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节(1/1)

可有些时候,机缘就是机缘,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罗刹鬼王的强势介入,固然是将他推到了生死边缘,却也让他有了一个不湿衣角,就能翻江倒海,窥看玄机的机会。

没有什么意外,罗刹鬼王的强横神意,很快就测出了万魔池这一层虚空的大致轮廓,自然也就知道,其法则体系的根本在何处。

不过数息时间,对面已经改换方式,不再那般直接地冲撞,而是展开了一层变化:“离幻天”的暗红投影,不再拼命地聚合蓄力,以求一击见功,而是就依着错乱的局面,化为丝丝缕缕,淅淅沥沥的“小雨”,洒落下来。

其形断而意连绵,很快就形成一片连接海天的雨幕,不断扩张、蔓延。

“血海”本能地要将这些断续的法则吞噬,改头换面,可在罗刹鬼王韧性强绝的连绵真意加持下,先期的冲突、湮灭大大减少,“离幻天”投影的余力自然增强,便在血海之上,逐渐蓄积,层层堆叠,拼接结构,再加上余慈刻意的放任,使“血海”的排斥性不那么敏感,片刻之后,已过了某种界限,突然化生。

瞬息之间,血海之上,立起坚城!

那“坚城”仍只是个幻影,可作为主要材料的相关法则,却是实在实的遭到了“离幻天”的异化,一时间血海也吞噬不能,唯有愤怒咆哮,推挤着千千万万的魔头,掀起排空浊浪,冲击上前。

海天摇动,雷云四合,万魔池内的冲突,转眼间就进入到最激烈的阶段。

余慈也要小心维持着照神铜鉴,保证其镇压之力,同时神意观照:唔,那城池,好像有点儿眼熟?

此时“浮”在血海之上的坚城,明显只是某个巨大建筑体系的一角,其后更为宏伟的背景,在万魔池虚空中扭曲,成形不得。

饶是如此,其主体结构色泽苍黑,巍然如山,其上符纹遍布,仿佛在漆黑画卷上书写的华章,偶尔几处符纹扣合,又形成凶横鬼物妖魔之相,在城池之上,挣扎出大半个身子,与血海上浮游前涌的万千魔头彼此搏杀嘶咬,使偌大的坚城恍若活物,仿佛下一刻就会转变形体,冲杀起来。

看起来应该是血狱鬼府的风格。

余慈从那些挣扎出半身的妖魔形体上,隐约见出了当年天裂谷时,血狱妖魔的气机。不过,他感觉到的“眼熟”却并非单指此物。

他注意到,那些遍布城池之上的符纹,还有一些城墙苍黑砖体的结构、拼合方式,都似曾相识。他与自家往年见识一一比对,不是玄门,也不是魔门,巫门、儒门他不熟,不会有这种熟悉之感。那么,又有哪个体系身具这样独特而成熟的风格,且能让罗刹鬼王看中,用在她的“离幻天”上?

一念至此,余慈心头灵光闪动:

游紫梧一行人先期并非是冲着他来,观其目的,倒是处处针对随心阁。而这里面最为敏感的东西……

海人异族?

记忆就像珠串,找到了一颗珍珠,提起来就是整整一串。

余慈恍然大悟,不错,海人异族!

这种奇妙的城池结构、符纹印象,不正是当年,他在太渊城废墟中,零零落落见到的吗?也只有当年雄踞海外,发展出完整修炼体系的海人异族,才有这等迥异俗流,又极其成熟的作品。

五劫之前,罗刹鬼王举全力攻灭海人异族,又将其遗族尽都掳到血狱鬼府去,一万多年过去,难不成都充做了奴工,专门为她大兴土木,建起这离幻天的防御体系?

猛地移转到这条思路上,余慈越发觉得可能性极大。

而若如此的话……

余慈陡然间心神凛然,神意延伸,探及城池外围,却立时遭到离幻天法则的强烈排斥,根本无法深入。

探不到城池内部,他只能在外围游动,可这时候,他忽然发现,万魔池血海深处出现了某种不太正常的反应。

隔空感应终究还有较大的误差,余慈辨不出细节,只能感觉到,血海之中,贴近离幻天城池的部份,流转化生的节奏出了问题,就像是一处暗流漩涡,将正常海流的趋向彻底扭曲。

下一刻,海面上万万千千魔头也生出感应。

余慈能够感觉到,这些魔头的“情绪”骤然激烈起来,血海之上,刹那间像是闪耀起千万颗星辰,那是一众魔头的“杀意魔念”爆燃,通过眼瞳放射出来,有的甚至直接烧透顶门,化为一簇簇颜色各异的火焰。

血海光芒剧盛,一时连照神铜鉴的明月清辉都给压下。

万魔池虚空摇动,余慈不得不花费巨大的力气,维持照神铜鉴,不让里面的“剧毒沸汤”溢出来。

难道是罗刹鬼王要催化万千魔头,来个内部攻杀?

余慈不可避免地要分神去想,正因为如此,等他反应过来,血海之上的变故,已经推进到了下一阶段。

在与坚城冲撞的“最前线”,成百上千的魔头忽然接二连三地萎缩、干枯,耀眼的魔念瞳光、火焰一个个熄灭,似是被某种诡异的方式抽干了一切力量。

相应的,离幻天坚城之上,密布的符纹却有部分亮度急剧提升,那光芒是如此灼目,以至于苍黑的城体尽都化为阴影似的背景,在本就虚无不实的环境下,简直就像透明了一般,只有那片符纹闪耀流转。

余慈注意到,那片符纹中间,有几处类似于“符纹分形”的结构,在变化中彼此扣合,形成一个类似于花边圆环的图样,更由于城体的“透明”,他还能看到,在其内部,同样有片断符纹聚合,层层环布,仿佛是一个空心圆柱的样式,就像是某些符器聚力喷发的炮管……

炮管?

出于相对匮乏的见识,余慈记忆中,属于海人异族的仅有的几个概念刹那间筛选干净,只余下唯一一个能对应上的玩意儿,在心头闪过:太渊惊魂炮!

念头乍现,余慈只觉得心内虚空都抽搐了一记,想要做出反应,可在此时,坚城之中,分明已经运化完毕,刹那间血海凝波,冲杀在前的一众魔头也就此冻结,随即身化飞灰,而那在符纹照耀下,更近于虚幻透明的城体,分明蔓延上鲜红如血的颜色。

仿佛是血海终于冲破了阻碍,渗透入城,可这一幕,分明就是人家主动为之。

这一刻,漫漫血海分明已经化为离幻天坚城的力量源头,其中激涌澎湃,冲霄贯云的凶横魔念,就此洗荡盘转,运化聚合,化为“炮管”深处灼如烈日的强芒,继而……

喷发!

便在这爆炸性的瞬间,余慈本能地神意流转,随照神铜鉴清辉洒落四方,看到浑茫血海之上,万万千千的魔头凶物,只要还能留存的,其狰狞之面目,竟是为迷茫安静所取代。

它们都是尚没有被魔意完全浸染之辈,本来在它们心头肆虐的情绪恶念、奔涌的六欲浊流,陡然间就跌落了一个层次,以至于在此瞬间显露本心,进入了某种微妙的境界。

而那些恶念、浊流去哪儿了?

是了,正随那炮口的轰鸣,倾力喷发,呈现撕裂虚空的暗红轨迹,转眼轰在当空明月之上,将万魔池天地最明亮的光源,瞬息打灭。

喀喇喇破碎之音响起,还在云海之上,看地网白骨阵内外交战冲击的一众修士,猛地听到这怪音,都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余慈所在的那一片黑暗空洞之间,忽有一轮明月升腾,清辉如波,照耀云海。

何谓“清辉如波”?概因那青白光芒,呈波荡之势,层层扩散,吃“月光”照住,便觉光影流动,有晕眩之感。一时间也不知道,动的究竟是月光,还是承载月光的虚空。

或许是这等幅度的波荡影响,一众修士莫名心头焦躁,几乎有掩目不看的冲动,再细察气机,只觉得滞涩难行,与外界天地元气相接,受的影响最大,瞬息之间甚至是天厌地弃,竟是劫数横来之兆。

不等他们追究事由,但见脚下劫云之中,动荡骤起,雷光喷发,密密麻麻交错摩擦,转眼间就化为咆哮的雷霆之海,几乎彻底压过了常年灰暗的劫云颜色,显露狰狞面目。

那十方雷光,或暗红、或湛蓝、或炽白、或深紫,光波激荡,虽是受到天地之气交汇的影响,并没有真的倒卷上天,只是在一定高度如波浪般起伏,可每一道电火,都深烙进众人眼膜之上,勾动形神内外气机,有影响稍大的,甚至五脏六腑都要给勾出来,五内有如火焚一般。

众修士都是大惊,也顾不得其他,纷纷上飞,拉开距离。

等到此时再看,地网白骨阵已经彻底被雷霆大海吞没,不说阵内的游紫梧、余慈二人,就是阵外唯一显形的万飞罗,由于要维持阵势,也被电光吞没,任他“水云间”神通玄妙,也是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高空中,张天吉与周初师兄弟面面相觑:

真的是游、余二人打上了火,招惹了天地法则意志,要将他们二人一锅烩了?

那照耀云海的明月又是怎么回事?

此时观睹月光,在雷霆巨涛横空之际,竟然依旧明亮,错落刺目的电光轨迹,扑到月光外围,便消失于无形。

明眼人也都看了出来,明月周边,分明也是虚空波荡,自成一域。天劫雷光侵袭过去,立刻就被虚空神通吞没干净。

“游紫梧在虚空法门上已无潜力可挖,遮莫是余慈……”

周初若有所悟,便征求张天吉的意见。

张天吉还没回应,其音波已经流转出去,为这片虚空之后,全面被动的余慈所感知。

这一刻,他真想苦笑回应:

没错,是我!

只是这也不是潜力之类,而是镇压万魔池的照神铜鉴,被太渊惊魂炮给轰了出来……

说是“轰出来”,也不太准确。

若真给硬轰出去,余慈的心内虚空距离崩溃也没多远了,实是他见势不妙,不敢让照神铜鉴硬顶,当机立断,移转天地以消减余波,从万魔池到人间界、再轰到星辰天,几乎要触及平等天时,又强行移转出心内虚空,借内外天地的压力变幻,终于将那可灭杀真人的强绝力量导引出来。

也在此刻,余慈确认,之前他“放任”罗刹鬼王在万魔池摆弄手段,果然是大错特错。

以罗刹鬼王神主之尊,怎么能给她任何机会?

只看她太渊惊魂炮蓄势成功,第一炮就轰向了照神铜鉴,便知万魔池的基本结构完全瞒不过去,被她察觉到“阵眼”所在,这是要一击绝命,把万魔池炸个底朝天啊!

冷汗未消,几乎被一击洞穿心内虚空的伤势压力又来。

随那一炮被轰出来的,不只是照神铜鉴,还有心内虚空零落的法则碎片,这些“碎片”等于是从真实之域洒下,进入真界的天地法则体系,或许有些源于此,但还是激起了强烈的排异反应,掀动的雷霆海潮,正是要湮灭“碎片”,不使之扩散影响,还一个“朗朗乾坤”。

这边法则碎片“湮灭”,心内虚空可不是随破随补的帐子,万魔池、人间界、星辰天都受到创伤,再由此波及心象源头,震荡余慈形神,伤势之重,比当日对战楚原湘和武元辰两大劫法宗师之时,还要深了几分。

无怪乎当年的海人异族,能够凭借太渊惊魂炮,将罗刹鬼王掀起的灭族灾祸,硬生生推迟了一劫之久。

只看它以人心情绪、六欲浊流为燃料,由虚转实,再化生灭绝之力,几乎已经触及到了根源法则的层次,当真是有一击轰杀真人之能!甚至是劫法境界的修士,一个不慎,都可能冤死在炮口之下。

若非余慈已经站在生死存灭法则之上,又有心内虚空移换天地之能,这一炮轰出来,炸飞的就不是照神铜鉴,而是他的五脏六腑了!

此时掀动的雷霆海潮,针对的就是他,虽是因他在心内虚空之中,真实之域之上,一时未能企及,却生出强大的吸力,要将他从那层境界上拉下来。

这大概也是真界对站在真实之域之上强者的一种反制?

此时此刻,罗刹鬼王那边,却有笑意传来:“呵,死人多作怪……”

坦白说,其话中的含义比传递的方式更深奥千百倍。

余慈无法理解,但他知道,凭自己眼下的层次境界,还无法长时间抵抗“脚下”的吸力,又受太渊惊魂炮重创,真要从真实之域跌落,指不定要被罗刹鬼王如何折腾。

此时在万魔池,那坚城巨炮一击未见功,当下就再要再聚血海之中,万千魔头恶念,某种意义上讲,此处的“燃料”正与太渊惊魂炮相衬,可谓是无穷无尽。

余慈哪还敢让那边发第二炮?

敌已势大难制,纵深几近于无,唯有击其中流……

顾不得其他,余慈果断翻开了自己的底牌。

“我家童儿何在!”

茫茫云海深处,一位红衣童子,正坐在云海之上,身畔雷霆电光交错,可他仍捧着书本,手指文字,乖乖诵读,一字一句,吐字清晰,便是雷霆轰鸣,亦难压过:“昊典,父常人也,或谓其母为海族异人,少聪慧,有任侠之气……”

诵书声就此中绝,盖因自家老爷独门信息透过无尽虚空,传导过来。那是一缕极易辨认的精纯剑意,与他身上的气机甚是亲近,有共鸣之相。

童儿“啊呀”一声,记起了老爷的吩咐,卷起书本,小心收起,抬头远眺,浑茫无边的涛涛云气,遮天蔽日的雷霆电光,在他锐目之前,尽如虚幻。

老爷吩咐,但有召唤,不管其他,一剑斩去便是!

红衣童儿就那么抬起手来,眯眼瞄了瞄——其实相隔千里,他与老爷剑意共鸣,便不用眼睛,也知所指何处。

我斩!

藕段似的手臂虚劈下去,刹那间,冷冽剑意直冲霄汉,剑气所向,横斩雷霆,隔空断日,整片虚空都为之呻吟,几如鬼泣。

事实上,剑气的速度早就压过音速不知多少倍,甚至也超出了绝大多数长生真人的感应范围,便在人们依然受雷霆海潮声势所慑之际,剑气已斩雷破云,直抵交战的最核心区域。

直到此刻,正在雷霆之下左支右绌的万飞罗才惊醒过来,一时面色剧变,便是之前那般狼狈之时,也比不得当下。

无声无息,八根白骨柱中,有两根自中折断,地网白骨阵遭一击洞穿。剑势远未衰竭,又直趋游紫梧所化之耀目强光源头,那边倏地一震,随即喷溅出雾气般的暗影。

强光扭曲炸裂,直至此刻,慑人心魂的剑啸声,方排空直进,轰然而来。浑茫云层中分两边,轨迹之上一应雷霆电光,尽都散落,火花乱迸。

这一刻,游紫梧的惨哼声倒是给压了下去。然而云海上这些修士,哪个不是眼尖目明之辈,便在那错乱的光线中,见到自现身以来,便圆转如意,自具威严的八角宝幢边角撕裂,立于之下的游紫梧身后喷溅出大片血液,而那正是之前“雾气暗影”的源头。

隔空一击,已使游紫梧前后贯穿,看那出血点,恨不能半边身子都掉下来。

云海之上,人声冻结,思维僵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