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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令他意外的是,傅友德请他绘画的宗旨就是越破越好。

山路、破房、陡桥,老弱,什么艰难画什么。傅友德给人出主意:你问问当地人,尽量寻那种越颠簸越好的山路,或者那种木板都快掉光的绳桥入画,还有当地人的草屋,房舍也可以,记住,万不可粉饰太平。

他一番唠叨,就差让木白去本地野人那儿取材了,那句不可粉饰太平木白更是直接理解成了有多惨画得就更惨一点,这他就不明白了。

照道理来说,傅友德此时难道不应该画一个云南好山好水好风光,明军英姿飒爽气吞山河吗?为什么要特地挑这种糟糕的地方画?

这点直到回到自己的军帐内木白都不明白,倒是沐春一语道破其中天机:将军常伴陛下身边多年,最是了解陛下心思。

明军强悍陛下心知肚明,然云南究竟如何,陛下却只能从文字中读得,极为片面,所以将军才想请你绘成画,如此能直观一些。沐春一边校对木白下一批的作业一边道:此处确实风光秀丽,然也是山高水陡,道路闭塞,山多人少,生产落后,林中毒虫猛兽更是伤人无数。

要治理此处,靠的不是明军,而是工匠,是良种,是农师,是人口和擅长理政的官员。而将军请你所绘之图,便是将这些人请来的聘书。

木白愣住了。

他微微张嘴,看着沐春的表情有些怔怔,沐春的话可谓完全背离了他对洪武帝的认知,这同样也是他对帝王这个身份的认知。

木白往前挪了挪,坐到了沐春对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因好奇和兴奋闪着光,从相识至今,他第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阿春,你们的陛下是怎样的人?

沐春微微一愣,放下笔温和道:现在也是你的陛下了,我与陛下相处不多,不过却是听我父说了不少陛下的故事,你若是感兴趣,我可以同你说说。

一听到说故事,原本昏昏欲睡的木文也立刻清醒过来,木家两兄弟一个倒水一个捧杯,十分狗腿地将热茶奉上,然后摆出了渴望的小表情。

难得能够得到兄弟俩这样对待的沐春将茶杯捧在手里,酝酿了下,将他父亲当年拿来与他当做睡前故事的洪武帝二三十事挑了几个格外的说了出来。

沐英和朱元璋之间并无血缘关系,结为父子全靠缘分。

朱元璋当时作为起义军的一名小将领,见到孤身一人流浪的沐英心生怜爱,便和当时新婚不久的马皇后商量,将他作养子。

沐英被留的时候朱元璋不过二十四、五,刚还俗参军,并且得到郭子兴的赏识,但彼时他身无长才,治军又极为严格,决不允许掠夺民财,在有了沐英这个半大小子的加入后,一家三口最初的生活可以说是极为贫寒。

但沐英每每谈论幼年,却总是面上带笑,如此表情自也落在了沐春眼中。

在洪武帝养子沐英的眼中,他的这位义父自是千好万好,而从事实上来说,朱元璋的发家史也的确与传奇并存,即便到了后世,天马行空的网文有不少爽度都比不上老朱的发家史。

没有经历过爽文熏陶的木家两兄弟听得如痴如醉,纵然茶杯反反复复的添续,也说得沐春口干舌燥。

在沐春口中,他的义爷爷出生贫寒,极讲义气,对部下亦是爱护,沐春后来很多的义叔伯就有不少是被朱元璋留的部下遗孤。

而作为一个穷苦出生的皇帝,朱元璋对于百姓的爱护更是远高于此前历朝历代的帝王。

在大明,任何一个村民都有检举权,只要当地官员行事无道,皆可举报。大明的所有关隘路障都对举报者开放,胆敢阻拦一律重罚。

除此之外,洪武帝还在应天的皇宫外立了登闻鼓,但凡有冤屈者皆可击鼓,无论事情大小洪武帝皆都亲自接待。

因此,比起滇地锦绣优美的风光,陛下更想看到的是此地的百姓和生活环境,他想听到的,也不是歌功颂德,而是治理之方。

沐春双眼明亮,注视着木白的眼神亦是炯炯有神:阿白,你的画极有可能可以改变云南如今的现状!

木白给人添水的动作不由一顿,他陷入了沉思。

第29章

是夜,木白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他真正的室友和沐春不同,睡觉很沉。只要没有听到警报,哪怕木家两兄弟在床上跳舞都吵不醒他。

但是在同一张床上的木文就不一样了,虽然他睡着了也和小猪崽一样,但今天情况特殊。

就在木白还在想心事时,他怀中的木小文骤然间翻身坐起,眼睛都没睁,两只小手已经先伸出来,小孩迷迷糊糊地说道:要尿尿。

作为一个曾经因为尿床被兄长要求必须穿尿布的幼崽,可能出于小孩子的自尊心,木文对于尿意非常的敏感。

在跟着军队行动之后,但凡有条件,木文半夜里想尿尿时候都会惊醒并且呼唤他大哥,军营夜间无论任何情况都不允许行走,更别提跨越半个军营去厕所,所以木白只能拿个小陶盆来应付木文的需要。

不过出于对睡眠的需求,后期木白会注意弟弟睡觉前的饮水和上厕所,尽可能让小孩一觉睡到早上。今天他正好有心事忘了催弟弟上厕所,因此导致木小文起了夜。

阿兄有什么不开心吗?木文打了个大哈欠,拍了拍床板示意木白快坐下来,阿文可以给阿兄想办法呀。

木白看了眼还在打呼噜的室友,擦了擦手后坐会床上,他十分认真地对木文说:阿兄想要把画画的方法教给别人。

教鸭。木文十分干脆地说。

木白叹了口气:教给别人的话以后找阿兄画画的人就会变少了,赚的钱钱也会少,文儿以后想要什么买起来就困难啦。

木文闻言一愣,伸出一个小拳头抵在下巴下思考了下,问道:那阿兄为什么想要教给别人?顿了顿,他恍然拍掌:是不是为了让阿春哥哥把画送给皇爷爷?

木白先是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看了眼兵哥,确定他没有被吵醒后悄声道:不是皇爷爷,是朱爷爷,不对,你要称呼为陛下才对啦。

纠正了弟弟的称呼后他肯定了木文的猜测:你阿春哥哥说能够描绘滇地的画越多,大明的皇帝对这儿的了解就越清楚,能做出的安排也越多。但是阿兄只有一个人,肯定没有办法画那么多。

他的故乡不是这儿,但木家兄弟的家却在这儿,他到了这个世界后认识的人也都在这儿,如果可以,他也想让这里的生活变得更好虽然以木白的眼光,这儿已经比他老家好多啦,他也想知道,这儿能如何变得更好。

但正如和弟弟说的那样,画画的技术算是他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这种利用光线的绘画方式一旦说开就算是幼儿也能模仿,如果官方有意推广,不过一两年就能全面铺开,到时肯定会对木家兄弟的产业造成冲击。

他倒是无所谓,但这样操作后一定会让弟弟的生活水平下降。如果可以,木白并不想让弟弟因为他的决定损失什么,而且他也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有价值,所以木白从下午一直纠结到了现在。

木文倒是十分心大,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肚皮,问道:那以后还能吃饼饼吗?

这自然不成问题,木白这段时间也是挣了些钱的,而且大明的官学入读的话还能领工资,养活弟弟还是压力不大的,就是日子要紧巴一些。

那就行啦!木文又打了个哈欠,大眼睛也眯了起来:文儿很好养活的,有饼饼就行了。

肉肉不要啦?木白凑到弟弟身边窃窃私语。

木文肉嘟嘟的小嘴巴下滑了一点。

小糕点可能也没有了哦。

木文小眉毛皱了起来。

说不定以后蜂蜜水也喝不到啦~

木文彻底冷静不能,他伸出小短腿重重踢了坏哥哥一脚,愤愤翻过身用小屁股对着故意欺负他的兄长。

明明都已经决定了还要惹他,阿兄最坏了。

不过这个想法在片刻后木白钻进被窝搂住他的时候立刻消泯,昆明的初春还带着点寒意,但是兄弟俩抱在一起就很暖和。

油灯燃尽后最后一丝青烟,遮住了床上这对兄弟的身影,也掩住了对面床青年嘴角的扬起的一抹笑,随即停歇片刻的呼声又继续响起,这一次还加上了两道细细的呼吸声。

翌日一大早,木白就带着自己的小黑屋器具以及一张书写了绘画技巧的说明去中军大帐拜访。

不过他来的不巧,大帐外有兵士把守,见他前来均是做出了制止的动作。木白心知今日一定有军事行动,于是比了个自己去边上等候的姿势挪到了距主帐十多米外的距离,自发避嫌。

片刻后几个军官自帐内走出,为首一人十分年轻,身姿笔挺眉目简易,一身轻甲更是衬得他威武不凡,木白粗粗一扫,从他脸上看到了几分沐春的影子,那应该就是本次大战的副将沐英了。

此前沐英和蓝玉一直在大理驻扎,清缴当地的大理段氏势力以及不服的土族,现在沐英突然回来,应当是出了什么变故。

木白心中有了几分猜测,见到傅友德时他眉目紧锁的模样更是验证了几分。

不过这些都不影响他今日前来的目的,小黑屋虽然不属危险物品,但也不能带进大帐,所以木白就将它先放在了门口,自己独身一人带着说明书走了进去。

门口的兵士觉得在大帐门口立个这东西有些不妥,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也听闻这小黑屋是木白用来画像的,现在木白人在大帐内,他们也不确定是不是主将想要令人为他绘画。

正迟疑呢,就见帐帘一掀,他们将军大步流星跨出,三两步便走到了小黑屋旁钻了进去,啊这?

兵士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听傅友德叫了一声:老四,老四!

哎!一个守卫兵士立刻立正应声,然后他就听到了令他更莫名的指令:你退后三步,做个三号预备动作。

兵哥顿时一脑袋问号,但能守在主将大营外的都是傅友德的心腹亲兵,战斗意识和服从意识都是一等一的。纵然满是不解他还是照做。

再退三步,做四号动作。傅友德又下令,这次除了那个兵哥外,他还叫了另外两个亲兵也挪动起来。

主将大营外一时热闹非凡,兵士们一边听从命令调动步伐摆出姿势,但对大将的异常他们却觉得越来越疑惑。

有几个兵哥还将视线挪向了木白,开始怀疑是不是这小孩对大将下了什么蛊虫之类的,就在木白感觉后背竖起的汗毛越来越多时,傅友德终于读懂了气氛,他从小黑屋内钻出,哈哈一笑,将几张画纸拿出端详了一阵,满足叹道:没想到老夫还有此等天赋。

一个跟随了他十多年的亲兵凑过去一看,大惊,将军,您什么时候会画画了?

纸上的人形正是方才他们摆出动作的模样,虽然笔触僵硬潦草,却完全能辨认出来。

天哪,这还是他们那个曾经因为画舆图太丑被陛下吐槽过的大将吗?

兵哥将怀疑的目光再次投向木白,他小声问道:大将,你还是我们大将吗?

什么鬼?傅友德先是纳闷了下,等接上部下的脑回路时更是气急败坏地揍了他一拳。

这小子脑子里面在想什么啊,居然怀疑他是因为被操控了才掌握了绘画技能,他平时画的就那么丑吗?

事实证明他其实不是画技不良,只是没有遇到正确的绘画方法。

不过部下这么一闹腾,傅友德倒也从方才的情绪中回过了神,看着面前的小少年,他心情还当真有些复杂。

天地良心,他虽然的确有挖掘这小娃师承的想法,但他看中的只是小孩的武艺传承,想要再挖几个好苗子入军中而已,真的没有让人把绘图绝学献上的意思。

亲自尝试过这绘图之法后傅友德可以想到此法一经宣扬,会以多快的速度铺展开。

这种绘画法简单到只要有一密闭的屋子、一个小孔洞、一张画纸一支笔就能成功画下。

之后如何填色还要看个人手艺,但描下轮廓必然是没问题的,对于大部分来说,描下轮廓的小像就已经足够了。

而这种绘图法最难得的其实是难以破解,任何人只要打开这环境就会将小孔投入的画像破坏,外人能看到的就是一幅半成品和正在作画的画匠而已。

除非全程待在室内,否则只要他不说,外人就只会觉得画图人有些怪癖而已。

自古文人多怪癖,只是在全黑环境下才能绘画这算什么,他还听说过有个画师非要问臭脚丫味才有灵感呢。

如果不将此法献出,木家这小郎君起码能将此技传上两三代人,而现在,就因为他几句话以及沐春的一个假设,这小孩就将家传秘学给拿出来了。

对上小少年明亮毫无芥蒂的眼眸,傅友德只觉得热血一阵翻腾,忽而伸手将他招了过来,对着面露茫然的小孩道:我有四子,长子忠厚,次子过继给了我的兄长,三子活泼,四子你也见过,正是添锡,你若是愿意,我想你与你弟弟为我的第五、六子。

见木白怔怔,傅友德以为他不清楚自己的意思,又补充道:即是作养子,日后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兄长,他们有的你全都有。

和义子不同,养父子的关系仅低于亲子和继子,是需要上告官府并且得到审批,且有法律效力以及一部分财产继承权的亲密关系。

话出口他也觉得自己冲动了,以傅友德如今的身份,要认个养子恐怕还得同洪武帝说一声,不过管他呢。

这孩子能文能武,爱护兄弟,分明是长在滇地此等不开化之地,却有一片赤子之心,着实是对他胃口。

冲动就冲动吧,人生不冲动几回有什么意思。

第30章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一旦有了基础的好感度后就会产生更高的容忍度。

所以在见木白表情有些迟疑后,傅友德非但没有觉得这小孩不识抬举,反而有些欣赏其不为权贵(?)折腰的品质来。

他和蔼且耐心地补充道:你放心,即便你不愿意,我亦是会将此事禀明圣上,为你请得恩赐。

木白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不是因为这个犹豫的,他吸了口气,还是将自己失忆的事情以及刚醒来时候他和弟弟被追杀的事情说了。

傅友德闻言倒是真有些意外,这小孩的经历怎么和话本里一样,但细细一想觉得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