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6(1/1)

持续四五天的阴雨天很快过去。

甘棠熬过生理期兼雷雨带来的身心两重虚弱,自我感觉又是铁骨铮铮,刀枪不入的一条好汉。

她与甘瑅的关系,变得越发微妙。

饭是两人轮流做的。

甘棠试过给甘瑅算一笔账,以她和甘瑅两人的食量,自己做比买现成的成本还高。

但甘瑅那时只是笑笑,“姐,我觉得这样比较有生活的实感。”

甘棠衡量敲定,把一切家务事分成两半,这样才能泾渭分明,两不相欠。

她切菜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去他妹的生活的实感。

可是当甘瑅细嚼慢咽地咽下她做的饭菜时,她不可避免地感到愉悦,那因填饱对方,故而产生的灵魂餍足。

甘棠想,这回是真完了。

她面无表情盯着甘瑅,心里巴不得把他立刻踢出房间。

甘瑅察觉她的目光,放下喝到一半的汤,善解人意道,“姐,先把碗放着,一会我来收。”

他的唇被浸得润泽了,比平时要鲜艳一点,勾唇时,那点浸润的水光也格外明显。

甘棠给他丢去一张纸巾,不无嫌恶道,“嘴上都是油,擦干净。”

心里想的却是,小瑅现在长得真好看,大概能凭这张脸骗到许多女孩子了。

她大概是色迷心窍了吧。

那天之后,甘棠不再等甘瑅吃完,就提前把碗放进水槽。

与之相对应的,她开始错开在公共区域逗留的时段。

她做的隐蔽,可还是很快给甘瑅发觉了。

“姐,你在躲我。”

他都没用疑问句,就只是平静地阐述。

甘棠看着站在卧室门前的男人,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会走进来。

但甘瑅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里。

收敛神色的眉眼,现出几分平时不曾见的阴郁。

“姐,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错的人是她。

甘棠苦闷地想,甘瑅是怎样对她从不设防,他叫她姐姐时眼里有明亮的神采,任她差遣时又是那样心平气和。

那般顺从的姿态,简直像是可以默许她对他做出任何事。

任何事,这几个字本身就是甘美的诱惑。

甘棠有如被蛊惑般,咀嚼这几个字。

“过来。”

她的声音不带感情,只是冰冷的命令。

甘瑅愣了一下,走进来了。

“坐。”

这里只有一把椅子,在床的另一侧。甘瑅犹豫了一下,坐在床边。

甘棠心里的愤怒腾地点燃了。她敢断定,就算她现在让甘瑅躺下,他也能毫无怨言地照做。

再然后呢。

她可以对他做更过分的事,他会不会震惊,会不会哀求,还是皱着眉就此默默承受。

甘棠的内心被这想象激起凌虐欲来,她缓缓走近,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落在他脸上。

甘瑅不自在地把脸侧过去一点,无辜地轻声道。

“姐,你说吧,我到底是哪做……错了。”

他的话语因吃痛而中断了一下,因为甘棠忽然伸手,指甲在他脖颈上划了一道。

那处紧挨着喉结,是人体最脆弱的位置之一,被划破表皮,很快泛起红肿。

“为什么不反抗。”

“你希望我反抗?”甘瑅的反应出乎意料,他轻轻抓住甘棠的手,指腹在她的指甲边缘滑动。

“这种程度的伤,一天就能结痂,再要不了一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远不如你以前抓出来的重,姐,你手软了。”

甘棠生出荒唐的认知,甘瑅……他在诱导自己伤害他。

这想法令她毛骨悚然。

这般不设防,甘愿被伤害的行径,假如没有目的,那他该是多么的可怕。

假使有目的,那么甘瑅不惜以被伤害为代价,又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

“小瑅。”她抽回手,平静无波地问,“你现在究竟叫什么名字?”

“虞棣。”甘瑅姿态仍是顺从,声音也是柔和的,“我叫虞棣。”

“那么,虞棣,你报考的是哪所学校?”

“姐,别这么叫我。”甘瑅的声音微微地颤,他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垂下眼,缓缓说出学校的名字。

那是与甘棠在同一座城市的院校,同她的相距不过十几公里。

“姐,你觉得这所学校不好吗?”他若无其事地问。看起来是那样云淡风轻。

只是,幽微的执着,就这样一点点渗出,仿佛黑色的雾顺着地缝漏出,蔓延。

“我知道了。”甘棠的反应出奇平淡,“你回去吧。”

“回你自己的家去,我帮你订车票。”

“你在这儿住了也有两个月了吧,该整理的也足够时间整理了。”

“要不就我先走……待办的手续稍微有点麻烦,但你已经成年了不是,一个人总能办妥吧。”

甘瑅没想到她能做得这么决绝,愣住了。

“姐,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他白着一张脸,轻声说。

甘棠以缄默回应。

沉默是对付巧言令色最好的武器。

于是甘瑅就在这道沉默中,低低的笑了。

“姐,你还和那时候一样,懦弱又伪善。”

“因为主动离开的是我,你就成了无辜的那个。你恨我,一直都恨我,我知道的。”

哪怕说出这些,甘瑅语气依然轻柔,惧怕吓跑怯懦的野兽那般轻柔。

“假如我留下没有走,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甘愿放弃学业,供养弟弟读书的伟大姐姐?你肯定不想成为那样,对吧?”

“还是我辍学打工,呵,那样也不错,你会对我愧疚到死,这辈子都没法撒手的吧?”

“姐,总得有个人下决断,你不敢,我替你,这是我该做的。你可以当最完美的受害者,一厢情愿地恨我,我不在乎。”

他说着不在乎,垂下的眼里分明藏着无尽的委屈。

“可你不该再赶走我一次。我是活生生的人,会受伤,会心寒,你不想再见我,可以,入学以后,我再也不会去找你。”

“你知道,哪怕同一座城市,有些人也是一辈子都不会见面的。”

他说一辈子不相见时,甘棠仿佛听见什么破碎的声音。

那是她的心吗,她不知道。

甘棠茫然地拢了一下指,才发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离,她几乎站不稳脚。

活着,永不相见,听起来可真残忍。

她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生离,还要经历第二遭吗?

她苍白失神地看着甘瑅,眼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脆弱。

他一点也不像看起来那样柔和无害,他是带着刺的,会温柔地贴近,撕下血肉再若无其事地离开。

她应该拉住他的,告诉他自己不是没试过让他留下来,她去找过房产中介,可那些人像闻到血味的豺狼,眼里的幽光让那时的她感到畏怖。

可那也的确是怯懦……甘瑅没有说错。

就像她那时对他说的那句“你走吧”,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伪善罢了。

甘棠就这样茫然地看着甘瑅离开房间。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甘瑅没有立即离开。

但他很快开始整理东西。

他的房门打开时,甘棠能看到落在地上的黑色旅行袋,它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逆的速度被填充,就快被装满。

两人维持着最疏离的关系,仿佛同一屋檐下的合租房客,甚至偶尔还不如。

至少房客不会在视线交汇时故意躲闪。

甘棠知道,甘瑅是在用行动证明他能做到话语里的永不相见。

夜深无人的时候,她摸出弃用的手机,戴着耳机近乎贪婪地循环播放。

那里面也有个小瑅,声音维持变声期时的微哑。

他叫她姐,也会恰到好处地朝她撒娇,他对她絮语那些过往。

那些过去,于一个人是苦难,可当承受的变成两个人,就成了弥足珍贵的记忆。

他们曾扒着土墙,灰头土脸又满脸欣羡地看着别人放风筝。

也曾因为养过的狗被送走,一道哭哭啼啼地追到巷尾。

那时的他们可真是不体面啊,可他们都不会觉得对方不够体面。不像现在,非得小心翼翼维持着尊严,口是心非说着伤人的话。

甘棠听着听着,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来时,正听见十六岁的甘瑅在耳边轻轻说。

“姐,你就做只风筝,飞得越远越好,我就当抓住风筝线的人,早晚有一天会顺着那根线找到你。”

骗人,她想。

他说的明明是,哪怕在同一座城市,有些人也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