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节(1/1)

余慈真希望自己的视线能够穿透黄泉夫人的形骸,将里面捉摸不透的那团“谜”给挖出来。

可惜,目前他还做不到。

只能用似警示似感慨的语气开口:“所以,我一直不敢轻看了你,都这种状态了,还能登上真实之域……”

黄泉夫人在他耳畔,笑声仿佛是琴弦的低鸣:“其实是有一些特殊的技巧,借一点儿力罢了。如果天君想学,妾身言无不尽。”

余慈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走下去,倒是在感慨的方向上越走越远:“我听人说,你平日里寡言少语,孤僻得很,不想亦是雄辩滔滔,是做‘华夫人’的后遗症吗?”

“天君必是听闻陆雅所言。”

黄泉夫人哑然失笑:“殊不知,我虽爱静,却也不至于孤僻,只不过庸庸世人,不足为道罢了。

“还有,这世上许多道理,我那亡夫往往看得比我还要透彻,我自然无需多言烦扰,惹人生厌。”

当年的黄泉夫人和陆沉,究竟是怎么一个相处模式,余慈心中的轮廓又清晰了些……唔,后面这什么意思?是说我这边什么都不懂?

偏偏从某些角度看,确实如此!

余慈沉默,忽又一笑:“有些事情说透了,着实没意思。其实当年听闻陆雅描述,我还当真怀想一番,心向往之。夫人请看……”

说话间,泉池之上,冷烟盘转化形,圈了一片区域,其中勾勒轮廓,凝成影像。

这是一间雅致书斋的缩影,仿佛是截去了屋顶,从半高处俯瞰,空间以一件山水插屏分隔内外,外间有坐榻、书案,内间则是一张架子床。布置整洁简单,又让人赏心悦目。

黄泉夫人讶然道:“这是妾身在心庐的书房。”

“遥想当年,夫人身处绝地,幽居读书,孤冷之状,令人怅惘,但亦觉得那是最合于夫人之气质精神,恨不能亲眼目睹。

“可惜,我来之时,只是这副模样。”

余慈手指看似随意挑动,使书斋缩影在两人眼前打转,其间,不论视角如何变化,其中心总不离屏风之后的架子床前,还有外间的坐榻。

在架子床前,落了一件纱衣,下面遮着一对素缎青花的鞋履;在坐榻之上,搁着一件矮几,上面则摆着两个茶盏。

余慈扭头看黄泉夫人,见其视线指向,正如他所愿,便沉沉道:“其实,我也知道夫人的另一个秘密,也觉得夫人不想让她暴露于人前——之前后圣也好,黄泉夫人也罢,大家都没有必要舍出去,不如从这儿开始算吧。”

黄泉夫人也转过脸来,素靥并无太多情绪:“天君是指……”

“我想用这个秘密,嗯,明白点儿讲,是一个名字换夫人的另一个名字,不知可否?”

“天君不妨说来听听?”

余慈无声一笑,也顺势凑到她耳边,轻道了几个字。

待他说罢正起身子,正好看到黄泉夫人微微抿起的唇瓣弧线,似笑非笑,眼神略有些迷离。

这就是黄泉夫人思考时的模样吗?

余慈看得有点儿出神。

片刻,黄泉夫人终于道:“这一位,妾身暂时还真不想让旁人知道。那么,天君想知道哪个名字呢?”

余慈终于又争到主动权,也不枉他借着对当香气的记忆,翻找出这条久远的线索。

虽然这线索本身,不是太让人愉快。

余慈暂时抛却别样的情绪,直接就问:“我想知道,夫人一轮又一轮的谋算下来,究竟想让谁来坐享其成呢?”

这不是询问,而是拷问——你都这模样了,为谁辛苦为谁忙?

余慈知道,黄泉夫人不是一个舍己为人的善人。

可问题在于,本来令人称羡的一家子被她弄得家破人亡,她则孑然一身,到处跪舔,寄人篱下,更身遭禁制,性命随时可能断绝。

求的什么?

这是一个根本目的问题。

弄不清楚这个,再猜别的也没用。

黄泉夫人悠悠而笑:“天君认为我想做什么?”

见她有绕弯儿的意思,余慈皱眉:“不想换?”

“妾身只是觉得,天君一刀捅在人心窝里,少了些情调……”

“你在陆沉面前也这么说话?”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外人说外话,见自己人说私话。”

黄泉夫人语速突然加快,偏又咬字清晰,如珠滚玉盘,流利而带着某种张力:“如果天君把妾身当外人,不会这么直白。妾身也只是将心比心,大家见面就是一刀刀地捅过来,总好过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语气的变化,就是气质风度的变化。以至于柔媚的姿态,都给洗去许多,倒有些坦荡的草莽气。

这应算是一种刺激,就像是交战时的神通变化,抢占主动,压制敌手。

只不过,黄泉夫人要做的,就是勾起他的心神,动摇他的意志。

余慈明知如此,却也不得不承认,从其选择的角度看,还有点儿那个意思。

从他揭穿黄泉夫人的身份时起,两人你一张我一张地掀底牌,看谁知道得更多一些,完全不是彼此利用的路数。

要说黄泉夫人言语带刺儿,对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思来还真有点儿“赌气”的意味儿,也是比较微妙的。

可惜,余慈不可能就此认定,这是黄泉夫人的“真心”。

这更可能是她主导余慈情绪的手段。

余慈也承认,就算到了现在,他也要没有熄过请黄泉夫人“帮忙”的心思。

可也许是太明显了,竟然成了这女人的仗恃。

余慈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甚至也不准备再绕弯儿斗心机,直接就道:“我不知道,夫人眼中的‘情调’是什么,对我来讲,我的‘情调’还舍不给毒手毒心的毒妇!”

这根本是指着鼻尖的斥骂,刚刚黄泉夫人百般设计,才“贴近”一些的氛围,就此荡然无存。

余慈就此站起,一步跨上了岸,分身就有这点好处,出入水中,不会沾半点儿湿意,却是将黄泉夫人舍在泉池中。

后者不免有些意外,余慈也不回头,话锋再转:“说起东华虚空,夫人应当知道,我另一个身份?”

“天君是说九烟呢,还是鬼厌?”

黄泉夫人悠悠回应,并不因余慈的恶言,而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后面那个吧,之前,鬼厌还与夫人有一些交集……比如说,破迷丹精。”

余慈霍然转身,盯着黄泉夫人:“那玩意儿本来只是鬼厌所欲取之物,可寻常的一次交易,却给闹得沸沸扬扬,使天底下所有人,都以为是陆沉所需。

“鬼厌惟恐事机不秘,不会声张,此后也来不及声张,那么,声张的是谁?”

黄泉夫人但笑不语。

余慈看到她这副模样,也是“哈”地一声笑:“本来这也轮不到我置喙,但后面的事儿,总和我有点儿关系。记得东华宫本来还能支撑,却在这一场混乱后,引来论剑轩,被攻破山门,你那女儿也亡命江湖,寄人篱下,最后的结局,是了结在我手上……后面的推手是谁?

“由此再看,天地大劫横来,北地魔劫肆虐,始作俑者是谁?

“当然,我也帮你女儿记着呢——好一个天魔裂魂化身,这个,总不会找不到线头吧?”

余慈背在身后的手屈张两下,他真遗憾寄魂血玉不在,否则必会狠掷在这毒妇脸上。

当然,这也不是他头一回转类似的念头了。

黄泉夫人非常“值得”他这么做。

甚至犹有过之。

“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不过没关系。我曾请教过人,问起碰上你之后,该怎么对付。

“虽然没有特别靠谱的答案,但那些看起来不错的,我给你准备了不少。

“放心,绝不是什么情调!”

余慈唇齿间,吐出的是一颗颗的冰碴,在直面黄泉夫人片刻之后,他自以为还算不错的理智、忍耐力还有相应的利益驱动,一个个冰消瓦解。

正如幻荣夫人所言:

不要指望永远以“理性”和黄泉夫人对话。

挑起对方情绪,永远都是她与人交流的目标之一。

某种意义上,这一项之于黄泉夫人,甚至比对话所指向的“道理”或“利益”更为重要。

她在这方面的技巧是如此娴熟,以至于往往你自以为的“理性”,只不过是她所挑起的某种更激烈情绪的反动而已。

极少有人能在这种状态下,维持住最初的目标,不改易、不偏斜。

为此,幻荣夫人也教给他一个技巧:

在发现“情绪”压过“理性”的时候,如果还占着些优势,就去任性而为吧。

绝对的、碾压式的力量,对黄泉夫人多少也是个威胁,能够很大幅度地冲击其布局、谋划。

至少,对早年的黄泉夫人是如此。

故而此刻,余慈忍无可忍,也就无需再忍!

他盯着池中的女修:

“可惜,你来早了些。我本体尚未回返,一时还见不到几样给你准备好的手段。”

这甚至都不再是威胁,而是行刑前的宣告了。

偏偏黄泉夫人神情不变,只敛眉垂眸,沉静应道:“天君义愤之情、任侠之气,妾身倒也理解。其实,自天君几日来遍布流言,逼迫海商会与这边切割,妾身便知有此一劫。”

余慈嘿然冷笑:“你什么都知道,怎么不去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何需多想?纤弱之身,不足以在此界立足,遭遇什么,都在情理之中;唯妾身之智,变天击地,鼓动风云,思接千载,洞彻幽冥……天君不可不知。”

能这样吹嘘自家智慧的,当真世上罕见;而让人欲嘲笑都不可能的,恐怕还就此一家。

余慈一时也是哑然。

黄泉夫人悠然道:“天君本体回返,似乎还要一段时间,妾身就是想在这之前,在天君处,给自己挣下一份立身之基,消弭劫数。而这也正是今日到此的目的所在。”

说着,她盈盈起身,就在泉池中行礼:

“恳请天君收留。”

“能让夫人跪舔……唔,这是绝善魔君的形容,我觉得恰如其分。我该觉得荣幸吗?”

当余慈将那个词儿吐出口的时候,心里真的很爽利,但看到黄泉夫人从容恬淡的神态,又有森森寒气,自肺腑间生出。

不管之前做了如何周全的准备,真正面对之时,也不免心头惕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