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26节(1/1)

喝醉以后,他在灵堂里扔了休书,然后剃了头发,走的时候,没敢回头。

身后是全府人歇斯底里的谩骂,他听不到,他走在雪地里,清醒而绝望地想:我跟岫岫这辈子完了。

他又侥幸而自大地以为:或许……岫岫会懂我。

他一边想,一边走,走到真的再也不能回头的时候,才敢在心里问自己:倘若这一劫,岫岫挺不过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多少有丈夫相伴的妇人也丧命在了那道鬼门关外,倘若岫岫挺不过……

他含着泪,想:我一定会去陪她的。

居松关重伤垂危,奚昱等人被困在神医谷外,他只身赶去,破迷阵,越刀山,闯鬼门,抵达谷内后,在云老屋外磕头半夜,终于感化神医。

兴德元年,春,新皇大赦天下,唯一幸存下来的肃王府从此默无声息,与此同时,居云岫在正月初九夜里产子的消息传入谷内。

奚昱等人热泪盈眶,只有他默默走离人群,没敢听那些欢声笑语。

花开时,他走下神医谷,一边当着放浪形骸的野和尚,一边躲开朝廷耳目,秘密组建太岁阁,把改头换面后的二千苍龙军藏进阁里。

三个月后,居松关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获悉王府一事,他风风火火前去探望,被居松关狠狠地掴了一巴掌。

他生生地挨下,没还手,没还嘴,等居松关骂他铸成大错时,才说:“没办法,只能将错就错了。”

那似乎是他在第一次在居松关面前露出逆鳞,是散漫的、淡漠的、冷冰冰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温顺、热烈。

居松关愣了一愣,用近乎陌生的眼神看他。

战长林不等他问苍龙军,径自道:“兄弟们回不去,先换个身份活着,假以时日,再图大计。”

他说罢,不想再停留,转身便走,居松关愕然地盯着他的背影:“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脚步缓缓收住,回头:“杀晋王,夺皇位,报仇。”

雪岭里的那一场大火,他忘不掉。抛下居云岫时的那一场大雪,他也忘不掉。他在这世上本来是无亲无故、无家无族的,肃王给了他亲人、战友,居云岫给了他对这世间一切的眷念与期盼,他本来可以有一个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家,但这一切,全被毁了。

这笔账,是杀掉叛徒战青峦就可以算清的吗?

不可能,所有相关的人,他都要他们血债血偿。

第25章 . 计划 “不可让赵霁受伤。”……

烛灯摇曳, 眼前光影浮动,战长林从回忆中抽离,看着居松关沉睡的脸庞, 收回了手。

奚昱守候在后, 垂落眼眸。

战长林道:“云老怎么说?”

奚昱道:“元气大损, 兼旧疾复发, 这一次,或许要睡上许久。”

战长林闭了闭眼。

居松关这一遭, 他难辞其咎,但是……

“他到底为什么默许岫岫嫁给赵霁?还刻意命人瞒着我?”

战长林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上次回来,就想着要问,然而那时居松关已倒下。这次来,也想着一问究竟,偏情况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恶劣。

“少帅并没有默许, 只是郡主跟赵霁的这桩婚事定得太快,那时少帅也在忙着攻城, 获悉婚讯时, 已是木已成舟。至于瞒着公子, 着实是害怕影响大局、耽误南下的缘故。”

战长林隐忍道:“那他为何不派人阻止此事?”

他知晓消息时,居云岫已携家带口离开长安,进入蒲州,如果他不知晓呢?一直被蒙在鼓里呢?那居云岫是不是真的会跟赵霁结为连理,在洛阳同榻眠, 做夫妻?

战长林闭着双目,下颌绷得极紧,谋害苍龙军的罪魁祸首是晋王, 辅佐晋王登上皇位的是赵霁,要说雪岭一役没有他赵霁的手笔,战长林是不信的。

而他居松关作为苍龙军的少帅,居云岫的兄长,怎么可以对她嫁给赵霁一事无动于衷,还想方设法制止他前去阻挠呢?

战长林越想越胆寒,道:“你老实说,他是不是想将计就计,利用岫岫控制洛阳?”

奚昱皱眉道:“公子怎能如此想少帅?”

战长林不语。

洛阳是晋王的新都,是赵霁的老巢,是大齐仅次于长安的铜墙铁壁。他们能从平阳一路杀至长安,靠的是顺时而动,一鼓作气,但气运是有限的,战长林很清楚,他们的这股气运只到长安。

晋王在关键时刻义无反顾放弃旧都,就是要把一切赌注压在洛阳,赵霁不会是甘心遗臭万年的主儿,蛰伏洛阳后,必定筹谋北伐,届时双方正式拉开战线,没有个三年五载休想决出胜负,除非,他们能把心腹推入洛阳,推到赵霁身边。

比如,此刻的居云岫……

不知道为什么,战长林总感觉这像是居松关会想出来的计策。

“他最好别这么想。”战长林闭着眼睛道。

这一年多来,他们一直瞒着身份在跟朝廷作战,他每回上战场,必要做一番伪装,为的就是避免被朝廷识破身份,连累到肃王府里的居云岫。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再严密的伪装也有被识破的可能,何况苍龙军总有一日是要重见天日的,如果居云岫真的嫁到了洛阳,到真相大白时,她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居云岫是他最后的底线,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再把她至于危崖,哪怕目的是复仇。

奚昱看他脸色冷然,心知触其逆鳞,道:“郡主是公子挚爱,也是少帅自小捧在手心的珍宝,无论如何,少帅都绝不会以郡主做饵,这一点,公子大可放心。”

战长林眼神稍霁,奚昱恭谨道:“前殿积压了许多军务,亟待公子处理,公子连夜赶回,想必已十分疲惫,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战长林的确很疲惫,不止疲惫,他还有一种道不明的、无法彻底消解的恐慌,这恐慌令他头疼。

他用力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最后看一眼居松关后,走出了万春殿。

居松关这次攻下长安用了十日,比战长林预想中多出了五日。

晋王迁都洛阳,只留了十万禁军驻守旧都,剩余军队全屯在蒲州境内,以形成抵抗叛军的第一道防线。至于守城主将——正三品归德大将军也并不是什么难缠的人物,堂堂苍龙军少帅对上他,应该游刃有余,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这一仗,却把居松关打得再次倒下了。

三年前,居松关的伤势有多重,战长林清楚,如果不是云老医治及时,就凭他那样恐怖的伤情,便是神仙下凡也无济于事。

起事以来,为确保居松关无恙,战长林一直忙在前线,仗一场接一场地打,就是希望他能多休养些。

偏偏这一回……

奚昱昨夜的话再次响在耳畔,战长林掩住脸孔,撑在桌案上沉沉一叹。

殿内传来脚步声,一名甲胄在身的年轻将领从外走来,手里握着一份军册,向战长林行礼道:“副帅。”

桌案上还堆着一大摞没有批阅的奏报,战长林闷声道:“别催我,我会批完的。”

年轻将领哑然,少顷后道:“将士们入城已有六日,先前许诺的赏赐却一直没有发放,再拖下去,恐会动摇军心,副帅不如先把这份赏赐名单批复了吧?”

战长林脸孔从双手里抬出来。

他今日穿了戎装,头盔戴上后,光头就瞧不见了,眼神也随之变得犀利:“短他两日赏赐就要动摇军心,这帮人真是造反造上瘾了?”

嘴上虽然如此叨叨,手却向年轻将领摊开,后者忙把军册呈上去。

战长林一边翻,一边皱眉:“这东西奚昱就不会自己批?”

奚昱打小跟居松关一起读书、习武,自从军起,就一直是居松关的副将。雪岭出事后,不分昼夜照顾在居松关身边的人也是他,照理说,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懂居松关的心意。

年轻将领道:“赏赐名单是奚将军拟定的,但是否可行,还需要副帅过目。”

战长林心道:真是跟居松关一样样的,爱守规矩爱得要死。

军册一页页地翻过,战长林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停了下来。

“江蕤,杀敌三千,破永宁门,斩都尉二人,副将一人。”战长林轻声重复,问道,“这是攻皇城的时候?”

年轻将领应是。

战长林一笑:“这哥们还真有点能耐啊。”

年轻将领从他口吻里听出一点骄傲之意,不明所以,只见他拿起羊毫,大笔一挥:“再赏珠宝一箱,由副帅特别赏赐。”

年轻将领:“……”

他想起来了,这个江蕤,乃是前些时日从奉云县来的一个起义军头领,当时手下就五百来人,他们本来无意收容,后来破例,是因江蕤打赢了当时讽刺他的都尉,赢后,又亮出了太岁阁里的信物。

赢了他们的人才把信物亮出来,这样硬气的人,是不多见。

看样子,是副帅亲自引荐来的。

军册批阅完后,年轻将领告辞,战长林坐在大殿里,继续跟一桌的案牍较劲。

傍晚时,堆积成山的军务终于被解决完,战长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便想休息片刻,晌午时来过的那名年轻将领又走进来了。

这一次,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信筒,是刚从信鸽脚上解下来的。

“副帅,阁内密信。”

年轻将领把信筒呈上,战长林坐直身,打开来,看完信笺上的文字后,因疲惫而混浊的眼睛里又焕发精光。

太岁阁送来的是赵霁的行程,他人已到奉云城外了。

从洛阳到蒲州奉云县,照一天行车八十里算,总共是六日路程,往返则是十二日,考虑到居云岫带着恪儿,赵霁返回洛阳的速度应该会比来时慢一些,那么他滞留在洛阳城外的时间,应该还有十日左右。

战长林闭上眼睛,在脑海里默想这十日赵霁将会途径的地方,再次睁开眼时,周身已盈了杀气。

“取我面具来。”战长林吩咐道。

“武安侯”军中有三人平日里是不以真容示人的,其中除被大火毁容的“武安侯”和太岁阁副阁主奚昱外,剩余那人便是太岁阁阁主——军中副帅了。

跟奚昱的一样,战长林的面具只遮挡上半张脸,伪装完后,他走出大殿。

奚昱在万春殿里照看居松关,听闻战长林到来,起身到外间相迎。

战长林一身戎装,气场显然强过昨夜,甫一进门,便问居松关今日如何。

奚昱如实道:“早上时,眼睫动了一会儿,眼下刚喂完药,应该是睡着了。”

战长林点头,想进去探望一下,转念想到时间紧迫,便收住脚步,向奚昱道:“城中军务我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你守着城,重点是严肃军纪,休养生息,我去办件事,办完就回。”

奚昱掀眼:“公子要去干什么?”

战长林并不隐瞒,道:“杀赵霁。”

奚昱心口“突”的一跳。

“赵霁亲自迎亲,现在已离开洛阳,我带一拨人过去,争取把八日内把他的人头和你家郡主一块带回来。”战长林口吻斩截,想到那个场面,声音里多了丝柔情,“当然,还有可爱的小郎君。”

居云岫不原谅他,不要紧,只要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他就有的是时间求她谅解,求她回头。

三年了,他咬牙忍着的那些事,是时候向她坦白了。

战长林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奚昱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后,转身回到里间。

离开万春殿后,战长林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让那年轻将领带着自己去了众将士临时居住的南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