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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然后她真的回家了,回到了那个从小长大的家,姑姑打来电话说爷爷住院了,闻花请了假回去,林正则知道后也赶了来。

老人家的老毛病了,住院打了叁天点滴就出院了,他们在家住了一周,回去后闻花思想前后做出了辞职的决定。

她想把爷爷接到身边住一段时间,林正则对此的反应是收拾东西直接提前回老家。

这一年十二月,闻花离开了生活七年的城市,开展新的人生。

不用上班之后她的生活反而更加忙碌有序,有婚礼要筹备,有爷爷要照顾,有亲戚家长里短的琐事要关心,还有新的朋友要认识。

有时候她陪着爷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晒着太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将来会死在这片熟悉不久的土地上。

林家绝大多数亲戚朋友都在这个城市,很快闻花就以小儿媳的身份融入其中,林家对爷爷也很好,等到春节前准备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闻花如何被爷爷含辛茹苦拉扯大的故事。

今年春节他们要回闻家,以未婚夫的身份正式介绍林正则给闻家的亲戚认识,临行前一夜,林妈在家把准备好的礼物特产拿出来帮他们收拾行李,爷爷在客厅跟其他人闲聊,林正则找了几圈才在大门外的树下找到闻花。

“我有一些话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因为我怕说了,我就会成为全世界最可恶的人。”闻花说,眼神空洞的看着远处。

林正则把她手里的手机和耳机拿过来,音量调到最大自己戴上,然后转过身背对她。

闻花走过去拿下他的耳机,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每一次听到我爷爷说他如何辛苦把我拉扯大,没有他就没有我,我都觉得特别烦。”

林正则向前一步靠近她,说,“有的时候患者带着求助的心情千方百计找到我,如果他们的故事不够独特,我会觉得无聊。”

“回去吧。”闻花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走回去。

很好,就是这样,她不需要安慰劝解,她只需要有个人告诉她,做个糟糕的人,也不算什么。

闻花已经想不起来家里多少年没这么热闹的过过春节了。

闻妈居然特意给他们打扫出来一间卧室,闻荷回自己家小住了几天,这样的阵势让她误以为自己带了个未来王储回家来了。

婚礼时间在五月,闻家已经选好了去参加婚礼的亲戚名单,他们说着什么爸妈两边的亲戚都得出个代表,好多年没见过面的舅舅还为了这个名额几次上门来说。

闻花觉得自己已经是人到中年了,但在这一辈大人面前还是隔着银河,年龄显然不能划分孩子和大人的区别。

舅舅没做过舅舅,却格外想做婚礼那天的舅舅,有趣。

老姑娘要出嫁是如此的令人开心,闻妈每天都兴奋地说提几次婚礼的事。

但是实话实说,婚礼不在闻家办,车房家具电器也不用娘家买,最后商量的在闻家宴请亲近好友的事也是几个月后的了,那么现在又有什么可忙的呢?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跟别人说说二女儿要嫁出去了。

闻花陪着亲妈逛超市的时候遇到一个叔叔,闻妈说孩子要结婚了,那人惊讶:“闻荷不是都生二胎了?”

对不起,人来人往的超市中央,闻花真的是放声大笑。

她突然就想起来了,中学的时候她期末考了年级第一那次是第一次看到爸妈脸上的骄傲,闻妈甚至每天带着她出去跑步吃早餐,就是为了能多遇到几个熟人显摆一下她的成绩。

也是那么一个叔叔,看着闻妈身旁的小姑娘问这是谁,闻妈尴尬地说亲戚家孩子,说完用手温柔的摸她的脑袋,摸完了还捏捏她的肩膀。

那个时候她可没笑,她记得闻妈带她去吃早餐的时候她差点把筷子塞进鼻孔里,她太激动了,为着自己是亲戚家的孩子,也为了那双摸她脑袋的手掌。

林正则要工作,闻花跟着他回去,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走之前爷爷很是不舍,说她也不上班不如在家住着,姑姑在一旁劝,说哪有把小夫妻分开的道理。

“等我们回国后再把爷爷接过来一起住好不好?”上了飞机林正则跟她说,他马上要出发去美国一个月,带着闻花一起。

好吗?当然好,闻花的纠结只有他懂,她的厌烦是真的,但是她的歉疚自责更深重。

她订好了回国后第二天的机票给爷爷,最终没能用上。

爷爷是在他们回去一周后去世的,梦里走的,很安详。

出殡的日子找先生算的,一个是叁天,一个是七天,闻爸选了叁天,怕天气热了不好停太久,这些事闻花是毫不在意的,人都没了,其他都没什么意义。

葬礼的规模没有意义,吊唁的客人没有意义,眼泪更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何况这场葬礼眼泪很少。

参加葬礼的人喜欢追问家属去世的细节,然后听到梦里去世四个字露出准备好的欣慰表情说不受罪最好,这个年纪算喜丧。

闻花守在灵堂上香,林正则让她吃东西她就去吃,让她睡觉她就去睡,有人守夜的时候说,“不愧是从小带大的孙女,多孝顺,日夜守着香火不曾断过。”

闻花记得奶奶的葬礼,虽然那时候她还小,但她记得父母的悲伤遮也遮不住,他还记得只在出殡那日掉过眼泪的父亲处理完葬礼后回家就病倒了,病了整整一个星期。

闻花在等,等父亲再次病倒,等母亲食不下咽。

但是她没有等到,她等到了毫无悲伤气氛的家,闻荷甚至因为单独带了几天孩子辛苦到看到救兵松了口气,闻妈抱着孩子开始问婚礼的细节,亲戚去了的住宿安排。

“到时候再说吧,不急。”闻花答。

“你再别瞎操心了,人家的婚礼跟你有什么关系。”说这话的是闻荷,语气一如既往的生气。

闻花笑了,多日以来第一次笑,她的眼神在全家人脸上转了一圈,她问,“我爷爷去世了你们一点不伤心吗?”

沉默,然后打破沉默,有人说,“我小的时候要买一块糖他都舍不得,我长这么大爷爷对我付出什么了?”

有人说,“说句老实话,你爷爷这辈子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他实在不是一个讨喜的长辈。”

还有人说,“上一辈的恩怨你不懂,你现在还小,以后成家了你就懂了。”

“那我呢?”闻花问。

没人明白她的意思,闻花挺直了背大声的质问,“那我呢?给你们白白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不算功劳?说说看,他做了哪些恶事?替你们善后了十五年还不能补偿?哦,或者说,我的存在对你们来说,实在算不上份量?”

闻花第一次看到那么精彩的脸色变化,精彩到她都想站起来鼓掌。

她可太熟悉接下来的流程了,在闻妈反应过来大哭之前,在闻爸和闻荷指着她说你有怨气冲我们来,你妈有抑郁症你怎么能这样之前夺门而出。

谁他妈说的天气开始热了,夜风刮在奔跑中的人的脸上依然凌冽如刀。

闻花跑的那么快,林正则根本追不上,她在哭,她为全世界最可怜的老人放声大哭,她终于明白,那么多年逢人就说的含辛茹苦不是给她施压,他只是太寂寞了,被儿女抛弃太寂寞了,他拿着自己手里那点别人根本瞧不上的功劳一次次的呐喊,我是个好人,我不值得被这样冷漠对待啊。

可惜没人听了,说的人都走了,闻花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的痛彻心扉,原来,不论是她自己,还是抚养她长大的人,都是可怜的被抛弃的对象,一个求不来感激,一个早就放弃了争取。

凭什么可怜的永远是他们呢?闻花想,不应该是这样,这个世界的规则不应该是这样。

*

现实生活并不会按照戏剧冲突的桥段发展,吵一架就冰释前嫌。

闻荷坚定的认为自己只是说了两句气话,她相信每一对姐妹都会拌嘴吵架,何况她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地鸡毛。

闻爸闻妈觉得他们绝对是爱闻花的,只是不善于表达,他们觉得女儿的怨恨可以理解承受。

爱是可以放在心里的,他们不是唯一一对为了工作把孩子丢给老人的夫妻,就在这个小区里他们都能找到好几个例子,那些孩子都很好,都已经做了父母,工作顺利,家庭和睦。

很快闻花也要结婚了,后半生有了依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或许等闻花做了父母也能体会自己些许了。

林正则瞧在眼里,关上卧室门出来,有话要说。

林正则告诉他们这些年闻花经历的事情,换来一句闻妈的,“怎么不告诉他们?”

“她没法说,说真话就得从学龄前说起,大声说希望跟爸爸妈妈在一起,或者既然只回来一个月干脆别回来了,说真话就得在生日的时候说出想要的礼物和心愿,说真话就得在一个人生病难过的时候拿起电话。”林正则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有这么一个孩子长到十二岁的时候才知道一直叫大伯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是这个孩子很快接受了这件事,她说大伯变成爸爸更好,因为从她记事起大伯就是爸爸一样的存在,比同学们的爸爸都好。中国的父母都比较含蓄,不怎么口头表达爱,但是除了口头表达,也要付出行动,你们不说,也不做,同时要求闻花又说又做,这不公平。”

“真实的情况是,你们作为父母习惯了小女儿不在身边长大,你们回来一次孩子就长大一岁,长成了大姑娘又很快的离了家,不为闻花操心已经是下意识的心态,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先从承认这种距离感开始吧。”

客厅里安静的不像话,只有闻妈在哽咽,林正则其实还想说一句,如今你们看到闻花要结婚成家,是不是觉得做完这一步为人父母的责任就卸下来了?

可是他不能说,这话太重了。

卧室的门缝悄悄的关上,闻花躺回去咬着被子哭到脱水。

凌晨五点醒来,林正则就那么半靠着床头睡着,手还握着她的手,闻花悄悄起床扶着他躺好,关上门出去。

简单洗漱了一下,出了门看到闻爸坐在楼道里抽烟,身边的烟灰缸已经满了,闻爸回头看她,眼睛通红。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闻爸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嗓音嘶哑的让她心惊。

闻花咬咬唇什么也没说按了电梯,门关上的时候还是说了句,“父母子女总会吵架,就当作30岁的我补一次青春期的叛逆吧。”

你能为我做点什么呢?

你应该陪我长大,教我是非对错,你应该在我懂事的时候拥抱我,在我调皮的时候教育我,你应该出席我的家长会,你应该知道我鞋子的尺码。

或者你就不要理我,让我们做一对形同陌路的父女。

但是你都没做到,你的关心和爱是摸不到的影子,我想尽办法也幻化不成具体的形状,就那么不远不近的引诱着我,把我变成一个爱无能者。

我的叁言两语就让你红了眼眶,但你不知道我还想做些什么。

我想把闻荷不负责任的语言暴力加倍还回去,我想把你们为人父母的不尽责撕开了晒在阳光下,我想让自己活成最糟糕的行尸走肉,人人看到都会叹口气说这个样子父母看到会多心疼啊。

最重要的是,你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么好的一个我。

闻花沿着小路一直走到一中门口,买了早餐提着回家去。

林正则在大门口等她,她笑着走进他的怀抱。

买回来的早餐结果只有她吃的最香,闻妈抹着眼泪说,“你要怨就怨吧,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

闻荷已经在凌晨给闻花发了微信,说,【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你,我道歉,但你知道的,我就是不会说话,心不坏的,你也不说,谁知道你心里这么沧桑呢,你也是的,一家人就是应该常联系才有感情。】

家里的气氛很是尴尬,闻花看着父母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样子心有不忍,这两天也没人帮闻荷带小孩,她一个人看着一大一小累得骂人都没力气,更别说照顾家人的情绪了。

闻花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她太清楚这个时候彼此需要一点空间来喘息,但这个度得她来把握。

如果现在就买票回去只会增加父母的心理压力,觉得自己负气离开,所以再难熬她也得多留几天,尽量做那个主动和大家聊天的人,没事就带着林正则出去玩,给他们留下空间。

她带着林正则走遍了自己的高中时代,把她和小麻的故事一点一点讲给他听,然后带他去见小麻。

她告诉小麻,自己要结婚了,老公帅气又多金,温柔又大度,爱惨了她这个别扭的人,他们以后会过得很幸福。

走出墓园,闻花带林正则去了以前跟小麻经常逃课去的后山公园。

“老公,我要跟你道歉。”她说。

“嗯?”

“那天晚上我在想,要不我就不结婚了,以后我也不谈恋爱了,也不好好工作,一个人孤孤单单浑浑噩噩的活着,凭什么让不负责任的人心安理得的看到我过得美满呢?我是有这么想过的。”闻花直视着他的眼睛,坦白自己幼稚的报复。

“现在呢?”他问。

“现在我知道自己多愚蠢了,我想惩罚不负责任的人,但是最不负责任的人就是我,我不但想抛弃自己,还想不要你。”这些话闻花心里想过多次,现在光是说出口都觉得可怕。

“对不起,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你那么好,我怎么会想要伤害你呢,我是那么爱你啊。”

林正则把她抱进怀里,“不哭,你有资格发泄情绪,你也可以有负面情绪,都没关系的,我在呢,我怎么会放你走呢?”

闻花在他怀里默默流泪,哭完这一次她就不哭了,以后不会为了求而不得掉眼泪,也不会为了愚蠢报复掉眼泪,她要幸福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