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1/1)

她扶着自行车,仍由灼热的夜风往身上涌。

等洛真来到面前的时候,居然轻轻笑了笑。

一个又轻又浅的笑容,只是闪了一下,就瞬间消失不见。

洛真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拧了拧眉,眼中的愠色无声起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宁柔问出了一个早在五年前就问过的问题

洛小姐,你喜欢孩子吗?

第六章

回忆如风般在心底盘旋翻涌,洛真只用一秒时间就想了起来,五年前的某个早晨,宁柔也曾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阿洛,你喜欢孩子吗?

两个女人,怎么生孩子?

讨论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更何况,她一向讨厌小孩。

在她眼里,有的孩子一出生就带着罪孽,比如她自己。

二十七年前,苏栀和洛振庭结婚。

婚后不久,洛振庭就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这是苏栀第一次抓到他出轨。

彼时苏栀只有二十岁,这么好的年纪,哪个年轻女孩子愿意受这种委屈?

苏栀打定主意要离婚,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查出怀孕。

有了孩子,女人的顾忌总是更多,加上亲人的极力劝阻、洛振庭的哀求忏悔,这场婚最后终是没离成,洛振庭也许下诺言,以后绝对不会乱搞男女关系。

然而,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被抓过一次,只会让洛振庭下次更小心。

一转眼,就过去了十三年。

因为产后身体变差,又要忙于照顾女儿,苏栀并没有发现丈夫的秘密。

在她面前,洛振庭一直扮演着完美丈夫和完美父亲的角色,他的演技那么低劣,却又那么好,以至于连刚记事的洛真都发现他在外头养了情人,苏栀都还被蒙在鼓里。

直到小三上门挑衅闹事,她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珍视守护的幸福家庭,只不过是一个虚假的梦幻泡影,被那幻象蒙骗的人,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

她后悔当年一时心软没有离婚,但时间不能逆转,她也回不到过去,不知不觉中,就将错误归结到了年幼的洛真身上,直至临死,口里还在一遍遍念叨着来的不是时候。

什么来的不是时候?

显然是在说洛真。

作为一个母亲,一个为了女儿连出轨丈夫都能原谅的母亲,苏栀对洛真的爱与付出是毋庸置疑的。

如此矛盾,她那么爱自己的女儿,却又忍不住埋怨女儿到来的时机不对。

也正是这份无私奉献的爱与莫名背负的怨,让洛真从此陷入无尽痛苦的深渊。

厌恶洛家、厌恶洛振庭,不过是她内心自我厌弃的一种反映。

身体留着洛家的血,名字里永远带着洛,她最恨的洛家人,注定只会是她自己。

原生家庭带来的童年创伤,深刻而不可磨灭。

如果可以选择,洛真也希望自己不要出生。

这样,苏栀就能在二十岁时重新获得自由,追寻新的人生,而不是像这辈子般憋屈地活着,因为怀孕失去自由、因为难产失去健康,因为照顾女儿失去宝贵的时间,因为丈夫的不忠失去快乐和笑容,终日郁郁寡欢,在悔恨中死在最让人惋惜的三十三岁。

喜欢孩子吗?

怎么可能喜欢?

如果真喜欢的话,就不会找女人结婚了。

洛真不明白为什么时隔五年,宁柔还要再问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她抿抿唇,忽然想到了沈如眉为洛振庭生下的女儿,她和洛繁星共同的妹妹,洛白月。

小妹妹那张白白胖胖又可爱的小脸才刚在脑海中浮现,她的耳边就响起一声嘹亮刺耳的哭闹,只是瞬间,眸中的愠意就被厌烦替代。

这五年来,她回洛家的次数不超过十次,但印象之中,几乎每一次回去洛白月都在吵个不停、闹个不停,有时是为了一个玩具、有时是为了逃避上学,总之,整个洛家所有人都必须听她的。

明明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却被众人的溺爱活活惯出了一身的臭毛病,不仅性格骄纵刁蛮,人也强势得不行,比当年刚来洛家的洛繁星要烦人千百倍。

不对,小孩子本来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光只是想想,洛真就情不自禁蹙起了眉,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答案。

不喜欢。

意料之中的答案。

宁柔一点都不惊讶,但表情还是微不可见的滞了滞。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洛真讨厌小孩,她早在五年前就知道了。

一阵夜风飘过,她没再说话,很快将视线从女人那张清冷美丽的脸庞挪开,只是握在车把上的两只手,却不自觉地用起力来。

在燥闷潮热的空气中,她想起了遇见洛真之前的人生

昏暗潮湿的地下室、坚固逼仄的铁笼、冰冷泛光的手术台、没日没夜的检查以及永远吃不完的药和怎么也打不够的针。

这就是她能给女人生孩子的秘密。

她从出生,就只是一个试验品,一个供人研究的活体样本;遇见洛真,是她这不幸人生中唯一的幸运。

而这些,洛真全都不知道。

燥郁的气流四散漂浮,两人的心都无法平静。

不知何时,宁柔的头发就被风吹散,她的脸也彻底掩埋在阴影中。

她伸出手,将颊侧的乱发拨回耳后,动作轻缓温顺,慢悠悠的,像一只在用爪子擦脸的小仓鼠,钝得可爱。

两人面对面站着,洛真的身高稍微高一点,垂眸的时候,就只看见一点小巧粉白的鼻尖,以及几缕乌黑柔亮的碎发。

她的心,几乎一瞬间就软了,就连眼神,也变得如往常般温柔。

她不再纠结孩子的问题,因为她和宁柔之间永远都不会有孩子。

她只在意宁柔。

皎白的圆月高悬在夜空,马路四周愈显空旷寂静。

洛真往前走了走,拦在自行车车前,显然是不打算轻易放人离开。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婚。

问来问去,仍是同一句话。

宁柔低着头,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宽松的短袖,两只修长纤细的手臂从宽大的袖口伸出,衬得衣服更加不合身,她的下身是一条黑色的女士运动裤,裤子很大,风一吹,两条裤管子便跟着呼呼的晃荡,让人不敢想象里面那两条腿该有多瘦。

只看她这身衣服和手里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就能猜到她这几年过得有多苦。

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洛真双唇微抿,心口又酸又涩。

也许是怕宁柔再用交易之类的话来敷衍自己,不等宁柔出声,她就将自己心里所有的疑虑全都吐了出来。

别再跟我说什么交易,如果只是交易,那首先违背诺言的人是你,当初说好,如果离婚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下半生不用为生计发愁,那笔钱,我给你了,为什么不肯接受?如果只是交易,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为什么没有阻止我、拒绝我,反而仍由我们发生关系?

宁柔,你不要把我当成傻子

所谓交易,只不过是个漏洞百出的拙劣借口。

洛真眼眶湿红,眉宇间藏着一丝散不开的悲伤与怒意。

她气宁柔离开自己,也气宁柔什么都不跟自己说,甚至在二人重逢后依旧想着骗自己。

深夜无人的长街,两个女人站在暖黄的路灯之下,影子被月光拉着很长很长。

面对连声而来的质疑,宁柔有些慌张无措。

她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本来以为那句只是交易足够让洛真离开垣乡、离开自己的世界,可没想到,洛真对离婚这件事的执念会这么深。

她要怎么说的出口,她为洛真生下了一个女儿。

想到宁宝宝现在可能一个人在家等着自己,她面上顿时涌出些不安的烦躁。

她咬咬唇,仰起头看了看身前的漂亮女人,直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不容置疑的强势,才终于摇摇头,低声央求了一句。

我不想说。

阿洛,放了我吧。

那么卑微又可怜的乞求,却让洛真瞬间手脚冰凉。

宁柔叫她阿洛,宁柔求她放了自己。

她闭了闭眼,心底各种情绪来回翻涌,还没来得及将那痛苦压抑,耳边又传来一句温软声音

你明明知道的,我为什么要来垣乡。

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不过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垣乡是全国有名的双季小县,夏天热得像火炉、冬天冷得像冰窖,一年四季几乎感受不到春秋这两个季节的存在。

洛真天生对冷热敏感,空气中的温度过高或者过低,都会让她全身皮肤过敏泛红发痛。

垣乡这种地方,她根本就待不了。

从洛繁星说在垣乡看见宁柔的那一刻起她就猜到了,她苦苦找寻了五年的前妻,其实一点都不想被自己找到。

气氛倏地变得尴尬。

草堆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蝉鸣虫叫,却让这条马路显得更加安静寂寥。

洛真眼角微红,精致的脸孔映出若有若无的悲哀,颊上一片苍白,看不出半点血色。

好几分钟过去,她才颤着伸出右手,扶住了自行车的把手。

我送你回去。

五根细长纤白的手指,稳稳地落在车头中间。

不仅漂亮、而且勾人。

宁柔愣了愣,不知道洛真为什么突然转移了话题,下意识就盯着那只白皙完美的手看了几秒。

直到对方将自行车从自己手里接走,才想起来拒绝。

不、不用了。

洛真眼睑微垂,态度依旧坚持,但说话的语气,却柔软了许多,像在央求。

抱歉,没想到我的出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

过了今晚,我会离开。

让我送你最后一次。

突如其来的一句道歉让宁柔杵在了原地。

虽然早就希望洛真回去,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洛真离开的消息

这次分别,估计两个人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心还是抑制不住的紧了紧。

很难受。

就像当年离开洛真时那样。

只不过那一次是她自己要走;而这一次,是她逼洛真走。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最没有资格难受的人,也是她。

宁柔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手。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地坐上了自行车后座。

坐稳了吗?

耳边传来的女人声音温柔又低沉,她又想起了洛真带着她搬出洛家后的生活。

她竟然忘了,就连自行车,也是洛真教会她骑的。

第七章

凌晨两点半,垣乡的温度依旧没有降下来。

炎炎的夏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一次翻浮都混着灼人的热意。

洛真骑车很快,也很稳,还没一会儿,就载着宁柔到了第一个分叉路口。

左转,直走,在平阳路附近停就可以了。

仍是温声细语的婉转嗓音,不等洛真开口问,宁柔就主动报出了家里的地址。

左转是一条微陡的下坡路,街道两旁的路灯光芒暗淡,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出这条路有多长。

洛真捏了捏闸,车速并没有降下来,这才知道车闸出了问题。

闸坏了,为什么不去修一下?

咯吱咯吱的滚轮声随着车子的停落而消失,几乎是一瞬间,空气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

宁柔低着头,两只手抓着座杆,在闷热躁动的夏夜中将女人略带喑哑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明明是很平静的语调,却满是压抑的责备与担忧。

万一摔倒受伤了,这么晚,路上没有人,你准备怎么办?

又是一声冷语问责,宁柔的头顿时埋得更低。

车闸是大前天坏的,那时宁宝宝烧得厉害,她每天在医院忙的脚不沾地,连饭都没有时间吃,哪有空把车送去修理呢?

她咬咬唇,眼中涌出一丝怯涩的为难,两侧的散发贴着脸颊微落,整张脸彻底掩藏在黑暗中,好半天过后,才低低的辩解了一声。

前两天忙,明天就把车送去修,你别生气。

我骑得慢,不会出事的。

那么软的声音,语气里还藏了些委屈,尤其在说你别生气这四个字的时候,就跟在撒娇似的。

洛真的心偷偷颤了颤,两只手握在车把上无意识的紧了紧,迅速又松开。

这是下坡路,没有闸,骑得慢有什么用?

她回过头,恰好看见一道柔和秀气的轮廓,顷刻之间,喉咙里的质问消散得无影无踪。

抱紧点,下坡了。

宁柔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女人的手指纤长,轻易就将她的手腕圈住,再回神时,两只手已搂在了女人纤瘦的软腰上。

月色混着路灯的光芒一起落下,为前方的长路照出一点光明。

灼热闷燥的夏夜,并非完全与浪漫绝缘。

明明不是第一次被洛真骑自行车载,宁柔的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开始加速。

下坡的速度很快,她抱着洛真的腰,将失聪的左耳悄悄贴上洛真的后背。

这一刻,她似乎听见了风从右耳吹过的呼呼声。

这是她在五年艰难生存的日子里,第一次感受到夏天的美好。

平时要骑四十分钟的路程,今天只花了二十分钟。

平阳路很快就到了,再往前是一条狭窄黑暗的小巷子。

宁柔的家,应该就在这条巷子后面。

这应该是一条老街区,连最基本的声控灯都没有,地上的砖块全都破碎裂开,踩上去还能听见吱吱的响声。

这么黑,自行车肯定是不能骑了。

洛真停下车,等宁柔下来后摸着黑推车进了巷子,根本不给宁柔出声阻止的机会。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大约三分钟,才在巷子尽头看见一点微弱的白光。

就送到这里吧。

或许是不想让洛真发现自己现在的日子过得有多窘迫,宁柔加快脚步,伸手扶住了车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