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0)(1/1)

江晏迟旧日在冷宫中也是懂些病理医术的。

那一枪穿透左胸下部,他看得分明,肋骨怕是得断两根,伤可重可轻,肋骨刺入心肺则半个时辰内便可毙命,若是没有刺入,那便血止住便可苟活。苏明鞍来请御医不假,顺带着告诉自己赵灵瞿的真实身份,以求暂保他一命。

可又好似不仅仅如此,方才话里话外又似是在试探着什么。

还是说,是在亲眼确认什么。

是想探楚歇的伤势,看他是否能活命。

还是想从自己的态度里探听别的讯息。

亦或二者皆有。

苏明鞍。江晏迟直呼其名,苏太傅神色一顿,然后才听他悠然道,不管他今天死了还是没死,赵灵瞿这条命,我要定了。

看着他行了告退礼,又瞥了眼承鸾殿内,小皇帝的眼悄无声息地眯起。

眼神深邃地掠过苏明鞍的背影。

几日前楚歇吐血重伤时,小喜子暗下来报,苏明鞍曾向御医打听楚歇的病症。

难不成,楚歇果真知道他什么要命的把柄,他害怕楚歇告诉自己。

楚歇和苏明鞍,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袖中手攥成拳,指骨发青。

下腹的伤口作疼,他不得不去了偏殿重新包扎。

娘娘醒了!

身后陡然地一声打断思绪,让江晏迟身形狠颤,他立时回头,一边匆匆将腰带胡乱绑上,衣袂飞扬三步作两步跨过高槛,醒了?!

是的,段娘娘已经醒了,陛下快去看看。

小喜子喜上眉梢,报喜不报忧,先把好消息说了。

原来是说的阿娘。

是了,楚歇一身重伤,哪里可能片刻就醒来。

他本就病骨一身,如今遭此大难,只怕这一回,是真的

心头骤地一紧,他呼吸乱了。

江晏迟蓦地看向身侧朱红的窗阁,听着里头人来人往的脚步声,眉头却再一次紧锁着,却没挪动一步,那他呢御,御医是怎么说的。

小喜子不敢胡乱说话,想到方才御医们连连摇头悲戚的神态,只能含糊不清地表述着,御医还在诊治,只说血流的过多,眼下还在清理伤口,陛下可以先去看看段娘娘。

江晏迟站在门外,看着婢女端来一盆血水出门去,看得头有些发晕。

小喜子,你说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喃喃。

陛下若不清楚娘娘是什么样的人,那为何,如此倾心以待。小喜子斗着胆反问。

陛下心思细腻,可娘娘不是那样的。小喜子微微一笑,奴才旁的看不出来,但知道,娘娘不擅长猜陛下心意。

楚歇,不擅长猜人心意。怎么可能,他和苏明鞍那老狐狸一样,一句话恨不能掰扯出三个用处,惯会诛心,是谈判案上的高手。

此话怎讲。

小喜子看了眼屋内,才有几分惋惜地说,奴才觉着,倒不是说娘娘看不出人的性子和行事,而是对人情绪的判断并不准确。不久前,陛下将娘娘禁足那一次,娘娘就坐在这里,一整夜地看着风雪。后来,许小侯爷出事了,娘娘却只会顾着将他送出城

江晏迟沉吟片刻,示意他再说下去。

这事儿换了谁都知道,越急着出手,才越会激怒陛下。若娘娘更动些心思,怎会不想法子先同陛下将此事搪塞过去,再慢慢谋划许小侯爷之事。就定得硬来,光是筹谋便费好大的功夫。

小皇帝若有所觉,看到身侧的婢女又端了一捧清水进去,再换了一盆半红的血水出来。

娘娘的确有些奇怪。他很聪明,但某些方面,又一点也不聪明。他不懂得利用陛下的心软与偏爱,凡事只会以手段去谋求。他也听不出陛下哪些话是气话,哪些是诉衷肠。一字一句,都会当真。有矛盾之处,又会判定谎言

就像

就像?

小喜子思索了一会儿,一拳砸在手心,才说:就像是那史官似的!

史官?

嗯,史官。小喜子道,陛下说什么做什么,他记什么,一句不落,一字不差。再集结成册,分析批注,以此预测着陛下的想法。

听着荒唐。

可转念一想,又像是有那么几分意思。

小皇帝先是思索了一阵,眼神有些迷惑了,只听着屋内人影攒动的动静,有些失神地呢喃:是么。

小喜子点头,又有些怕他愠怒似的,奴才与娘娘接触也不算很多,但总归有这么些感觉。陛下今日问了,便也就斗胆说了。

朕没有怪罪的意思,接着说。

小喜子抿了抿嘴。

譬如,陛下将娘娘禁足。那在娘娘的认知里,会认为您手段残酷,而非关心则乱。再譬如,您说要将许小侯爷凌迟,他会认为您真的想杀他,而非

江晏迟,朕是要杀他的。

小喜子却莞尔,那为何,没有趁娘娘吐血昏迷时,先杀了小侯爷呢。

江晏迟横了一眼过去,小喜子自知冒犯,低下头去暂且不说话了。

里头好像终于传来些其他的声音,像是御医们交谈讨论,但是压低了,江晏迟站在门外听不大清楚,觉得心被拉扯得一阵一阵生疼。

连日光都变得刺眼起来。明晃晃照在身上只觉得森冷,没有半分暖意。

接着说。

只听到小喜子近在耳畔的声音。

陛下每次发脾气,娘娘总会当真。陛下总说他诡计多端,可奴才看着,娘娘极会审时度势,却倒也没有那么会忖度人心。至少不像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惯会猜测主子的脾气秉性,喜怒哀乐,知道每一句话的虚实里暗藏的情绪,每一个命令的轻重下盘错的心情。

可是人心,不似记史,眼见为实,落笔精准。

小喜子想起那一夜楚歇坐在这大殿前夜观风雪的眼神,叹息道:娘娘应该很希望,陛下能帮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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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晋江首发

听了这一句, 江晏迟眼生异色,默默然许久。

忽闻吱呀一声,虚掩的朱红门扉一推而开。

江晏迟看到那御医袍角带血, 分外沉默, 抬起一点手像是想拦着人,可喉头上下一动,没能说出话。

还是小喜子先迎上去:娘娘如何。

那老御医先看了一眼皇帝的眼色, 欲言又止。江晏迟登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真那御医又等了身后零星再出来了几位,都是太医院里久负盛名的圣手, 几位鹤发长须的御医互相对视一眼,为首的才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皇后积病已久, 早在上一次昭狱重刑落下的痼疾就已经深入病骨,坏了根基,这一次又是重伤,臣等已经尽力。眼下已经着人熬了些汤药,可也半点喂不进去,只怕这次

小喜子脸色登时一变,立刻转眸打量着皇帝。

果真瞧见皇帝眼睫一颤, 像是失声已久似的发不出诘问的声音,好一会儿,才揪着御医的袖子问:这是什么意思。

头偏转, 又捉住小喜子,指着外头:快,去将楚歇府邸那个大夫找来

小喜子这才想起来似的, 赶忙朝着外头奔去,脚下一崴,险些跌在地上。

陛下, 要不要进去再,再看看

说什么。

江晏迟刀子似的眼神剜过来,像是要从那御医脸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似的,再乱说话,穿到娘娘耳朵里,朕取了你们脑袋。

殿下,您您得节

后头一位年轻的御医忍不住开口,被拉拽了一下袖子后再噤声。

江晏迟却是耳尖。

登时将腰间佩剑抽出,搁在那小御医肩头,顿时眼前跪倒一片:陛下!

他若有事。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吓得御医们面如土色,只在地上磕头。

陛下。外头的周闻似是有什么急事,大步飒飒地踏进后后着急地说道,苏府好像有些动静,苏太傅他好像

住口。江晏迟抬手,我不想听苏明鞍的任何事情。

可是陛下

我说住口!

周闻看着跪倒一片的御医,再见着那宫女宫人们一副如丧考妣的神色,隐隐有些预感,看向屋内,娘娘他怎么样了。

御医们每一个敢再接话的。

周闻若有所觉,然后才看到小喜子慌慌张张地又带了个外头的大夫来。

正是原先楚歇府里的那个朱大夫。

江晏迟看见他,像是握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握住他的手,你快,快看看他说罢了,教小喜子带人进去。

而他自己在那一道门槛前踌躇良久,听见里头有些动静,又听到小喜子问:如何?

他这才一步迈了进去。

屋子里比外头昏暗许多,烧热的炭盆放在四角,暖烘烘的。

掀起里屋的珠帘,他走近了床边。

映入眼底的是一张死灰似的毫无血色的脸。

那样姣好的面貌,那样昳丽的眉眼。

如今却毫无生气。

他几乎听不到楚歇的呼吸声。

朱大夫往楚歇手上扎了几针,又在头顶按压几番,再将人扶起来,查探了一下背后的撞伤,又解开单薄的衣料,查看了一下身上的鞭痕。

眉头越蹙越紧。

小喜子看着朱祈,又偷偷瞥了眼江晏迟的脸色。屋内一片沉寂,他只得再迎上前问:朱大夫,皇后到底如何。您可有法子

话音未落,却见朱祈默默地收了手上的针袋。

摇了摇头。

皇帝脸上血色尽褪,顿时有些站不住脚。

朱祈捻须长叹,面色沉痛,大人他本就是久病之身,近一年来遭受两次大刑,背后的震击惊动了肺腑气血,以至于五脏皆损。这一次,大事去矣,别无他法。

没有旁的法子了吗,天下奇珍药材,我们都可以寻来,只求您再想想法子小喜子和朱祈一起将楚歇再轻轻放置,为他盖上被褥。屋子里明明已经暖如春盛,可楚歇身上只有死人一般的寒冷。

不对

江晏迟丧魂失魄似的往前几步,蹲坐在那人床榻前,捂住他冷冰冰的手,他,他方才还在城墙上站着,他,他还跟我说话了,他刚刚还,还盛气凌人地

不是,他是楚歇。他怎么会死呢他,他那般有能耐,他

他怎会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呢。

颤颤巍巍地握紧他的手,细细摩挲着他每一处指骨。

好瘦啊。

是啊,他一直,都这般瘦弱的。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想活。

挟持了段瑟,将许纯牧险险送出城去,留下自己拖延着苏赵二人。将这一切策划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他还未至而立,他还这样年轻,他怎么能死朱大夫,你救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上京城里,本来就是人吃人的地方。大人在这地方蹉跎半生,早已熬干了心血陛下何必如此放不开。即便没有这次的变故,大人也未必能活几年。再者,能活多久,他本也就一点也不在意

可朕在意!

江晏迟将那手背贴向自己的脸,眼角的一点水光顺着手背流下,没入那人雪白的袖里,楚歇,楚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