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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蓝天空下,鬼音啾啾,域外天魔如逐臭之蝇,蜂拥而下。

第405章 求解

等天魔劫煞真正飞降肆虐之时,余慈已经远去了百多里开外。此时铁阑已经维持不住形体,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脱身,全身浴血,实在辛苦。

但和另一位相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后面阴翳铺展,鬼声啾啾,但余慈明白,那其实都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念魔之属,甚至攻不进何清身外一里区域,真正的魔头,来自于何清心中。

按照余慈的估计,何清道基起码有三部分:方回影响的是一块,鱼龙影响的是一块,何清本人修行是一块。三部分彼此扣合,情况大概和他心内虚空的生死符各分形结构相当。

事实证明,“方回”、“鱼龙”、“何清”这三部分之间并不协调。

这三部分之中,当以“方回”那块最为强大,这一点只看切分阳神时的损失便可知晓。早先何清判断,问题出在“方回”那块上,便想以裂心剑锁一了百了,看似成功,但是结果恰恰相反。失去了这块最大的拼图,原本一直受到压制的另外两块一下子反弹,表现在外,就是之前一连串莫名之举和微妙情绪。

尤其是何清本心,这块一直在深处受到重重包围,平日里用惯了另外两部分,真到全凭自己用力的时候,反而不得力了。其影响之大,甚至超出了余慈最乐观的估计。

“借势用力无妨,但只是因人成事,何其可悲!因人成事也就罢了,真能受其浸染,提质换性也好,可她这几十年修行,竟是完全本末倒置了吗?”

这一刻,余慈想到的是摘星楼上,朱老先生用传音符送来的方回言论:“她有野心,很好强,这是基础。但最要的……她自卑!”

没有信念的野心只不过是膨胀的气泡,没有底气的强韧也不过是无根的大树,本心惑而不明,外在的力量再强大有何用?七十年艰难,早将她本心拆得千疮百孔,凭那一口气吊着,一朝乘风得志,反而就此朽坏崩盘,这该怪谁?

一念至此,他心头触动,便见那边大气剧烈动荡,随后就是刺耳的尖啸,激荡八方。朽坏的本心早成为天魔的乐土,此时一气迸发,将为那里栽入新的意识,但无论如何,那都与何清无关了。

余慈回头,正要加速远遁,心口又是一跳。

云霞似锦的天边,一波明显细密的震波自后方扫来,并不如何强劲,然而扩张速度极快,顷刻间就漫过百里虚空,从那边众域外天魔阵群中切过,余势不止,又往这里推进。

影鬼怪叫一声:“神意转质聚形,运化如水波……这是方回!”

余慈这才知道,那震荡虚空的,竟然只是方回扫过的神意力量,一时心头凛然,但出奇地没有紧张的情绪。当双方差距过大,找不到一点儿胜算的时候,再做计较又有什么意义?

倒是影鬼比他更紧张:“相隔数千里,他也不可能精准定位……按我说的来!”

这个家伙终于展现出它的价值,当下要余慈处理了伤势,又封闭全身毛孔,务必使气息不再外泄,随后疾速下行,直接撞进地表中去,同时还传授一个藏匿气息的急就章法门,为的就是暂时瞒过方回的感知。至于效果如何,说实话,影鬼也没有把握。

余慈引动虚空神行符,穿透云气,向下急坠。速度不可谓不快,但神意水波扩散的速度更是惊人,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全躲过,终究还是被扫到,当即觉得全身发麻,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影鬼低咒了一声,还好这也在它预料之中。大劫法修士要锁定一个目标确实容易,像余慈这样水准的,十个里面有九个半都逃不掉,但幸运的是,神意水波触及余慈之前,先接触到了那边的天魔劫煞,多少要受点儿干扰。所以影鬼挑选的路线,就是尽量以天魔劫煞为遮蔽的阴影,争取时间,只要能在方回跨空而至之前,深入地下千丈,就有一成把握能够逃脱。

还有何清,她如今心魔爆发,魔化已成定局,处理这件事,方回也要伤一番脑筋才是。算上这个,脱逃机率又能再加一成。

“两成机会,小子,你要拼命了!”

不管怎么说,影鬼也是开宗立派的大能,对人心变化颇有见地,此时便一直为余慈鼓劲,兼陈说利害:“离尘宗这帮人的心思我明白。若你事情做不成,不管出了什么手段,他们都不吝于送你一个大义名份,给你寻个理由,囚你个百年刑期便罢,以示宽宏;可真等你做成了,这就是私相报复,纵然这些人对何清不以为然,情理所迫,怕是怎么重怎么来。更别说还有方回,看他这态度,怕是连话都不说,举手一掌拍死你便罢!”

余慈不言不语,在他眼前,苍茫大地的轮廓已延伸开来,似乎永无尽头。他速度不减,只运起土遁之术,如穿水波,一头钻了进去。

※※※

天魔劫煞像是涌动的灰潮,是由千万个无生念魔和聚阴煞魔汇聚而成。由于太过密集,原本无形无相的魔头更聚起方圆千里的一切负面元素,形成这令人心悸的浅灰大潮。这也就是在万丈高空,若换了任何一处人烟密集之地,势必会惹出天大的乱子来。

而灰潮也有个中心,在那里,何清的身影站得笔直,发髻已经打散,长发正随风狂舞,双眸血红欲滴。方回就屹立在灰潮正上方,看着波涌浪卷的“云气潮水”,也看着那里的人影,久久不语。

“何至于此?”

山门外的一连串变化,让玉虚上人等都有无所适从之感。由于距离过远,只有玉虚上人才对远方的局面有所了解,但也很是片面,但接下来,天魔劫煞降临,方祖师强行破开虚空,直落山门之外的举动,却是人人都看到了。所以,以玉虚上人为首,一行人也都先后到达最后的事发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就是意见最大的鲁德,此时也不由呆住。

自何清亲去给余慈“交待”那刻起,鲁德心中已认定余慈的结局,大概就是被宗门锁禁十年八年之类,在他看来,这就是个狗屁的结果,但至少还没有闹出不可收拾的局面来。由此引起的“离心离德”且不说,他一直在想给年轻人脱罪的办法。

可如今,这都叫什么狗屁事情?

玉虚上人相对来说镇定些,毕竟他也经过了四九重劫,见惯了劫数中陨落的同道,已经习惯了这种惨烈。他上前去,轻声道:“师叔,事情宜早不宜迟,此时分明已经是魔种萌生,邪意夺舍,若再不动用手段……”

方回竟是笑了一笑:“什么手段都迟了。”

见此,玉虚上人眉头一皱,未等再说,却见头上金光罩落,竟是法天绝牢重为方回操控,只一击,灰潮凝定,此时中间人影循本能仰头,方回便在此刻虚捺一指。

玉虚上人见此失声:“师叔……”

话音未落,下方何清人影剧震,万魔消歇,整片天空都为之一滞。方回那一指,瞬间抹消了百里方圆一切魔心邪意,那些域外天魔尽都灰飞烟灭,更重要的是,中央女修躯壳之内,已成气候的心魔,也一并抹杀。

理所当然,被抹掉的,还有何清的生机。

鲁德猛地屏息,旁边人都是一样。此时此刻,方祖师的态度表露无遗:此处决绝,后事亦当决绝无二!

鲁德只觉得热血冲顶,他正要挺身抗辩,天上忽有一个声音落下:“弟子有惑难解,请与祖师论道!”

“他回来了!”鲁德重重握拳,心中却不知是悲是喜。随后,便有人出现在他眼前。瘦高个头,容色木讷,看上去不起眼,但却是他生平挚友,宗门三代弟子中最特殊的那个。

“解师弟!”

来人正是解良。

解良与谢严遵师门令谕,前方北地公干,随后又去了九天外域,就是剑园生变,回召弟子时,也没回来,鲁德也只是在于舟虹化后给他及谢严发讯,没指望他们能及时赶回。却不想解良非但回来了,时间也卡得刚刚好。

解良却没有回应,而是直接来到方回和玉虚上人身畔,向两人行礼如仪。

玉虚上人怔了怔,忽然有些明白解良的心思,想要阻止,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方回看了解良一下,并没有立刻答理他,而是示意远处苏己人上前,将何清遗体交付。这才道:“临乱而论道,不脱学究气息……你说。”

方回对解良有极高的容忍度,但越是如此,他的心志也就越发地坚定不移。解良神色不动,依礼跪坐虚空,真摆出问道的架势,随后,这一片天空便回响起他平板的嗓音:“弟子读书,见有‘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的故事,惑而不解,请祖师解惑。”

这种粗浅的问题……方回面色不动,淡然道:“你是真的不明白?”

解良脸上依旧木讷,像是预先背诵了,再依序讲出来:“弟子读书,见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又见有‘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之句,感我辈求天人交感,当行何道,请祖师解惑。

“弟子读书,见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之句,引生‘慎始而敬终’之语,不知正谬,请祖师解惑。”

至此稍顿,他用最清晰的发音说话:“弟子读书时,都还见得明白,但见祖师时,却一发地迷惑起来。此为何故,但请祖师解惑!”

第406章 燃髓

方回默然不语。

解良所说浑沌之事,是道门常用的寓言,是说浑沌无窍,倏和忽两位神王,为报答浑沌的恩德,尝试为其打开七窍,使之可视、可听、可食、可息,却不想反致其死命,备言清静无为、顺应自然之理。用在此处,是说修行过程中的原则;后面的天人损补之说,是言及行事方法;至于“慎始敬终”句,则是恶始难得善终的断言。

这里面既影射这些年以来,他修补改进宗门度劫秘法的“大事”,也牵涉到何清、于舟生死变故的“细节”,总之是条条诘问,句句质疑。但这些说得再明白,也就是那回事儿了。

方回知道,解良不是来和他说理的。该说的道理,之前七十年,他们已经说得透了。现在谁都知道,用道理、用道德、用戒律,根本无法制止他,所以解良此次一连串问句,其精华完全在最后:“……见祖师时,却一发地迷惑起来。”

这是坦白冲突矛盾,也是最明确的表态。

是的,解良在表态,用离尘宗三代弟子中最有希望得证大道的天才身份表态!

六十年前成就还丹,三十年间迈入步虚境界,解良修行上并非是羽清玄那种快得让人窒息的类型,却已经一步步攀到了此境界的巅峰。尤其是在他迈入步虚境界之后,自创并完备《玄元根本气法》这一绝妙气法,汇道德、戒律、学理三部之精萃,别开生面,若再发展下去,甚至可以像当年实证部一般,打通一条新路,堪称宗师之才。

若说方回弥补宗门度劫秘法的破绽,是宗门长辈的自救,那解良等优秀三代弟子的成长,则是宗门对未来的冀望,重要性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

而且方回知道,解良有一帮子朋友:谢严、鲁德、千宝道人,还有已经虹化的于舟。在那个小团体中,谢严年龄最长,虽说阴沉的性子不太有兄长之风,但修为强绝,已经是步虚上阶,长生在望;鲁德和千宝也是三代弟子中举足轻重之辈,宗门近年来法器方面的进项,多赖于二人设计、打造、调试。

世事说来奇妙,谁都知道解良学贯道德、戒律、学理三部,却最不喜实证部的风格,但他的朋友却大都是实证部的,而且是具有相当影响力的那些。这些人和解良肯定是一条心,也就自然生成了合力。

让方回也必须要正视的合力!

原本因为何清之事,这些人已经深为不满,现在因为于舟之死,他们的情绪更是糟糕,离心离德已现征兆,若一个处理不好,分崩离析也就是转眼间的事——至少,解良向他描绘了这种可能。

方回明白,这一刻,解良没有用道德部的质朴、没有用戒律部的律法,也没有用学理部的理念,他用的分明就是实证部的手段。

这是谈判、交易,还有威胁!

这算是融会贯通?

原本这是方回梦寐以求的,可真到眼前时,他却只有沉默。让解良这样死板的人物,抛开一贯的行事原则,跳进泥塘里赤膊相向,也是无奈、失望到了极致吧。

他不后悔当初的做法,因为那是他所能估算到的最快捷的方式,他只是有些感慨,于舟天分虽佳,心性、基础却是不足,若再迟上十年,仅需十年,等解良崭露头角,展现出让人惊叹的天赋,也许……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用实证部的手段也好!

此时,方回已经沉默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开口时,众人心头都是一跳:“你见我而理不明,大约是我行事不分明之故。也罢,身为师长,我当有解惑之责,便以当前之事为例,我尽量说得清楚些……”

他目注解良,转而又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今日之事,总要有个计较。”

“计较什么?”

后面鲁德终于按捺不住,他也看出些端倪,嘿地一声笑:“以何清真人修为,就是站着不动让余慈下手,难道还能伤着一丝一发?”

“死者已矣,计较于此有什么意思?”

方回并不在乎鲁德的失礼,淡淡道:“何清之死,为心魔大劫所致,最后下杀手的也是我,此事自然会有一个交待。此事前因后果,咱们也尽都知晓,人死灯灭,前尘往事,到此为止。对外且低调处置,只说何清闭关,待这段时间过去,有了缓冲,再公布不迟。至于那余慈……”

他看向苏己人:“前面之事,也都罢了。便从此刻算起,已人,你是戒律部首席,主掌道律清规,只说山门关键时候,集宗门之力,共御外劫,他却与师长冲突后,外出不归,是何道理?”

解良和鲁德都是一愣,这罪名好生古怪……

不给他们思索的空间,方回已道:“发传讯飞剑,召他回来,观其行止,再作处置。”

苏己人怔了怔,刚应声,却想起件事:“余慈乃是外室弟子,照常例尚未在祖师堂刺血刻印,留下气息,传讯飞剑怕是寻不到他。”

“这里是战场,不是还有些残余么,临时制一个印记就好,若是不成,那就派人去找,总要有个结果。”

他这言论,让在场之人面面相觑。

“若是寻不到又如何?”

“按宗门戒律处置吧。”

解良看向苏己人,其实他也精通宗门戒律,但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询问戒律部首席,才更稳当。

苏己人沉吟片刻,道:“外室弟子,抗宗门令谕而私自外出,逾十日者面壁,逾一月者苦牢,若是确认其背门而出,当视其情节轻重,或剥夺其弟子身份、或追回宗门所授法诀,又或刑囚,最重者处死。”

看解良的面色,她又解释道:“刑囚、处死两条,是要与其他原由结合来看。若余慈不是别的宗门派来的细作,本心并无不利宗门之意,仅仅是相合而来,不合而去,以其外室弟子身份,最多就是追回宗门法诀,不使外流……”

解良沉吟不语,方回则看了眼苏己人,必须要说,这位戒律部首席极是聪慧,显然已经看出,此时的本质不是按律循法,而是一场关于处置余慈的博弈,所以原本持中不逾矩的她,也悄然选择了立场。

果不其然,解良受她提醒,接着便道:“追回法诀,应当是丹诀一级,余慈尚未得宗门传授还丹之法!”

鲁德大喜,忙道:“那就……”

方回淡淡道:“玄元根本气法已入祖师堂,与其他先天气法不同。”

解良眉头一皱:“祖师之言,弟子觉得有所不妥。根源都是气法,有何不同?况且我当初用以心授之术,不落文字,不虑法门外泄之事。”

方回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他。

解良微怔,旋又想起,这不是讲道理,也不是谈戒律,而是按照实证部的风格,进行的一场博弈和交易。他深吸口气,不再多说,只道:“请祖师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