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君子死知己,提剑赴燕京(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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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偏西的初秋阳光,透过窗外竹树丛的间隙,把夏慕书房前斑斑驳驳的影子,铺洒在梅花暖帘上。

亭中,轻风摇动翠竹,一帘碎影,便像溪水般来回流淌。

房内,地板上厚厚的红氍毹,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华美的泥金描花草围屏,燃着大铜火盆里通红的炭火,粉壁上那帧独一无二的北宋院画人物,颇有分量地显赫出夏慕的趣味和家世。

画下,摆着一张式样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线装书,一只装饰着走兽图形的景泰蓝博山炉,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淡薄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在房间里浮荡。

这间书房是徐熙怡亲自布置的,两侧虽是用绫罗锦绣和金玉器皿布置起来,显得奢华而富丽,但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气息,不失文人风骨。

此时夏慕一身便装站在书案前,手中拿着一根雀翎,弄着几片茶叶。

罗克敌站在一旁,念着昨日抄家所得,当念出抄了三十三家,共四百万两白银时,夏慕手中的雀翎险些一抖,却是心中生怒,骂道:“一帮穷吃藏喝的东西,除了中饱私囊之外,没有半点功于朝廷,借着祖上萌阴,后辈子孙不知进取,坐吃山空,哼,抄了倒好。”

“只是,这部分钱,大多人都看得眼红,杨博趁机讹诈了十万两白银,昨天从库中取走了,其他部的管事都纷纷上门打听。”罗克敌打趣的说起来这块香饽饽来。

夏慕听闻,手中动作不停,冷冷一笑:“他们是一毛都得不到。”

“哦”罗克敌闻言一惊,“哥,莫不是忘了,这部分银子,有一部分要上交各部的?”

“我昨天托老师递了折子进去,圣上只醉心于白鹿,便看也不看就应了我的折子,这批银子都将用作新军的建设,他们要想分一杯羹,是门都没有。”

“建设?”罗克敌一听起了好奇,急忙追问,“哥打算怎么建设新军?”

夏慕摇头一笑,显得神秘兮兮说道:“不可说。”

但其实他心中却早就想好,这十二团营他要大招特招,用后世的军队知识,建造一支强军出来,还要打造辽东水师,丰臣秀吉时刻窥视大明,不能不未雨绸缪。

就在这当口,老管家突然来报:“爷,杨继盛大人的请柬,今晚苏州会馆,大人请爷去,说是爷不去,他不走。”

“哦?”夏慕放下手中雀翎,拿过折子,一瞧眉头皱起,只见上面写着今夜苏州会馆邀君共商国计!

“去备轿子,”夏慕知道杨继盛找自己,必定是因为上书弹劾一事,这个倔驴,若是不得,还给费一番心思才行,想着另告诉管事,“告诉两位奶奶,说我今晚不在府中吃,让他们自己先吃不用等我。”

苏州会馆就坐落在昨日抄家的棋盘街上。却是北京城第一会馆。

夏慕来到时,只见这苏州会馆门面并不宏阔,却显得格外富贵。

大门之上的骑楼,装扮得朱梁画栋,锦幔宫灯,一看便知是纸醉金迷之地。

门里便是花木扶疏的庭院,接着是一进五重的楼阁,都是安顿客人的房间,还有那些伶官抚琴奏乐。

不过说起会馆来,到是跟王世贞他们那帮子文坛泰斗很有关系,嘉靖年间,士子们经常结社,讨论国家大事,以文会友,久而久之,那些富商们便乘着这性子在北京建立了会馆。

后来这会馆因为附庸风雅,不单单是士子,就连王公贵族,各个地方的士绅商贾,都趋之若鹜,以此供同乡朋友宴集,好显得有身份地位。

而今十多年来,这棋盘街上的会馆多如牛毛,什么应天会馆、顺天会馆、陕西会馆、福建会馆、扬州会馆等等足足有百十来座。

但这苏州乃江南膏腴富饶之地,文华藻渥之乡,因此建在北京的会馆,比起别的州府,自然也就要胜出一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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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前些时候,杨继盛在徐府一别,回家一夜未睡。思前想后,一帮同科同门之中,唯有夏慕眼光独到,故今夜请来时,是想邀他一起署名奏疏,上书皇帝弹劾严嵩。而其中还有另一部分原因,是杨继盛不得不选择夏慕,一是夏慕圣恩正隆,二是夏慕跟严嵩有解不开的家仇,故此有今日请君暂上凌烟阁之事。

此时,夏慕才一到苏州会馆,便听厅中,唱着柳永的《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曲自有一番愁滋味。夏慕一乐上了单独的隔间,只见杨继盛正在细细品味着《凤栖梧》,见得夏慕淡然一笑,自顾自说起来:“柳永写词,三二字点染心志,或黍离麦秀,或羡南山五柳,或唱白草黄花。但不足之处,却是风骨有些小儿女姿态了,不足以跟苏东坡、辛弃疾之流一比。”

夏慕闻言轻笑:“柳永之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此人有一首:‘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柳耆卿(柳永字耆卿)这句‘衣带渐宽终不悔’跟韦庄有异曲同工之妙。”

杨继盛却不认同,站起想了想,说道:“这些宋代词人,我佩服只有三人,一是崖山海战抗虏殉国的文天祥;一是一生戍边报国的辛弃疾;一是在江湖则忧其民,处庙堂则忧其君的范仲淹,其中更以范仲淹我最为欣赏,文天祥最为壮烈,辛弃疾更是心酸。”

夏慕闻言,心中一动,咏出了一首《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首作于仁宗康定元年,范仲淹北边戍边,当年北虏犯国,国家武将不中用,大宋朝的脊梁只有他们文人用腰杆子挺起来,前有辛弃疾,弃文从武,报国二十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的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后有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崖山海战,协同陆绣夫,与帝跳海殉国,十万大汉子民,相继陪同,高歌一曲,唱罢大宋亡国镇魂之曲,可怜却是,寂寞身后事,千秋万岁名了!”

“好一个千秋万岁名了!”杨继盛抚掌大笑:“知我者夏光中也,如今奸臣严嵩擅权,国将不国,北有俺答,南有倭奴,西有缅甸挑衅,泱泱中华受尽四方欺辱。前有仇鸾无用误国,现有胡宗宪贪墨军资,武将这等无能,唯有我等文人,以铁骨鲜血铸成斩妖诛邪利刃,报国醒君,开万世之太平!”

“这……”夏慕闭目,眼角两颗泪珠滚落,“椒山兄,如果当今圣上是永乐大帝此等人物,我夏光中何不也迁都俢典,五征蒙古,七下南洋,拓万里波涛于四海,加服天子之威于八荒,可当今圣上不问苍生问鬼神,我也只能曲线救国,方可救国图存,我的难处你也要懂。”

“光中糊涂!”杨继盛急切,急忙拉着夏慕的手,激动起来,“光中心中有挽大厦之将倾意图,何必畏手畏脚?男儿铁筑筋骨不下跪,我等自大礼仪,和光同尘,世风日下之文人风骨,已被打断……光中你且听我一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拟把疏狂图一醉,岂能效仿阮籍之流,穷途末路之哭啊!”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夏慕闻得此言,蓦然回想起了鲁迅,虽是不一样的时代,却是一样的无奈。国家衰亡,民不聊生。鲁迅于黑暗之中如同彷徨呐喊的勇士,可却也是身为一个文人的悲哀,眼看国将不国,却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可是话说得好听,也不能做无谓的牺牲。想着夏慕仍是不同意杨继盛上书弹劾。

杨继盛见夏慕不同意,心中已决,只得说道:“光中兄,不瞒你说,三天后,我将安排完一切事情,去敲登闻鼓!”

“你……”夏慕瞧着杨继盛的决绝,只见他眼中光芒刺眼,坚定之意显露无疑,顿时哑口无言。

他知道杨继盛眼中的坚定,是这个时代无人能理解的。就如同哥伦布的太阳说,被人说成疯子,耶稣被人架到烤火架,宁死不愿对敌人屈服。他们被人看成是疯子、傻子的举动,其实是他们敢于走在这个时代的前列。

夏慕颤抖的慢慢坐在了椅子上,心中却空落落的,感觉丢失了什么。

杨继盛眼中含泪,轻轻将一本珍藏多年的《论语》放在夏慕手中,哽咽起来:“这本书是我人生的第一本书,我从中学到了什么叫民族大义,如今我将它送给你,如果……我死了,我希望光中你能完成我未完成的事业!”

夏慕一听,眼中也是泪下,瞧着手中已经发黄的书页,却是再也忍不住哭泣起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却是男儿未到心伤处。此刻他见杨继盛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思,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戚,只得欺人说道:“椒山兄,你不会死的,你……”

杨继盛却阻止了夏慕继续说下去,笑了笑:“光中,我们何必自欺欺人?我知道死劾确实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但我没有更好的方法。我没有钱财,没有权势,没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阁的希望,更没有老师的智慧。归根结底,他只是个出身农家、天赋平凡的普通人。我唯一拥有的,只是我的性命。光中啊……其实你知道的,我们这一生,有很多选择,是自己没有办法去选择的!”

夏慕颤抖了,第一次颤抖了,因为眼前这个憨厚正直的朋友,他知道这次弹劾的结果,必然会遭到严嵩的反击、甚至严刑拷打、诏狱的长期关押,然而他依然决定这样做。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无疑,依然慷慨而行。

外人看来这是愚蠢的,是傻子行为,但是他们不会懂的,这是一个爱国人士,不得不做的,不得不敢于在世人皆浑之中,亮出正义呐喊之剑的举动。

众人皆醉,唯有他杨继盛独醒——!

举世皆浊,唯有他杨继盛独清——!

只见杨继盛独自一人高歌一曲,走下楼去,那声音听在夏慕耳中,却是如此苍凉: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夏慕听着杨继盛苍凉的词,心中泛酸,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嘴里默念那句:“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蓦然,他满胸腔一股酸楚来袭,猛地站起,跑到窗口,只见夜色中杨继盛独自一人孤单的背影,朝着紫禁城走去,他伸出手想叫杨继盛,可是嗓子仿佛被堵住一般,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将我当成知己,朋友,我怎可让他一人去送死啊!”

只见灯火下,两颗泪珠从夏慕光洁的下巴划过,滴落冷风之中。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风吹纱帘,人去楼空,小阁橱窗前再也没有夏慕的身影,只听风中冷冷飘来他叹气的声音,“英雄气短,马瘦毛长。英雄气短,马瘦毛长。英雄?狗熊?心在天山,身老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