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1/1)

小道士是言者无心,余慈却是听者有意。他并不在意宝光无意中的失言,只是对话里透露的另一个信息感兴趣。

“一张网……等等,让我想想。”

余慈站在鬼纱云边缘,看着湖面出神。宝光则在挠头:“网?渔网吗?我觉得够戗,这群鸟儿贼得很,一般的网子绝对抓不住它们。”

余慈并不回应,长考一段时间后,干脆盘膝坐下,手指还在不自觉地抽动比划。见他这般模样,宝光只觉得气氛凝重,当下不敢出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直到余慈从储物指环中取出了一卷丝帛。

小道士再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上前去。

余慈拿出来的是他身边唯一的修行典籍,即当年和照神铜鉴一起从紫雷大仙的寝宫中拿出来的《上清聚玄星枢秘授符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本符书几乎便是他修行路上的唯一指引。

换了别人别处,余慈未必会公然拿出来,可这几天,他留宿在止心观中,与观中道士交流,越来越清楚,那个离尘宗,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以万年计的宗门传承下来,奇功秘技、法宝奇珍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他这本符书,对他来说是宝贝,对离尘宗而言,恐怕还够不上档次。

所以,他也就不必抱着什么敝帚自珍的念头,很大方地取出参详。

这本符书并非是以修行界通行的玉简形式存在,但也不是寻常纸质,而是以某种极坚韧的蚕丝织就,上面洋洋洒洒数万言,还有数以千计的符文图饰,均是一针一线织上去的,真不知制书时费了多少心力。

既是丝帛之制,此书也就没有什么页数,平时卷起,用时铺开便是。余慈缓缓打开丝帛,其上文字图形如水般在眼中流过。

旁边的宝光“哇”地一声叫起来,让余慈觉得这小子未免大惊小怪。也不抬头,只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随后便继续铺展,寻找那个印象中的符纹,很快便有了结果。

“就是这个了……阴都黑律缚鬼咒”。

旁边的宝光也看到了上面的符纹。但只一扫,眼珠子便险些被那复杂的纹路给扭了,不免倒抽一口凉气:“这是做什么用的!”

“结网!”

第034章 捕鸟

余慈回答得很是干脆。他找到的这个符箓属妖图鬼纹系统,比较复杂,也是余慈所能掌握的比较高等的符箓之一。以前他只以照神铜鉴的异力使出过此符,还只是最初级的运用,现在必须要再熟悉一下,才能确保不出问题。

这个过程很短,在宝光犹自纠结于复杂的符纹图像时,余慈已经站了起来。宝光凑得太近,给吓了一跳,差点儿就从云上摔下去。等他站稳,耳边已经响起低沉的咒文震鸣声。

“余师哥……”

宝光还想着要余慈谨慎,可接下来便见到余慈指尖灵光吞吐,各类诡异的笔画一层层铺上去,开始像一个鬼脸,后面又抹上许多似是而非的文字。看着符箓渐成,宝光莫名觉得本来晴空万里的天色似乎变阴了,可抬头去看,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他身边却似有阴风拂过。

小道士被震住了,后面的言语自然也就卡了壳。

余慈才不管旁人想什么。此时此刻,他眼底心中,除了那飞舞的符纹,便只有湖面上犹不知大难临头的那群野鸭。随着符箓刻画完成,远方的野鸭戏水的图景似乎也扯到了眼前。

他无声无息地激发了符箓。

在宝光眼中,余慈身前的符箓突然就消失了。然后他的注意力便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着,投向百尺外那群嬉戏的野鸭群。那边湖水正泛起阵阵涟漪,徐徐扩散,偶尔有几只不安份的野鸭飞起落下,一派祥和,看上去是一个秋日的好天气。

但在下一刻,虚空于无声处起惊雷,又似乎有人在旁暴喝一声,撼魂动魄。一条粗黑锁链,凭空凝就,上面密布无数符纹,咣啷啷一连串响动,瞬间绕着广布在近里许方圆的水面走了一圈,再“锵”声扣死。

变生腋肘,便是已有心理准备的宝光都给这声势吓了一跳,更别提那群警惕心极强的野鸭。连串惊叫振翅声中,鸭群惊飞,霎时间铺天盖地。百来只野鸭显然是办不到这点的,可鸟群惊飞的瞬间,隐藏其中的水相鸟便动了手脚,百来只野鸭倒像是变成了千只、万只,四面飞掠,乱成一团。

高空鬼纱云上,宝光紧张得差点就么跳下去。当初他就是被一手骗过,才铩羽而归,现在那贼鸟又来!

余慈却稳当得很,早在符箓发挥效用之前,他已经开启了此符的更高级变化。湖面情况上虽乱,他却心中笃定,看着粗黑锁链上,深层符纹逐一点亮。

宝光修为不到、那群扁毛畜牲更看不出来,在里许方圆的范围内,无数条细如蚕丝的淡灰长线密布,构成一片细密的大网,将野鸭罩在其中。只是这网并非是针对野鸭的肉身,而是野鸭的神魂!

卟嗵一声响,一团黑影落下,紧接像是开启了什么机关。在宝光瞠目结舌的表情下,百十只野鸭好似下饺子一般,从天上接连摔落,密密麻麻飘浮在水面上,那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喂,去打捞吧,肯定在这里面。”

水相鸟的外形可以变,神魂却是变不了的,阴都黑律缚鬼咒下,一切神魂的形态都瞒不过他,所以余慈很是笃定。

宝光已是彻底呆了。

说起来,小道士之所以找余慈求助,心里也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要知他在止心观中,可是观主的记名弟子,平日里就算自己不摆谱,也比那些挂单道士高出一截。现在找人帮忙,未免有些尴尬。至于同为外室弟子的师兄们,一个个修为深湛,请他们来捉一只鸟,又有些大材小用了。

思来想去,也只有余慈,不是外室弟子,但将来有可能是,且师傅对他观感不错,二人也谈得来,正是求助的最佳人选。唯一不那么确定的,就是余慈的修为了。他只能这么想:能在白日府主的压迫下,谈笑自若的人物,修为无论如何都差不到哪里去吧?

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不过这证明太过得力,小道士心里略微有点儿受伤——二人的差距也太大了点吧!

其实这倒是他误会了。余慈使出的符箓其实没那么可怕。所谓阴都黑律缚鬼咒,其实是专门针对阴魂鬼物的一类符法,对生灵的杀伤有限得很,也就是这群野鸭子,肉身脆弱、智力低下,挡不住咒法的侵袭。可若换一个神完气足的正常人,这符以此类用法使出来,最多也就是让人打个寒颤。

余慈依稀也能感觉到小道士的想法,不过他才没有那个时间去伤春悲秋,帮忙宝光抓水相鸟只是他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仅此而已。

宝光终究是个面善心善的好孩子,那一点儿嫉妒心,等回到道观中,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且要把自己获得的一百善功拿出来分成,却被余慈拒绝了。对他来说,宝光这位观主的记名弟子,在观中地位超然,心思又简单善良,正是交结的好对象,三五十个善功,还堵不上他的缺口,不如用它来做人情。

当然,这回去抓水相鸟不能说是没有一点儿收获。余慈便感觉到,他使出阴都黑律缚鬼咒的时候,“先天一气!”

运转格外顺畅,尤其是变化出符箓的高级形态时,运化随心,虽是第一次用,却分外轻松,似乎修为在无形中又有精进。

这自然是好事,所以余慈的心情相当不错。用过晚饭,稍事活动,他准备做晚课的时候,宝光小道士二次登门。这回,他不是来请余慈帮忙的,而是于舟老道有请。

这是他住进道观后五天来,于舟第一次与他见面。

夜间的止心观十分幽静,各个殿堂的长明灯放射着一圈圈的光晕,在黑暗中切割出各自的领地,走在这光暗错落的巨大空间内,余慈觉得自己的心脏并非是那么平静,正有一种向外膨胀的欲望。

余慈知道自己心理变化的根源:其实他是在向往这个地方,这种生活。对他来说,这种生活是新奇的,也是有着无以伦比的标志性的。只有真正地融入这里,才能宣告他真正地站在一个新的高度上。

现在和前些年迷茫不明的日子完全不一样了。他走在大路上,令他垂涎欲滴的目标就摆放在可以目见的前方,有一种欲望催动着他跑起来,去抓住目标——就是这么简单。

他还在感慨着生活和心理的巨大变化,两脚已经踏在了于舟老道的住所之中。这儿也是一处独院,老道就站在院子里,手持一柄松纹古剑,像是自娱一般,挥剑起舞。院内无丝竹之音,然而剑刃划空的低啸,以及衣袂飘动的微响,就是最好的和声,起伏之间,节拍分明。

余慈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老道沉浸在自我的天地中,宝光则看得入神,没人发现他的异状。倒不是说老道舞得不好看,而是对余慈来说,眼下这场剑舞,相较于他先前所见,无异于儿戏。

在他踏入止心观的前夜、直至金焕登山之前,他都以照神图窥视观内动静。当时他的收获有两个:一是观察到观中修士的行为举止算得上正派,法度谨严,观主于舟老道的脾气性情也是比较温和,由此做出冒险入观的决定。现在看来,这个险冒得非常值得。

其次就是老道的剑术。当时,也是在这个小院里,他看到了于舟练剑——这本身就是非常奇特的一件事。

照神图受到观测目标气息强度的影响,越是强大的修士,观测画面就越是模糊,这是已经过确认的了。然而于舟练剑之时,余慈却能看得一清二楚,以至于他严重低估了图中人的修为。

不过,当时于舟的剑术依然让他大开眼界。他看不出里面深奥的道理,却见到于舟剑气外放之时,形质已经玄妙到了极处,每一波剑气,如蒸腾之水烟,又似缥缈之云雾,如虚似幻,偏又直透人心。实在是余慈二十五年的生命中,看到的最上乘的剑法,也许只有那日叶缤以剑意化入云雾之中的造诣,才能与之相比。一路看下来,他不知不觉已是冷汗潸潸。

等到老道收剑,开始吐息,余慈便傻了眼。照神图上,扭曲的图像直接便证明了老道还丹修士的身份,且那扭曲的幅度和范围,还要在金焕之上,至此他方知老道才是真正的高人,不由十分佩服,第二日到观中,也是相当尊重。

这些已经是旧事了,不过看到于舟此刻舞剑的模样,余慈总忍不住拿出前面的记忆来比对。

这算是做给他看吗?老道的心思,确实难猜。

他在这里动脑子,那边老道士已经停了下来,夜风中白发飘扬,额头无汗,倒是更显矍铄。老道收了剑,对他笑道:“来了啊,坐!这是我青年时使的一路剑法,如今年老痴愚,怕有些遗忘了,故而拿出来耍耍。”

旁边宝光很是自豪地道:“师傅的剑术修为,在宗门可排得上前五,就是许多步虚甚至是真人境界的仙师也比不上,这是当年由宗主亲口评断的。”

老道闻言便笑:“你这蠢话只能骗骗外行人,舞剑和剑术怎能一样?”

余慈深以为然,对老道的直率也非常欣赏。

院子里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槐树,树下常年摆放着一套石制桌凳,以为乘凉时所用。然而此刻秋风肃杀,树叶落尽,夜风中干枝摇摆,颇有凄清之意。

余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类似的想法,他和老道走过去坐下,老道示意宝光端茶倒水,自己则取出一个玉制牌子,递了过来。

余慈接过,本以为是玉符、玉简一类的东西,到手才发现,牌子正面书写着“功德”二字,背面则一片光滑,不知是个什么用途。

“这是宗门制出的功德牌子,元气或是神意触动,都会在背面显出你应有的善功数。”

余慈当下便凝神相触,只见得牌上光芒一闪,光滑的背面便显出“余慈,积善功三百六十”的字样,色泽深蓝,对比起来很是醒目。

第035章 请托

三百六十?

知道余慈的疑惑,老道加以解释:“那只鱼龙已送到了山上,鲁师兄非常满意。他本来差不多都要放弃了,你那条鱼龙实在是及时雨,因此他愿意多支付两成,合计三百六十功。这个牌子你要收好了,以之在宗门交易,会比较方便。”

旁边宝光听到余慈转眼又是六十善功进帐,咋舌之余,看余慈的眼神里更是佩服。

增加的善功,倒是意外之喜。不过余慈也受到提醒,开口谢过之后,又道:“小子观中叨扰多日,如今诸事已毕,便向观主辞行了。”

“哦?如此急迫?”

余慈便笑:“仙路漫长,行步艰难,能歇得几日,已经是偷懒了。”

这话虽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嫌疑,但确实也是他心中所想,只是稍稍修饰一二,仍算得真诚,果然老道点头称许:“小小年纪,也知道求仙的紧迫,很好。可你又待如何?”

余慈略一沉吟,还是实言告之:

“不瞒观主,小子在寻觅草药上还有些心得,上次发现鱼龙草,也不只是运气。我这几日在同德堂看过,便是不设善功消息,一株鱼龙草,也值五功,天然之物,或许能更高一些。如此,我想重返天裂谷,或能在冬日之前,找到足够的药草。便是不成,我也看到一些征求天裂谷特产的消息,若是办得到,也可顺路去做。”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个理由,就是他不说,老道应该也明白——随着前日金川和匡言启启程前往离尘宗山门,这几天一直徘徊在道观外的眼线,昨天已经撤走了,虽不知道白日府是怎么个想法,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不过老道的反应有些奇怪。直勾勾地看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这突来的笑声让余慈颇为错愕:“观主因何发笑?”

老道笑着伸手指他,又指指自己:“你我有缘!”

啥意思?

余慈正莫名其妙之际,便看到老道取出一块玉简,递了过来:“正好,我有几味药,乃是天裂谷特产,为别处所无,想请你帮忙找来。”

看了很是开心的老道一眼,余慈神念透入玉简,见里面列有六味药材,每个都有详细的图示说明,图像栩栩如生,而说明也极尽详细,包括药草的习性、可能的生长位置、采摘的方法以及旁边有无凶兽毒虫守护等等。

这份资料,详尽到人无话可说。余慈本来就有顺路采摘其他药草以换取善功的打算,与这件请托并不冲突,自然没道理拒绝。不过他还有一点不明白:“虽说天裂谷广大,但也是对我们这些后辈来说。以观主的能耐,有如此详细的信息,怎不自去摘来?”

“天裂谷与其他地方不同。离尘宗和落日宗立有‘止步碑’,还丹境界以上的修士不得入谷,我自然也不例外。”

余慈糊涂了:“这是何故?”

老道以一个问题回应:“你可知天裂谷下方是何等去处?”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余慈想笑,好险给忍着,但还是说了一句:“莫不成是冥狱黄泉?”

老道大笑:“虽不中亦不远矣。那下面不是凡人传说中的黄泉地府,却是一片极其类似、乃至更为凶险之地,修行中人将其称为血狱鬼府。”

余慈心中一动,他以前听过这个名字。细想来,乃是当日在天裂谷顶,从叶缤女仙口中道出,但内里究竟,他仍不清楚。

老道则为他解释:“所谓血狱鬼府,乃是天地间一切凶戾杀气凝而化实之地,其亦无边广大,千万以来,由此凶戾之气化生无数妖魔鬼物,个个残暴嗜杀,在那血狱鬼府中彼此交战,永无休止,论残酷,所谓的黄泉地府,倒是要瞠乎其后了。”

“那一世界与这边天地并无什么水陆道路相通,但也不是全无联系。天地广大,某些地方偶尔感应戾气,撕裂虚空,形成两面交通的甬道,也是有的。这天裂谷便是一个,大约也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

“天地间还有这种地方?”

听了老道的讲演,余慈觉得自己的眼界一下子又开阔了许多,他想了想,问道:“这么说,天裂谷中有妖魔出没的传言,也不是无的放矢。”

老道却是叹了口气:“本不至于如此。要知道你我所居之天地和血狱鬼府差别极大,我等在此天地间呼吸是天经地义,但对血狱鬼府的妖魔而言,说不定就是致命的毒药,反之亦如是,这就隔绝了两界的绝大部分往来。

“然而天裂谷地域宽广,几乎自成一界,那里将两边的天地元气彼此混杂,慢慢地便有一些妖魔适应环境,生长其间,这些妖魔却是可以自由来往两界的。原本这也没什么,万物自有生克,天裂谷中也有一些天生天养的异种,与妖魔为死敌,挡着它们往这边来的去路,使此方天地不至于受妖魔袭扰。

“可是在七十余年前,两位地仙级别的大神通之士在谷中激战,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谷中相对稳定的物种圈子在战时破坏严重,尤其是与断界山脉相邻这万余里的地带,天裂谷中下段几乎是面目全非,生活在更底部的妖魔受到的影响却是微乎其微,头上又没了天敌,自然蠢蠢欲动。”

余慈只听得心动神摇,然而情绪里面更多的不是戒惧,而是说不出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