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驻足(1/1)

“我相公的祖父是个对命理因果格外看重的人,后来也是嫁进去听府里的人说,奶公1合了八字后庚帖就递来了我家。居士应该也有所耳闻吧,太祖爷登基后,鼓励宗室士族与平民百姓通婚,就连皇太孙娶得也不过一介武夫的女儿。

“相公出生于士族大家,也聘了我这样的平头百姓。”

“娘走得早,家父托着我和剩下的叁个弟弟妹妹长大,早年也参过军有些功夫在身上,但从不懈怠对我们的教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比不得高门贵女们的才情出众,可也谨守礼仪教义之道,但嫁入那样一户人家,多少心有戚戚。

“我虽与相公相敬如宾,但他是个很好的人,嫁给他十余载,从他身上我学会许多从前悟不透的道理。

“公爹生的一团喜气,因着身患顽疾养了一身膘,有时候需要人搀着才能行走,婆母虽刁钻强势了些,但对我亦是极好的,他们也不曾鄙夷我学识不高的短处。

“至于我的相公,他面上不显露,但我总觉得在他面前有些自惭形秽,清风朗月的读书人却比我真正生活在民间的人解决处理事情的方式还要实在。

“在成亲的第二年迎来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儿,白胖圆润,相公给她起名‘尔容’。

“尔容是个活泼的姑娘,我原以为相公会依着家中的规矩会一早就给她请了大儒来授课,不想早几年一直都是他亲自讲学,我的相公当真是个才华横溢的郎君,寻常读书读累了就会篆刻一些印章,提笔绘着他早些年游历过的河山,

“我那会儿会一道陪着尔容,实际上是我自己也想多学学,好增添一下自身才气,虽不知晓旁人如何,但相公若是以后要当个教书先生定是不遑多让,幼时我无论如何都难以记住的典故在他的讲述下显得格外生动,他从来不是那种一丝不苟的文人墨客,甚至还颇有童心,那会儿斗蛐蛐热潮正盛,尔容很喜欢看着相公斗蛐蛐玩,我们叁个一起,好像一直都是其乐融融。

“相公满足了我闺阁时期对未来夫婿的一切畅想,风趣、英武又才华盖世,只可惜他对我并没有爱意。

“因为他心里有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叁娘像是卸了力,停顿许久才继续。

“青梅竹马大约是人心之憧憬的存在,相公也是。说起来,那位小青梅才该是他的正妻,那会儿奶公在燕京任职,相公亦生长于燕京,她是奶公得力部下的女儿,住进了他们在燕京的旧居,奶公甚至还让婆母亲自教导。

“后来临安都城生变,相公跟着奶公先来了临安,站稳脚跟后又马不停蹄地去攻打了乌卢部族,军队分了两次回朝,以至于奶公先行一步回来后全然忘了那位小姐,将我定为了他的正妻。

“我无从得知相公有没有为此事闹过,其实也不重要了,因为他把他的小青梅接来了府中,相公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何况是幼时便倾心相付的女子,他不会顶撞埋怨奶公的抉择,就选择自己去坚守哪怕只是一句毫无凭证的口头誓言。

“偏院住进了一位佳人,我见过她,那是个美丽富有情致的女人,与相公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会陪着他一起处理事务到深夜,翌日依然能够言笑晏晏地与相公作诗赏花。

“相公的公事日渐繁忙,进后宅的次数愈发少,尔容也逐渐长大早有讲学的先生代替了从前相公站立的位置,在深秋的一天,她生下了府里的第一个长子。

“奶公与公爹相继去世后,这个孩子的到来举家欣慰,还记得她生产那日我与相公一道候在殿外,端的镇定自若可我知道相公心内定是焦灼无比,好在母子平安,我也终于在他紧绷后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微笑,一如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我看着相公接过那个孩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急不可待地想要与他人共享这份激动,转头看到我,他的笑意僵了些,就连单纯的兴奋都变得复杂起来,他大约在想,明明这才是他的嫡长子,而我则是那个难以摆脱只能让他的蔓娘委曲求全之人罢了。

“哦,瞧我,没头没脑地忘记说与居士。

“蔓娘就是相公的那位青梅竹马,如她名字般娇娆美丽的娘子,母家也有权势,可以助相公一臂之力。就这么一位女子,为人妾室我都替她喊冤。

“外人不解其中曲折,只会觉得他宠妾灭妻。相公风光霁月了一生,就连白衫上无意沾染的墨点他只要皱了眉我都会拿一套干净的新衣供他更换,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污点。我本就再无所出,又疾病缠身,怎可贵为一院主母?于是我自请下堂,相公却震惊又恼怒,春香帐暖,我只觉彻骨严寒,完事后他也不说允不允,只让我迁至府里的佛堂祝祷抄经。

孟然扬了眉,略微思索:“那你的婆母呢?她没有什么表示么?”

提到她,叁娘弯了眉眼。

“婆母她自是不允,气势汹汹地去责骂了相公一番,很多人会觉得毕竟是她的亲儿子,那妾室还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娘子,不过是做戏与我看,怕有辱名声罢了。

“可我知道,婆母并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真心实意地对我好。

“公爹热衷于各类美食,因此吃得滚圆,以至于患上足疾;奶公骁勇,很是看不上公爹,但据说因为相公出生时‘英气溢面’很得奶公喜爱才勉强选择让公爹列为下一任家主。

“婆母也是小门小户出生,但她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女子,除了相公自身聪慧努力,更是少不了她在奶公前的尽心侍奉。

“公爹是个温和多才的人,奶公不喜却也为公爹的文才折服,所以许多事务都丢给公爹处理,起夜时,我常常看到婆母的院子里还透着灯光,公爹体虚身子弱,婆母对于衣食住行无一不亲历亲为,洗手做羹汤,就像市井间的夫妻一般,令人羡慕。

“我还是搬去了灵喜寺,倒是世事难料我居然怀孕了,可却不想再回去了。

“怯懦寡言了一辈子,那是我头一回强硬,他妥协了。

“许是念寺门孤冷,留了孩子给我算作宽慰,偶尔路过时他会来看望一下我,虽然他没有明言,旁人却也知道,其实已与休妻无异。

“那会儿子,迁都的事宜进行地如火如荼,他又去征战了,婆母——原该唤赵大娘子了——她不知从何知晓我有孕,说什么都不准我再住在寺院,遣了一众丫鬟仆役迎我回去,我不爱为难人,那一次也是一样。

“我又回到了府中,可却不好再住进先前的院子,我承认有些逃避的因素,那里已经有了新的女主人。

“赵大娘子安排我住在了离她最近的佛堂,我除了每日陪伴她聊天,就是把自己关进佛堂不问世事。

“但赵大娘子不这么想,但凡府里有宴席,家宴还是客宴她都要邀我一同前去,甚至让我落座于蔓娘的上首,当我还是从前她的长媳。

“常言道多年媳妇熬成婆,有多少媳妇在房中受到磋磨,曾经我跟着她学着料理家事,手把手地教我,我天性愚笨,战战兢兢怕被嫌弃。

“公爹的几个姨娘忌惮赵大娘子,她们就喜欢在自己的账上给我使绊子,我常常捧着账本算帐到夜半叁更,最后是赵大娘子为了我斥责了姨娘们。

“赵大娘子从未与她们撕破过脸,明争暗斗这许多年,这还是头一回。

“我感念赵大娘子对我的照顾,如若不是她,我在府里莫说是威信,凭借尴尬的身份那些护主的婢子们一口一个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他走后的第叁个月,我早产诞下一个女婴,这次是我给她取得名字,唤作“永清”,可惜我与她的情分只有短短一个月,永清因为胎里不足夭折了。

“大约人痛到极点是毫无感觉的,出了月子,我跪拜在大殿却欲念频生。

“迁都后送走了赵大娘子,我回到了灵喜寺,耳边仿佛还有她分别时的哀叹,我燃了一盏长明灯,可他还是战死在了异国他乡的黄土里,消逝在英年恣意康健的岁月中。

“我应了赵大娘子的哀求远赴燕京,却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眼,赵大娘子哭晕在灵堂,发着高烧,身子骨一向康健的老人突然一夜白头。我留在了燕京,侍奉着她直到最后一刻,我叁岁时失去了娘亲,二十叁岁失去了如娘亲般的赵大娘子。”

扇面的微风吹拂着鬓发,孟然终于看到了她眸子里第一抹除了平淡纯然以外的情思,她的身形渐渐与那些想要过桥人的哀怨重合。

叁娘停顿一下,牵起一抹微笑来:“天塌了,护着我的人也走了,早没了继续在燕京的理由。

“蔓娘替我收拾了行囊,车马劳顿,我醒后发现竟然已回到灵喜寺,适才也告诉居士迷路至此,我笨嘴拙舌,怕也是讲不好什么故事。”

孟然低垂着眼,沉默不语,突然收扇站起:“你问我此处何地,我告诉你。

“此乃,阴司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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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然饶有兴致地瞧着面前人脸上神情变化:“这条河是奈河,有许多人连这座桥都摸不到,就止步于黄泉。

“至于桥的那头只是你所想的临安,踏足此地者,或报恩,或寻仇,或为情所困,或誓约叁生。究其所以然,不过为故人耳。

两厢沉默间,河上漂来一叶木舟,站着的人身着蓑衣,戴帽覆面,行为举止有些慌乱。

孟然皱了眉看着他跌跌撞撞地上了岸,叁娘挽了衣袖退开一丈远。

鬼差覆手在孟然耳畔低语,眼睛忍不住往叁娘身上瞟。

语毕,孟然挥了挥手:“晓得了,我有分寸。”

叁娘静静地立在岸边,看着奈河中自己的倒影——再见到十五六岁的自己,有些恍惚,记忆里残存着是风烛残年后的脸庞。

身后是一座巨形石碑,密密麻麻刻了字。

“别乱碰,姓崔的2把这块破石头看得可紧。”孟然也走到石头前,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若还是想要过桥,你只剩最后一个机会了。”

叁娘侧过身,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小指,一脸纯善:“除女此生浅薄单调,无关情爱,只剩喜悲。”

孟然踱步,声调上扬:“方才那小鬼差告诉我,上头人皇的妻子王氏薨落不久,而你尘寿未尽却提前来了。”

“居士是何意?”叁娘垂首,只余一截细长的颈子,脆弱纤纤,“除女遁入空门,哪里还会是别人的妻子。”

孟然走近她,玉钗在乌黑的发丝中隐现:“还不愿说实话么?这里不是凡世,你所有的一切几乎避无可避。”

“奈河对岸有一人,本应堕了轮回却又折返。

“至于你的两个故事,我只信一半。

“你是农女叁娘,是不戒师太,还是说,我该唤你一声......

“废后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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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民间妻子对丈夫的祖父的敬称

2崔判官,掌姻缘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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