

“豁豁,这叫什么管法,啊,故乡的土地,本来就极为稀少,再这样大兴土葬之风,后果真是让人担忧哇!”

“哎呀,”

老姑撇了撇嘴:“大侄,你真是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想得那么多干啥,以后,如果姑姑死在你的前头,你千万可别把姑姑给烧了啊,一定要,”

老姑指着八爷的棺椁:“也要给姑姑买个上好的棺材,埋在辽河边!大侄,行不,算姑姑求你了!”

“嘿嘿,”

望着姑姑慈详而又真诚的面容,我又瞅了瞅手中的纸麻将牌:“行啊,姑姑,把姑姑埋完了,也给姑姑送幅纸麻将,嘿嘿,咱们姑侄俩,到阴间玩去!”

说完,我手掌一挥,呼的一声,将刚刚糊制而成的纸麻将牌,投掷进熊熊的烈焰之中。

静静的辽河 第154章

我估计大舅拘留期已满,应该重获自由,回到家里了,于是,在三叔一脸轻薄的指点之下,我爬上高高的辽河大堤。沿着孤线形的堤坝径直走向东南方,大约走出五、六华里之后,目力所及之处,便会看见一座简陋的草舍,孤零零地俯卧在坝底的田野之中那便是大舅的宅邸了。

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与草房的东侧山墙断断续续地衔接着,草房的形状活象是一个小顽童的即兴之作,仔细地端详一番,又酷似一个被淘气的孩子恶作剧般的、一屁股压扁的积木盒,要多么难看有多么难看,要多么丑陋有多么丑陋。

在草房的顶端,歪歪扭扭地竖立着一个比萨斜塔似的铁皮烟囱,从那黑不溜秋的烟囱口里窜出一小股浓烈的饮烟,鬼鬼祟祟地飘浮到堤坝上,又屁滚尿流地消失在河床边。一扇严重走形的破窗户,凄惨地眨巴着无神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空空荡荡,死亡般寂静的院落。用秸杆捆扎起来的篱笆墙,把院子圈成一个毫无规则的几何图形,梯形,不是,菱形,也不是,多边形,还算差不多吧!篱笆墙东倒西歪,多处已经彻底塌落。

迈过七裂八扭的破门槛,咕咚一声,尤如掉进阴暗潮湿的地窖里,黑乎乎的房间里异味充溢,让我无法喘息。顶棚,不,确切一点说草舍根本没有顶棚,那梁木、那檩木,均毫无遮掩地裸露着,挂满油污,结成为许多个厚厚的灰网。红砖铺就的地板上漫淌着油乎乎的脏水,冷丁踩踏在上面,有一种让我不安的、粘乎乎的感觉。

没有刷油的门框挂着一块早已丧失本色的门帘,肮脏得做块抹布都不合格。

紧依着抹涂着黄泥的西侧墙壁,有一张东摇西晃的破桌子,我敢肯定,只要稍微触碰它一下,立即便会人仰马翻,桌子上有一个盛着大半瓶白酒的瓶子和几个挂满油渍、碗口象个脱齿的老太太的破瓷碗。桌子的右侧有一个开了花的、吱呀呻吟的破沙发,沙发旁边还有一把三条腿的木椅子。

大舅的生活还是那般的狼狈,仅有的一点可怜的生活物品杂乱无章的随意丢弃,好象刚刚被盗贼折腾过,混乱得简直无法形容。屋子里所有的物品,包括喘气的活人,都肮脏得让我不敢接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刚刚出狱,身材矮小的大舅,皮肤愈加黑沉粗糙,头发大概几个月也没有梳理过,乱蓬蓬的活象是一片被冰雹袭击过的芦苇塘,扣在呆滞的脑门上,见我走进屋来,大舅激动地咧开干枯的、双唇多处溃烂的嘴巴,露出两排可笑的破牙床,那几颗里出外进黄板牙,极其滑稽地、彼此毫不相干地、孤单单地扎在深紫色的齿床上。望着大舅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重病缠身,一脸的垂死之相。

“啊,小力子,大外甥来了!”

见我走进屋来,大舅兴奋地站起身来,屁股蛋上的破布丁,依然可笑地摇晃着,他一边亲切地拽握着我的手臂,一边打发舅母刷锅炒菜:“他舅母,赶紧炒几个菜,我跟小力子,喝一口!”

“哎呀,大舅哇,你就别麻烦啦,我刚刚喝完,现在还没醒酒呢!……唉,大舅哇,这一晃,有好些年没有看到你啦,我真得挺想你的!”

我坐到大舅的身旁。

大舅伸出枯黄的、青筋暴突的手掌,轻轻地拍打我着的肩膀:“力啊,谢谢你,为了大舅那档子事,四处托人,想帮助大舅早点出来,大舅永远感谢你!”

“可是,大舅,”

我不解地问大舅道:“三叔已经托好了人,你却为什么不出来,非得蹲满半个月,大舅,你发这犟劲,有什么用哇!”

“大外甥,”

大舅顿了顿:“你三叔的情,大舅可领不起啊,你三叔是什么人,那是咱们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啊,而大舅,又是个啥呐,穷光蛋一个,”

“嗨,大舅,你想得太多了,三叔,会要你什么人情啊!真是的,”

“大外甥,大舅是这样想的,为了大舅,你已经费不少心思了,大舅,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啊!哎哟,”

大舅突然尖叫一声,痛苦地坐下身来:“哎哟,脚痛!”

“大舅,”

我关切地望着大舅:“你的脚怎么了?”

“唉,”

大舅痛苦地呻吟着,满脸感激之情地说道:“小力子,难得你还能来看看大舅哇,大舅很高兴。唉,大舅完啦!大舅这辈子算是彻底地完蛋喽!大舅要死了,马上就要死啦,死啦!你看!”

大舅挪了挪屁股,撩起裤腿,露出后脚跟让我看。我的老天,大舅的脚跟处有一个手指般粗大的溃口,塞着棉花球,浓血漫溢。

“唉,这是脉管炎,大外甥,大舅现在连走路都吃力喽!”

大舅放下裤腿唉声叹气地说道。

“呀,呀,呀,妈,妈,”

凌乱的土炕上有一个小男婴呀呀地、欢快地乱叫着,毫无目的地舞动着两支小手,象是欢迎我,又象是取笑我。

“大舅,这是谁的孩子啊!”

我问大舅道。

“还能是谁的,你表弟的呗!”

大舅抓起桌上的半瓶白酒,使劲呷了一口:“唉,大外甥呀,我们这一家人呐,没有一个得好的,我就不用提啦,你表弟也够惨的啦,没有职业,一分钱也挣不着。小力呀,人要是没钱,那就算拉倒哇,那就不是人喽。这不,为了活命,我的儿媳妇只好扔下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去一家新开业的大酒店,给客人当奶娘!唉,”

“啊”听到大舅的嘟哝,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啥?表弟媳妇当了奶娘?

而我,就在几天前,还玩弄过一个当奶娘的少妇,莫非她,就是我不曾相识的表弟媳妇?我的老天爷啊,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唉,”

大舅叹息道:“你瞅瞅吧,嗯,放着自己家的孩子不喂,饿得孩子嗷嗷乱叫,而她,却去酒店,把奶人给别人吃,这,是什么世道哇,还让不让穷人活喽!”

“唉,大梅去了那种地方还能有好哇,”

屋外的舅母接茬道:“什么当奶娘啊,说白了,不就是窑子娘们么,唉,儿媳妇成了窑子娘们!唉!”

哇,大梅!果然是她!我顿然呆若木鸡:大梅,就是我与三裤子一同吮吸过|乳|汁的大梅?乖乖,我真是丧尽天良,该遭雷劈啊!

“唉,”

大舅又狠狠地呷了一口白酒,继续道:“小力子啊,这日子,大舅可怎么过啊,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你表妹,她更糟心。结婚才一年多,她女婿帮着自己的弟弟拉砖盖房子,那天正好赶上下大雨,路滑,走着走着,车就翻到了沟里,她女婿被滚出来的砖头压瘫痪了。现在呀,说他是死人吧,可是还能喘气、吃饭,你说他是活人吧,却一动也不能动,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认识啦。你说这个家还怎么过啊!唉呀!……没有办法,你表姐她啊,只好出去干那个营生啦!”

“啊,”

我又一次震惊起来:怎么,表姐,做鸡了!

“孩子他爹啊!”

舅母带着哭腔接着说道:“昨天,我估摸着你该回来了,就寻思着去大丫头那要几个鸡蛋,给你炒个下酒菜,就算是给你接风了,可是,我一推开她家的门,你猜猜,我看到了什么?唉,”

“什么,他舅母,”

大舅木讷地嘀咕道:“大丫头家,除了那个不死不活的瘫子,再就是进进出出的嫖客,除了这些,你还能看到了什么啊?”

“唉,孩子他爹呀,大丫头没有活路,干那个,就干那个呗,总是比饿死强啊,可是,嫖客,你倒是一个一个地往家领呀,也不说,一招就是一大群哟!唉,……”

“什么,一大群!”

大舅干枯的身体猛然一颤:“一大群?这,他舅母,你说什么呀,大丫头往家招了一大群嫖客?怎么,她,不打算活喽?她,要累死呀!”

“唉,”

舅母以哭腔讲述起来,句句听得我心直淌血:“唉,他爹,我一推开房门,豁,就见五个大男人,一溜并排地坐在炕沿上,一个个贼眉鼠眼地盯着大丫头,再看看咱们的大丫头吧,正笑嘻嘻给他们点烟呐!他爹,你说,如果我不去,过一会,这五个汉子,不得轮班操咱们的大丫头啊!唉,”

“唉,”

大舅无奈地叹息着:“这,有什么办法啊,这,是什么生活啊!大丫头家,这不成了配猪所!”

“大舅,”

我伸出哆哆乱抖的手,按在大舅的手掌上:“真没想到,表姐,落到这种地步!”

“唉,还不是钱、钱、钱!”

大舅咬牙切齿着,那愤懑的神情,恨不得用仅剩的几颗残牙,将可恶的金钱,撕扯个粉碎。

“钱,钱,钱,你是个什么东西呀,我他妈的没有别的本事,除了照相,什么也干不好。为了活命,我做过各种小买卖,可是,干什么,赔什么,我卖过疏菜,可是,卖到最后,连手推车、秤杆子,也他妈的一起卖了、连本上仓了!

唉,我想找你姥姥,借几个钱,买部二手的旧相机,重操旧业,也能勉强糊口。

可是,你姥姥她,死活不借,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妈哟!”

“姥姥,”

听着大舅喋喋不休的述说,我不由得想起三叔讲述的,大舅与姥姥争抢一部破收音机的荒唐事,于是,我问大舅道:“姥姥呐,她挺好的呗?身体健康么?”

“她,”

大舅恨恨地嘟哝道:“她,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滋润!你姥爷活着的时候,挣的钱,都由你姥姥保管,你姥爷死了,她,揣着你姥爷攒下的钱,出门(出嫁)了,咂咂,”

大舅面露鄙色:“大外甥,你听听,嗯,七十几岁的人了,出门(出嫁)了,唉,还要不要老脸啊,寒碜不寒碜呀,让不让人家笑话呀,我们当儿女的,都抬不起头来呀!”

“大舅,丧偶的老人重新结合,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哼,”

大舅坚持道:“那也得看是什么岁数呀,都老掉渣了,眼瞅着就要进棺材了,还扯这个啊!”

“呵呵,”

我拉着大舅的手,一时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突然,我想起大表哥的讲述,以及三裤子等人一致承认的,大表哥待大舅并不薄的事情来:“大舅,你在镇政府,不是干得好好的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聚众胡来,扰乱社会治安,大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的大表哥呐!”

“哼,”

提及大表哥,大舅不屑地撇了撇嘴:“大外甥,这事,大舅先得谢谢你,谢谢你帮助大舅找了一份差事。可是,这话,要讲起来,可就长喽,得,长话短说吧。”

“说句良心话,刚认识你大表哥的时候,我觉得,他人还是挺不错的,还挺办人事的,安排我在镇政府打更,这工作的确很适合我干,白天,我打扫卫生,晚间,就住在办公室里。咂咂,这真的挺好的,工资虽然不是很多,可是,总算也有点收入啊,省得从这要点,从那抠点,像个下三烂似的,让谁都瞧不起,最初,我干得还是挺上心的……”

“那,你应该继续好好地干啊,何必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大外甥,我是想好好地干呀,在镇政府里,我的性子,好多了,”

大舅辩白道:“并且,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勤快过呀,我这大半辈子干过的活,全加起来,也没有在镇政府里,干一年的多!”

“可是,你咋不干了,是大表哥开除了你?”

“不,不,”

大舅摆摆手:“不,人说话,得讲良心,是我自己不干的,不是你大表哥开除的,”

“干的好好地,为什么不干了?”

“这,大外甥,你听我说,”

大舅鬼头鬼脑地环顾一番纷乱的屋子,然后,像个说书人似地,故意压低了嗓音,一脸诡秘地讲述起来:“大外甥,有一天晚上呀,都十点多钟了,我照例到走廊里巡视,咱们挣人家钱啦,就得负点责任啊。走着走着,突然我听见财会室里有低声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像群耗子掏洞似的,我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悄悄地趴在门后,偷偷地听了起来。啊,他妈的,不听则已,这一听呀,登时把我气得五雷轰顶,怒火万丈!大外甥,你猜猜,是怎么回事?”

静静的辽河 第155章

“不知道,”

我摇摇脑袋,希望大舅尽快讲下去:“发生了什么啊,大舅,快点讲啊,瞅你,咋像个说书的,卖弄起关子来喽!”

“啊,大外甥,别着急,让我慢慢地说,啊,好渴,”

大舅抓过瓶酒,咕咚,呷了一大口:“啊,好爽啊,大外甥,原来呀,是你大表哥和土地局的几个头头们,他们把咱们镇上那块最好的土地,卖给了市里一家开发公司,嗯,就是辽河东面那片土地。

啊,多大的一片土地啊,那可是咱镇子里最好的土地啦,庄稼长得多好哇。

可是,让你大表哥他们给卖了,现在,都盖上了楼房,正张罗着往外出售呢,都是高档住宅,还有一排别墅呢,你来的时候看到没有哇,嗯,你应该看得到啊,凡是进镇子的汽车,都得从那条路经过啊。

大外甥,这些房子,谁能买得起呀,一共也没卖出去几套,剩下的全都空着呢,卖出去的那几套,也都让当官的买去啦,咱老百姓那可别想,省得睡不着觉。大外甥,那片土地卖得相当便宜,这里面是怎么回事,那还用说么,谁不知道啊,这不是秃脑瓜上爬虱子,明摆着的嘛!你大表哥他们吃了开发公司的好处,这会,正为分脏不均,在屋子里狗咬狗呢,……““真的?”

我怔怔地望着大舅。

大舅则回之以狡诘的一笑:“小力,这些年来,你大表哥他们靠出卖土地,发了横财啊,哼,”

大舅越说越动气,索性拽过酒瓶,又咕噜一口:“啊,他妈的,这些王八犊子操的玩意,他们不但往外卖,还往自己的手里划拉,呶,你表妹,也通过她亲哥,弄到一片土地,开起了轧钢厂,也发了大财!对喽,”

大舅放下酒瓶,手指着我:“嘿嘿,你,也弄到一片吧,是不,生产队的大院子,让你弄到手啦,”

“这,这,”

我吱唔起来。

大舅摆摆手:“弄吧,弄吧,你不弄,别人也照样弄,反正到最后,咱们镇上这点土地,都得他妈的弄到个人手里!啊,”

大舅抹了抹嘴角的酒珠:“我扒着门缝往里一瞧,好家伙,办公桌上放着一张纸。我想:他妈的,那张纸上肯定写着开发公司给了他们多少好处。于是,我冷不丁地推开房门,冲进屋子里,你大表哥和那几个小头头们还没弄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把那张纸抓到手里啦,然后,往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哈,大舅,这下你可抓到他们的小辫子啦。”

大舅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打断他的讲述:“大外甥,你大表哥这帮犊子弄的,平日里,用公款肥吃海喝,领着小蜜、带着一帮破鞋烂袜子,周游全国,这些,都在我心里装着呐,我没吱声,人家有权呀,咱们是个啥啊,再说了,你大表哥,也挺照顾我的,可是,今天,他们出卖土地,损公肥已,我真是实在看不下眼啦,我要跟他们干!”

“怎么干啊,到上边告发他们吗?”

“嗨,小力子,你别总插嘴呀,听我接着说,……”

大舅又咕噜一口酒。

“见我揣着纸条转身要走,你大表哥他们一下全毛喽,他一把拽住我的衣服袖子:‘大叔,你这是要干啥?’‘干啥,告你们去!’大外甥,你大表哥一听,当时就急啦:‘大叔呀,平时,我对你可不薄呀,照顾你在镇政府里打更,给得你工资也不低,活你愿意干多少就干多少,不愿意干,谁也不说啥,也没人攀你,你怎么能翻脸就不认人呢!’我说:‘哼,少来这套,跟你一比,我是个啥呀,我他妈的连个要饭的都不如啊!别认为你照顾我啦,你这是慷国家之慨,满足自己的私欲,贪污的脏款都要把兜胀破啦,还忝个脸说照顾我了,我哪点是你照顾的?给我开的工资是从你的腰包里掏出来的吗?还不是党给的吗?即使是你照顾的,这几子在你手里那还不是九牛一毛吗!跟你们比,我他妈的连条狗都不如哇。

今天,我一个穷光蛋,怕个啥呀,我的命不值钱!可是,你跟我可不一样喽,一旦漏了馅,这么多钱都得没收,还得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最后进班房反省个十年二十年,弄不好脑袋兴许都保不住。至于我吗,党和政府还能奖励我呢!……’见你大表哥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土地局的一个大秃瓢开了腔:‘哎,哎,两溜溜棒,我说,有事好商量嘛,大家都消消火,消消火。两溜溜棒呀,我们知道你这些年弄得不太好,人嘛,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呢,关公还走过麦城呢,谁都是三穷三富过到老的嘛,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两溜溜棒,今天,这事让你赶上了,不好听的话,咱们就谁也别说了,天也这么晚啦,总是这么瞎嚷嚷有个什么用哇,咱们干脆就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吧,你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我们哥几个就是头拱地也尽力帮你解决!’我想啊,是时候啦,也该温和下来啦,大外甥,你不懂,开始必须得硬,要把他们全都震住,不敢炸刺,然后嘛,就让你大表哥他们开始出血,我就对大秃瓢说了:‘你么,还算说了几句人话,啊,你们得了这么多钱,不能都一鼓脑地全揣到自己的兜里呀,有道是:见一面,分一半!’”“哈,大舅,这下,你可发财喽!”

我兴奋不已地望着大舅。

大舅摇摇头:“不行,我说是这么说的,可是,人家肯跟我对半分么?那是不可能的呀,这种事啊,就像在自由市场做买卖,大家伙讨价还价地玩呗!”

大舅继续道:“听我这么一说,屋子里顿然炸开了锅,一个个抓耳挠腮地嘀咕着,说我胃口太大。

我挥了挥手:‘得啦,得啦,看把你们急的,哼,跟你们要点钱,简直就是从你们身上剜肉哇,你们对钱,咋这么亲呀,钱,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妈呀!算了吧,我这个人可不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