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6)(1/1)

一双手因常年握笔而起茧的老手覆在灯笼的盖子上以烛火取暖,昨日傅少卿自尽于狱中,秋官至今都未给出答复是缘何。

可惜了傅公,年过甲子还要遭受牢狱之灾,再熬个几年便能致仕,衣锦还乡。

依下官看,因傅氏入狱而掀起党争,其目的不在于傅氏,只是他恰好撞在了这个点上,这也是他的命。

现在困扰朝廷与圣人的事是什么?官员抱着笏板,除却边疆军戎,便就是国本,国本不固,人心便不能安。

说来说去,还是东宫之事。

咚咚咚咚鼓声从太初宫内传出,城门郎命门仆将几丈高的宫城门齐力推开,吱!

走走走,宫门开了。宫门外的长龙开始摆动,偶尔中间断开,是有官员手提的灯笼被上阳宫刮来的秋风卷灭。

明堂

满堂朱紫集中立于大殿中间,殿陛前的两根蟠龙柱下还摆有两张小矮桌,分别由左右史,起居舍人与起居郎持笔跪坐记录君王言行。

圣人至!

陛下万年,大周万年。

在一阵山呼与拜舞之后,皇帝端坐在御座上朝台下轻轻挥手,有朝官因不慎笏板滑落而失了礼仪的被站在殿陛间的殿中侍御史记下失仪,拜舞之后宰相与大将军率文武百官分坐于大殿两侧,议政开始。

陛下,司刑寺奏,太常寺少卿前夜于狱中自尽,仵作勘验尸身,乃撞墙而亡,三司推事遂罢,关于其罪,控告之人并未撤案。司刑卿奏言道,还请陛下定夺。

秋官尚书李轻舟跪坐着转身端起笏板拱手道:陛下,秋官亦有奏,傅游艺自尽狱中,乃将实情陈于血书之上,言控告亲从乃是诬陷,而今死无对证,若仅凭借控告一人之言而定其罪,是否有为不公。

紫袍瞧着文昌左相的眼色,在李轻舟话闭后跪直进言:陛下,身为人臣而梦御明堂此等天子布政之所,周公解梦,日所思方夜有所梦,梦由心生,梦境不会凭空产生,若无二心又如何能够梦到湛露殿,必是心中筹谋,事情败露遭到亲从揭发,深知难逃一死而无颜面对昔日恩宠有加的君王,遂,畏罪自杀。

李轻舟忘记了,自尽除了可以示忠心,还可以让嫌疑犯背上畏罪自尽之名。

几位站在皇嗣一端的宰相坐在一块,扭头小声商议着,傅游艺虽非君子作为,实忠于大周,且此次受其牵连入狱的还有一些正直之臣,若坐罪,人心便会偏向一边倒,东宫皇嗣本已势微,中立之臣皆在隔岸观火,朝中的势力不能再削减了。

右相以为呢?诸宰相共同看向党首。

岑长倩摸着花白胡须点头,便以宰相鸾台侍郎、同平章事乐思晦为首开始与武承嗣党人争论,陛下,傅氏由相位贬至九寺少卿,在失势之下如何还敢生有反叛之心,如此无异于以卵击石,作为在朝数十载的老臣,岂会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愚蠢之事,傅氏遭到亲从背叛,受诬入狱,诬陷之人必百般阻拦消息,傅氏无法见到天子自陈清白,又不愿以己之罪而牵连众多无辜,唯有身死可入君王耳,以死示忠,连死都不怕,又何况诬告?乐思晦旋即撑着桌子从坐席上站起,望着众人道:满朝文武皆道忠心,可若某让诸位为了陛下自尽于此,又有几人敢为?常言道死何难,又有几人真的不怕死呢?

人证所在,傅氏若非畏罪为何要自尽,无法见到陛下自陈,难道也不能见国朝的执法官员吗,三司推事本就定于次日,为何他要在三司推事之前自尽呢,这不是心虚不是畏罪是什么?

大周的法,还有公正吗?乐思晦阴沉着脸色冷冷道。

放肆!由武承嗣所扶持的一派官员借机怒斥,大周律法乃天下之法,国之重器,乐相这是在暗中指责陛下的不是吗?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明堂之上忤逆陛下。

见皇帝没有开口,乐思晦躬身顺势进言道:永昌年间,李嗣真拜右御史中丞而遭现任御史中丞所陷,流放于岭南,曾上书陛下言,今告事纷纭,虚多实少,恐有凶慝阴谋离间陛下君臣,而今却由不懂法之人操杀生之柄,窃人主之威,按覆既不在秋官,省审复不由门下,国之利器,轻以假人,恐为社稷之祸,臣恳请陛下重新启用徐宏敏,召归李嗣真。

文官之列中的御史中丞听后依旧面不改色,也不上前与之争辩,只是端着笏板跪坐于原地静静听着。

朝廷百官的任命皆由天官考绩,君主予夺,乐相此言,岂不是在质疑与指责陛下用人不当,是非不分,赏罚不明。武承嗣旁侧的紫袍起身进言道,陛下,乐思晦如此大逆不道,竟在明堂以下犯上,失人臣之道,臣请降其罪以儆效尤。

若直言劝谏便视为不忠,那这天下的言路岂不皆断送于佞人之手,见势微,一同拜相的地官尚书格辅元亦起身帮衬道,酷吏执法,临时专决,不复闻奏,下有冤滥,上何由可知,老子曰:故赏善罚暴者,正令也;其所以能行者,精诚也。

臣请奏,拷问诬陷控告傅少卿之人,以正令法,还其清白。

诸位相公如此为罪人说话,莫不是同党?一直跪坐着沉默不语的武承嗣突然开口道,且不论傅氏是否畏罪,但两位相公借傅氏一案暗喻陛下用人与执法不公,不顾天颜,人臣之礼尽失,又当如何罚之呢?

明堂外看守的内臣交叉着双手躬身小步入内,启禀陛下,洛州司马狄仁杰到。

一句通报,使得气氛僵凝的朝堂变得哄闹,文武百官纷纷回首,狄公回京了?

武承嗣身侧的心腹便有些不淡定了,侧身小声道:陛下此时召归狄仁杰,是何用意?

武承嗣柔搓着捏笏板的双手,侧头回看御座上正襟危坐的皇帝,本王也想知道,君心何为。

红袍神态自若的跨进大殿,持笏跪拜道:洛州司马狄仁杰归京面圣,陛下万福,大周万年。

狄卿请起。

谢陛下。狄仁杰遂起身,臣闻太常寺少卿傅游艺一事,遂匆匆归京,奈何至神都宫门已闭,未至朝官之列而擅闯明堂,请陛下降罪。

卿入朝,必是有要事要奏,既有言,便道来吧,方才的争论,朕也听乏了。

狄仁杰躬身,从拿笏板的袖子内抽出一张卷起的宣纸,陛下,这是太常寺少卿原配妻子拓王氏的陈书,上面有半月来少卿的全部起居,随后又从怀中拿出几分折叠齐整的纸张,臣于昨日黄昏归京,赶在日出之前,以洛州司马之职执行公务为由于神都调查了一番,发现控告的亲从于案发那几日未曾与太常寺少卿单独会面过,时至秋日,太常寺公务繁忙,少卿常宿于官邸而未曾归家,这几份则是臣着人所调查的亲从行踪。

狄仁杰呈上字迹齐整、条理清晰的起居记载,望着哑口无言的朱紫官员,底气十足道:想必这件事,诸位相公都未曾想到吧?

以言语相告,本就没有物证,人心可畏,父子尚且相残,何况毫无血亲之人呢,因仇记恨也未可知,仅凭一人之言,而定在朝数十载功臣之过,岂不荒唐?狄仁杰再次躬身,臣将此证示于亲从眼前,使之畏惧而招供,狄仁杰侧头撇了一眼脸色逐渐失常的武承嗣,乃因私仇细微之事动了歪念从而诬陷,恳请陛下传召,亲鞫此案。

女皇看了一眼内臣转呈上来的起居记录,挥手道:不必了,朕相信狄卿的办案能力,事情既清,又何必传小人入堂,脏了诸臣的眼,传旨,太常寺少卿傅游艺以五品礼葬之,抚恤其家,其余入狱者无罪释放。

至于乐思晦所提奏议重新启用徐宏敏,召归李嗣真以及对于新任御史中丞诬陷朝官之事便就此揭过,女皇似乎无意惩治,朝官们便也不敢重提,陛下圣明。

咕噜咕噜缓缓转动的车轮碾压着洛阳城街道上铺满的细沙,车厢内频频传来女子纤柔的咳嗽声。

哒,哒,哒,六合靴踩在湿漉的青石地板上,绯色公服上系着金带,腰后悬着的银鱼随着步伐左右晃动,沾水的脚印至一处牢门前便就此止住。

隔着厚实的木柱,里面关着一个同样服色的犯人,只是头发只用了一根木簪挽着而显得有些凌乱,衣着也没有那么齐整,因为双手被木枷所缚,使她无法整理衣冠,听到皮靴踏响地面的声音,犯人背靠着木柱坐在地上,开口道:傅氏之死朝廷应该掀起了争论吧,是死忠还是畏罪,我猜那些耿直的大臣不会明面帮曾为恶人之一的傅元综说话,他们意在春宫,所以此斗,必败,他们越是帮衬李氏旧皇族,便会让君王越猜忌,因为现在圣人最害怕的便是李氏独大,再覆周矣。

啪啪啪!身后响起缓慢但有秩序的掌声,来俊臣笑眯着一张脸,王舍人的聪慧,何止是公辅之才,只不过可惜的是来俊臣故意顿住。

王瑾晨扭过头抬眼望着身后站定之人,行刑之日将近吗?再也无法拜相。

来俊臣为之一笑,舍人算漏了一点。

你仍旧唤我舍人,可是事有转机?

王瑾晨话闭,来俊臣便从抱合的袖子里拿出钥匙,洛州司马狄仁杰被圣人召归京城了,且当廷破案,还了傅氏清誉,所以这次的武李之争,谁都没有胜,倒是狄仁杰因破案有功而升任地官侍郎代理尚书事务,且加授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拜相。说罢来俊臣便将牢门打开,走到王瑾晨跟前蹲下顺便将木枷也解了,令正还在肃正台门口等候,王舍人,请吧。

王瑾晨睁着不敢确信的眼神,旋即从地上爬起随来俊臣走出刑狱,至门口来俊臣不再迈步,向往常一样习惯性的将双手揣入袖子中,眯眼笑道:进来这刑狱还能活着出去的,王舍人可是朝官中的第一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洛州就是洛阳

第100章 改立皇储

直至出狱那一刻,王瑾晨紧绷的心才得以放松,毫发无损的从刑狱中出来时她不知道是该窃喜,还是为将来的路隐忧,总之现下总算是平安出来了。

肃正台官邸门前,一匹棕色的骏马正低着头抽搐鼻息,旁侧站着几个年岁都不大的年轻男女,其中一个还披着厚厚的兽毛披风,看上去有些焦虑,气色也不太好,就连精致的妆容都不能掩盖那失血的气色。

金带与表官员身份的银鱼袋在入狱之前就被金吾卫取下,因而宽大的公服穿在瘦弱之人身上便显得极为松垮,牢狱里潮湿阴暗,红色的下裳与衣袖上还沾染了不少泥渍与草屑。

当六合靴跨出肃正台大门的门槛时,李锦撒开小环搀扶她的手,十分急切的跑上前投入王瑾晨怀中,又抬手四处打量着她,最后抬起脑袋满眼心疼的注视着,伸出袖子里的手将王瑾晨额前凌乱的碎发理顺,他们可有将夫君如何?可曾对你用过刑?

面对着妻子满眼的担忧,王瑾晨握住她的手,却发现竟然比自己的手还要冷,加之苍白的脸色与虚弱无力的问话,让她一阵心酸与疼惜,连连摇头道:对不起,让你担忧了。

见人无碍,李锦便松下一口气喜极而泣的扑入王瑾晨怀中,妾本想探监给夫君送些衣物与吃食,但是肃正台的人与狱卒不肯,无奈只好委托萧姑娘。

王瑾晨抬手轻轻擦着她的眼角,对不起,往后行事我会更加谨慎,绝不让今日之事再发生。

李锦哽咽的点头,家中备了膳食,车上也带来了一些衣物与点心,这些天你在狱中,都消瘦了不少。

好,王瑾晨牵起李锦的手旋即将人扶上车,咱们回家。

坊内一处高楼之上窗户临街而开,旁侧不远处便是三法司之一的御史台,一双清冷的眸子正对着御史台门口。

李氏倒是用情至深,傅氏会用自尽的办法保全族人,恐也与她父秋官尚书脱不了干系吧,萧若兰回首望道,还有你,既欠了人情又舍了钱财,最后人出来却与你无关,连半句话都说不上,看到这一幕,你还不肯死心么?

没有心,何谈死字呢,萧婉吟回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萧若兰摇头,不信道:因傅氏一案引起得党争为狄仁杰归京所破,看似风平浪静,实际只会更加激怒这场武李之争,很明显,圣人是偏向武氏皇族的,他往后的处境会只会更加艰难,你能做到袖手旁观?

萧婉吟握着一只瓷杯沉默不语,萧若兰回身将手搭在窗户上沉了一口气,你若实在放不下还有一个法子,兰陵萧氏的嫡女不可能做填房,但他是朝官,身有功名,岂会屈尊入赘?

这个家,阻拦她至此,我也已经呆够了,又怎会将余生也困在此处。萧婉吟回道。

萧若兰再次回头,你太纠结了,总是口是心非,真拿你没办法。

欠阿姊的情,婉吟会还的。

我不需要你还什么,你要救王瑾晨我不管,但是不允许你因他而做伤害自己的事。

天授二年九月下旬,因看出皇帝偏私武氏,文昌左相武承嗣遂派心腹凤阁舍人张嘉福集神都数百名百姓联名上书,奏请立武承嗣为储。

明堂

启禀陛下,洛阳人王庆之等数百人联名上表,请求陛下立魏王为皇太子。朝议之上内臣将宫外洛阳百姓所呈上书呈于明堂。

荒唐!文昌右相岑长倩起身斥责道,春宫已有皇嗣,此时再奏这等事宜置皇嗣地位于何?陛下,上书者居心叵测,臣恳请彻查与责罚闹事者。

皇嗣虽在东宫,然储君尚未确定,格相以为呢?女皇问道地官尚书格辅元。

格辅元起身奏道:陛下,臣附议右相,皇嗣已在东宫,小小百姓竟敢干涉国是,若非有所图谋,又意欲何为?臣请陛下责令斥退。

臣等附议。

见几位宰相同时反对,女皇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储贰乃国本,朕需要仔细斟酌,今日朝议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