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节(1/1)

余慈听得咋舌的时候,忽有歌声从花墙后散出,清悠轩敞:“清静家风,无为活计。个中别有真消息。阒寂湛湛契玄机,杳冥恍惚通幽理。七宝山头,五明宫里。陶陶恣饮醍醐味。醒还醉了醉还醒,醉还!”

清越歌声与美人吟声合在一处,高下相和,清浊相应,末了却又音调变化,懒散低回:“陶陶恣饮醍醐味,醒还醉了醉还醒……”

“这么玩?”

余慈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了,用女子低吟为伴乐,视美人媚态如无物,高歌道词,吟诵玄理,这手段,简直,简直……

他一时间想不出个准确的形容词来,只觉得原本让人血脉贲张的艳媚场面,却因之而带出许多荒谬和疏离感。那人的心肠真不知是什么做的,宝蕴如今风流妩媚的姿态,便是他都怦然心动,却只换得在其手中为琴弦、为萧管,如此意趣,他是自叹不如。

这时,前面有人招呼:“前辈!”

他进来红牙坊,万全就知道了,只是手边有事,一直脱不开身,这时才迎上来,在这边碰上。万全也是有玲珑心肝的,见余慈神情,顺着目光往那边一瞥,也是呆了呆,后面的言语就有些磕绊:“这……呃,前辈,陆姐在制器坊等着您呢。”

这话像催促似的,有些不礼貌,但余慈见他表情,倒也理解,嗯了一声,不再管这边,自往前去。一侧万全探头探脑了好几回,才一脸恍惚地跟上来,分明是走神了。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制器坊,见了陆青,也没好转,后来干脆又跑掉,不知去干什么了。

余慈不关心这个,如今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太阴幡吸引过去了。

此幡杆长约丈许,幡体垂落,长五尺,宽约尺余,通体漆黑,没有别的缀饰,上面并无神名,也无经咒文字,只是用素鸟绒羽编入数个符形,整体来看,就像是在边缘数个曲折的长线。说实话,看起不甚起眼,但余慈并不关注外形,只看它的用处。

持幡在手,便知杆子也是有讲究的,是用‘九叠竹’制成,注入元气稍一抖落,丈许长的杆子就能缩到三尺余,比幡布还要短些,更利于存放。余慈点点头,定鼎枢机后,愈见精纯的罡力注入。

幡面亮了起来,光华如水,符形反倒隐去,从别的角度看,漆黑的幡面上似乎有一个光源,却又无可寻觅,十分奇妙。

余慈浅尝辄止,但已经非常满意,陆青制器的手艺确实精妙,比他希望的结果还要更胜三分。

后面就是钱款之类,正如万全所说,陆青只是收一个手工费,以及九叠竹之类配件的成本,相对于此幡的价值,很是了了,余慈爽快付了,正向陆青致谢,外间万全大叫着撞进来:“不得了,出事了!”

等余慈一行人到了事发地时,周围已不知有多少对眼睛在看着。北荒的修士在修行上未必多么得力,但在找消遣、凑热闹的事儿上,却是从不落后于人。他们未必真如市井村俗般,站地围观,但周围假山花墙后,却是人影绰绰,等着好戏上演。

余慈作为客人,本是可来可不来的,不过刚接过太阴幡,就算是钱货两迄,人情终究还是落下了,自然要跟来看看。

红牙坊是阴窟城中最醒目的独立建筑群之一,没有岩洞的间隔,而以错落的屋宇和假山等形成相对独立的院落空间,在柔和的灯光照明下,影绰迷离,忽隐忽现,还是颇有几分雅致的。

就像是余慈刚刚见到宝蕴那样,当人们行走在特定的位置,往往可以看到一墙之隔后的院落中,某些隐秘的景致,不管是不是刻意安排,总给人别样的感受,这也是红牙坊在阴窟城颇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但这种结构,也就是今天出事的源头。

出事的院落,原本是阴窟城一个小有势力的堂口主事包下,和自家在红牙坊的相好调情嬉戏,哪知正火热之时,却听到外面路过的两人嘲讽之语,不外乎就是“女人如何如何,可惜男人不过如此”之类。

主事大怒之时,祸从天降,先嘲弄的二人却是暴起发难,一击将那堂口主事打得吐血重伤,然后……

强行不轨?

院落中激斗还在持续,万全等见机得快,先一步打开了护院的法阵,如今这片区域亮起了一层薄薄的绿光,吸纳四溢的冲击波,总算没造成更大的破坏。

而院落之中,已经躺下五六个人,那主事后面是有个堂口的,自然有人出头,可在两个率先挑事的家伙手下,不过几个照面,就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地面上已是猩红点点,细看去还能见到细碎的血块儿。而在院落较深处,余慈依稀能看到,一个身姿柔美的女体软伏地上,不着衣缕,身上血迹斑斑,还在微微的抽搐,情况显然是不大妙的。

便在女体边上不远,有两人战成一团,还有一个笑嘻嘻地掠阵,掠阵这个,竟也是浑身上下,不着寸缕,且是体毛浓密,让人看了便有一个印象:“他们是野兽吗?”

余慈看得皱眉,回头想看陆青,却是眼前一花,一直沉默的女修已经直插入战圈,劲力潜爆,随即便响起一声闷哼。

掠阵那人反应甚快,想着拦截,却不想陆青纤细五指内合,反手一拳,看似飘忽无力,真落到实处,却如山崩一般,爆发力强绝,将那人伸出的手臂硬压回去,其势不减,又轰在他额头。

那人一声痛吼,五官同时爆出血雾,额头几乎是凹了下去,脚下便如软泥一般,硬陷尺余,但就是这样,竟然还有还手之力,另一只手勾指凝爪,又去拦截,手至半途,嘶嘶风啸,不知放出了什么东西。

陆青有些忌惮,移形换位,让过这数缕锐风,顺势转折,勾回地上已陷入昏迷的女子。

就是这么一个变化,给了掠阵那人喘息之机,他大叫一声,提醒自己同伴注意,也因为如此,那边战场情势急转直下,一声惨叫后,有个人影打着转儿飞出去,一头撞在不远的廊柱上,哗啦一声响,将半边回廊都给带塌掉。

“老古,怎么回事?”

一击得胜,掠阵那人的同伴便叫,这时余慈看清,此人身高竟是近九尺,皮肤暗红,面目凶恶,额头鼓起一圈,骨骼已经是异化了。他也是赤着上身,发力时涨起的肌肉浑如铁铸,呼吸间带起的真煞灵光,更是凝若实质,束而不发,让人确信,刚刚那场交战,他并未尽全力,不过是玩玩而已。

陆青仍保持着沉默,回手将昏迷的女子扔回,万全忙接着,余慈想了想,往前迈步,却听得周围人声骤起,多个强势的气息向这边汇聚。

他想起万全曾说起过,阴窟城不禁打斗,但是在最繁华的“南海街”周边,却是都签着协议的。在这里,还丹修士可以挑衅、出手、打斗,但也要面临着被整个“真修圈”惩戒的风险。

如今,这两个先挑衅,又杀人,无法无天的家伙,就要面对这等局面。

“走!”

个子高壮的那人,显然是头领,一语既出,掠阵的老古就应声飞退,陆青明眸中煞气充盈,一步踏出,又是看似轻飘的一拳隔空印上,老古本能觉得危险,架起双手,又有一圈护体灵光放出。

“咔嚓”一声脆响,连着老古的惨嘶,护体灵光粉碎,他双手都硬给倒撞回去,肘尖正中胸胁,不知碎了多少根骨头,此时空气中才响起郁郁雷鸣,外围法阵的浅绿光壁,也是一阵摇动,随后无声熄灭。

“贱女人!”

那个九尺壮汉怒吼一声,接过已经吐血的老古,却仍是退去,但在飞出院墙之时,反手一挥,一个幽绿光球便被他扬上半空,鬼啸之声骤起!

第026章 祭幡

陆青隔空拳重伤老古,两个凶人退走,幽绿光球飞起,一连串变化如兔起鹘落,让人目不暇接,周围很多人都是感觉到那些按着协议冲进来的高手气息,乍一分心,场中已经只剩下那个鬼啸连天的玩意儿。

幽绿光球飞速旋转,尖利而缥缈的啸音从它表层十多个黑洞洞的孔窍中迫发出来,入耳就让人心血浮动,这还是余慈的感觉,修为较差的人感觉只有更糟,当下惊呼连声,人们开始往外散开。人影绰绰,乱成一团,倒是给逃走的两人更好的掩护,眨眼间,二人已经踪影全无。

四面聚合的诸多还丹高手又是一分,有一拨往外围去追击,另一拨仍旧上前来。

陆青其实没有追击的意思,听着鬼音阵阵,她眉头微皱,明白那个九尺壮汉留下这玩意儿,势必不安好心,未必就是仅此而已。她深吸口气,便要有所动作,便在此时,那些来援的高手中,有人惊道:“摄魂球?几个窍?”

陆青管它什么摄魂球破魂球,略一提势,又是一拳轰出,拳力触及摄魂球的瞬间,这个诡异的法器骤然一亮,陆青便感觉到摄魂球中央,有一股力量,带着强劲的爆破力,急剧外烁。

到此她哪还不知对方的打算,稍一动念,拳锋之前,大气完全凝固了,随后她身形闪动,转眼就到了摄魂球上方,从前冲的势子转而下压,大气中一声低爆,摄魂球上惨绿光芒剧盛,却无论如何都冲不开方圆尺余的空间,被陆青拳力压着,直撞入地。

陆青身形落下,依旧保持着拳头下压的姿势,感应敏锐的修士便能察觉到,拳力震荡地面,拳锋直抵十丈深处,硬生生将摄魂球固定在那里。刺耳的鬼啸声隔着岩层,也只能断断续续地传递上来,再无危害。

余慈看得眼前一亮,没有想到,像陆青这样安静寡言的女子,竟然修炼如此刚猛的拳术,更难得的是,其拳力已臻至阳极阴生,刚柔并济的高妙境界,既有崩山裂地之威,又有封印闭绝之能,实在是出神入化。

只是……

“陆坊主,你这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吧。”又是刚刚开腔的那人,这时余慈就分辨出来,说话的也是个熟人,不久前还见过面来着。

“宿副堂主是什么意思?难道陆姐不出手,让坊里的客人受了伤损,才合你的意?”

宝蕴的嗓音由远而近,柔媚宛转的声音便是带着火气,也挠得人心里痒痒,等她现身,更是乖乖不得了。她显然是匆匆过来,没有来得及打理衣妆,头上挽的发髻已经散了一股下来,垂落在半露的雪肩上。强烈的黑白对比,让人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如瀑青丝下,丰韵的胸肌上。且由于急赶过来,又在发怒,气息没有调匀,生动的起伏曲线更是勾魂摄魄,不知有多少人眼睛发直。

宿通也有点儿发愣,总算他精修魂魄心意之术,更有定力,很快回神,颇是淡定地回应:“宝蕴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只是说,这摄魂球看上去已经开了十多个孔窍,里面的阴魂已经蓄积到一定数量了,要是处理不好,是要出麻烦的。”

宝蕴自然是不信的,她哼了一声,不管别人的目光,自顾自地拢起肩上的散发,上挽结髻,这个动作让她丰韵的曲线愈发惊心动魄,然而,当她的视线转到陆青那边的时候,却是窒了窒,那边陆青仍保持着压拳的姿势,神色严肃,并没有站起来。

这一下子人们便知道,宿通也不完全是危言耸听来着。宝蕴也是能屈能伸的,明眸一转,又接着宿通的言论往下说:“那按照宿副堂主的意思,该怎么了结?”

宿通视线在宝蕴身上一转,觉得心痒痒的,有心要为难几句,就笑道:“这摄魂球收集万千阴魂,成就阴爆之力。那两个凶人逃走前将其引动,随时可能炸开,到时候阴魂邪气四散不说,只一个阴爆之力,就能把方圆里许炸成一锅稀汤,陆坊主拳力无双,但也不能一直这么压着……”

“哎呀,那可怎么是好?”

宝蕴手抚酥胸,往前凑了几步,正好来到余慈身边,包裹在翘头弓鞋中的素足轻踩余慈的脚尖,在间隙中低声道:“喂,前辈,帮忙啊!”

“嗯?”

见余慈不开窍的模样,宝蕴气得银牙暗咬,但事情紧迫,她也只能再踩一记:“你不是最擅长招魂捉鬼吗?还真看着宿通骑到头上来?”

“其实是也平平。”余慈说得很朴实,事实上,他招魂之类的手段,也就是追复生魂定星咒等有限几个符箓,比不得宿通之流精研此道的专业程度。

宝蕴俏脸涨红,要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她真要扑上去狠咬余慈一口。

余慈则是在想另一件事。刚才万全咋咋呼呼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原本以为,就宝蕴那边出了问题,毕竟那个未曾谋面的人物,给了他很深的印象,感觉很是妖异。却没想到是另生枝节。说又说回来,那个奇怪的家伙哪去了?

念头转动一圈儿,看着宝蕴几乎要比摄魂球还要先一步炸开的模样,余慈也觉得不能让宿通再这么主导局面。美人儿有句话说得很现实,从周鬼手和三家坊那件事看,他和宿通可是直接的竞争对手来着,不是他压宿通,就是宿通压他。

现在他的局面还不错,是因为两件事他都占了点上风,但若他这回缩了,在北荒人的眼中,他大概就是一个人见人欺的货色,永远别再想抬起头来。

“只要把阴魂控制住就好了。”余慈突然开口,满园都是一惊。

有些人奇怪他为什么横插一杠子,也有人认为他是被宝蕴所迷,出来当枪头子使,但最重要是,在乱纷纷的交谈中,他的身份消息迅速传播,然后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宿通当然看到了余慈和宝蕴暗地里的勾当,但当余慈真的表明立场时,他的脸色仍不免阴沉下去,阴冷的视线刺来,像是亮出毒牙的蛇。

余慈则不予理睬,宝蕴却是雀跃不已,外表仍显出美艳妩媚的风情,主动伸手挽着他的臂膀,一起走到陆青身边,便如已经得胜了一般。

在近处稍作感应,余慈问了一句:“如何?”

“再撑小半个时辰吧。”

陆青话音平静,并没有吃力的迹象。所谓的“阴爆”之力,不至于让她受伤,但是想要纯凭拳力化解,也不可能。这样僵持下去,其结果正如宿通所言,力量对冲形成的绝大冲击,很可能对周围地层结构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还有散逸的阴魂,若是伤到了周围的客人,也是件麻烦事。

余慈便笑道:“陆坊主不介意我插一手吧?”

陆青略微点头,余慈便伸出手,在宿通似乎放射出毒气的目光下,摆了个架势:“先让一下……唔,等等。”

旁边的宝蕴险些被他闪了腰,气急忘形,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记。余慈不动声色,只是回瞥一眼,宝蕴反射性地缩回手去,扭头不和他对视。

周围如宝蕴一般的人不在少数,北荒从来就不是个温良谦恭让的所在,这一刻甚至有人发出嘘声。他们还真投入到看客的角色里去了。

余慈没有让这些看客满意的义务,不过他倒不是有意如此,而是刚刚想起一件事:原本他打算用已经结成种子真符的无生劫星宿破魂神光,将摄魂球中的阴魂一发地打灭,对他来说,放符也就是一念间的事儿,就算阴魂厉害,多打出几个就是。可是临到头来,他却想到,若是下面的阴魂真成了规模,这么打灭,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扫了宿通一眼,难得这位说了句中肯的言语。

然后,他拿出了刚刚才到手的太阴幡。

此幡一出,丈许的高度很是吸人眼球,但很快,嘘声便起,比上回还要更厉害些。周围没有一个外行,如何看不出来,这幡材质虽好,却是个完全没有祭炼过的白板,灵光黯淡,能济什么事?

余慈对杂音充耳不闻,手上抖了抖,将九叠竹缩了一半,一手接住太阴幡下端,又对陆青说了一句:“稍等片刻。”

说罢,他微瞑双目,下一刻,太阴幡上灵光潮涌。

在心内虚空生死符的主控下,真煞依符法真意运化,转为符箓灵光,对着太阴幡连番冲刷,灵光受幡上已有的符纹分形作用,分渠引水,各归其位,由此与他神魂元气交融,气机互通。

某个假山下的阴影中,有人正用手帕拭去手上残留的腻香,见院落中那般,便是微笑:“法器结构平平,但立祭一层,也是难得。”

这笑语无人听得,不过人们倒是都看到了,受此影响,太阴幡如波浪般抖动,余慈松开手,竟然也悬浮在空中。

余慈并没就此中止,他腾出双手,十指灵巧地变幻出连串印诀,因手速太快,灵光又隐而不发,短时间内竟然无人能看清他的手法,眼力稍逊色的,更是只看到他左手连续分张、合握,化掌为拳,在右手掌心连砸五下。

“他搞什么鬼?”窃窃私语声在假山花墙后蔓延。

音波传递到阴影中,刚刚出评价的那位,轻咦一声,随手扔下手帕,仔细去看。

第027章 猎场

余慈没让他们等太久,他左手不再变化印诀,而是再度握住太阴幡下端,将抖动的幡布展平,同时右手一掌拍下,正中幡布中央。刹那间,灵光如轮,又像是巨石砸入湖面生就的细浪涟漪,一圈接一圈的光波绽开,旁边雪肤红裙的宝蕴美人儿,在光波照耀下,便似美玉一般晶莹剔透,可是这一回,没人再把目光投射到她身上。

不管是懂行还是不懂行的,视线都死死盯着院落中那幅长幡,看着上面符纹分形凸现又隐去,灵光翻起又盘转,最终返璞归真,还原成一幅漆黑的长幡。

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换了种眼光。

漆黑的幡面上,终于有天然发散的灵光,或许和人们手中常备的法器相比,还是薄弱得可笑,可没有人会轻视它。因为就在几次呼吸的时间前,这支长幡还只是一个“白板”,而如今……

不知是谁吐出一口长气:“已是六层祭炼完满……这是‘一气贯重天’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