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斗酒(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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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皇后轻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提醒道:“澜儿来领赏了。”

皇帝端着酒杯望向丹陛下的人。晏澜一身玄色劲装尚未换下,顾盼之间犹带着林中围猎时的山野气,朝皇帝拱手行礼,声音洪亮:“臣求陛下赐臣一桩婚事!”

晏铄觉得好笑,这年头,人人都想成亲了。转过头对胡皇后道:“你看,孩子们都大了,我们都老了。”

胡皇后颔首微笑,目光却紧盯着晏澜。她并不十分相信这个侄儿。入宫用宴犹不卸甲,是何道理?

晏铄却不以为意,这个侄儿向来很乖,他乐得顺水推舟:“澜儿想娶谁家的姑娘?”

晏澜顿了一顿,纵歌管喧阗之中,他也感受到宴席上无数道目光沉默地投注过来。乐声幽幽如缕,他在山林间驰骋终日的心似乎还未平静下来,还在急躁地狂跳。眼前是他的仇人,却也是他的君王,他能给他一切,如果这世上还有抛开胡汉之分迎娶汉人女子入门的可能,那便只有靠他这个叔父才能做到……

“他要娶我。”

清亮的声音响起,将晏澜的心都震了一震。他仓皇地转过头去,便见莫嫮步履端方地走上前来,她竟穿了一身软红的襦裙,披着那件他送的大红羽缎斗篷,温柔的脸庞上双眼清透,面朝御座跪了下来,三叩首:“小女子莫嫮参见陛下。”

不是说好了不让出来么?晏澜用眼神询问,可莫嫮却仿佛没有看见。晏澜于是又从大袖底下探手去抓她的手,众目睽睽之下,这小儿女情态让王爷耳根微红,可莫嫮却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突然握紧了他的手。

突然,好像抓紧什么极其珍贵的物事般,狠狠地一握,而后又颓唐地松开。

歌舞靡靡,皇帝看着那素昧平生的少女,看着护着她的晏澜那坚定而略带敌意的眼神,他忽然感到疲倦了。晏澜的父亲兀达可汗亲近汉人,宁和亲不愿打仗,直到将他们的妹妹送了出去……

“原来是个汉人?”他慢慢地说道。

晏澜立刻道:“请陛下恩允。”

莫嫮却克制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静静地道:“汉人身居下等,做你的正妃是不够格的,你实在喜欢,便收为妾媵吧。”

“陛下!”晏澜往前膝行两步,莫嫮突然转头望着他,他伸手伏地,却是不管不顾地恳求,“臣既是秋狩第二,陛下便不该——出尔反尔!”

最后四个字朗朗如玉振,莫嫮仿佛受到了震动,恍惚间朝他望了一眼。殿宇在这一刻幽静无声,秋气自堇青石地面渗入膝盖,男人耿直的话语像一把刀,锋芒轻转,令她眼酸。她低着头,亦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低声说:“汉人与舍卢人,究竟有何差别?”

晏铄微眯了眼打量她,竟然也想好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舍卢人是天之骄子,是草原上的狼,说一不二、敢作敢当;汉人么……则都是些假模假式的伪君子。”

莫嫮道:“小女子可否敬陛下三杯酒?”

晏铄一怔,“为何?”

旁边已有人奉上酒觞,莫嫮举杯,长袖掩住了眸光,“第一杯,敬陛下治国有方,国泰民安。”

晏铄笑了,亦执起杯来,“这杯朕陪了。”

歌舞人语之声渐渐弱了下去,殿上众人都好奇地看着君王与少女的对饮。

莫嫮再自斟一杯,“第二杯,敬陛下公私决断,恩怨分明。”

晏铄闻言一震,下意识抓紧了酒杯,“你是谁?”

莫嫮轻轻一笑,“陛下忘了?我是九坊的莫嫮。”

“九坊?”晏铄脸色一变,立刻看向晏澜。

而晏澜一脸茫然。

“我的母亲,当年也是悬在西平京的驴儿桥上呢。”莫嫮说得很轻松,眼睑微合,掩下了仇恨的光焰。晏澜猝然侧首看她,苍白的脸颊,嫣红的唇,像索命的鬼,像怀恨的妖。

她那么美,她那么恨。

他忽然感到不能确定——她为什么要入他府中来?她为什么说与父亲断交了?她为什么要委身下嫁于他?

她恨他的,她恨所有舍卢人的,不是吗?

如果……如果她恨他,那么……她也会爱他吗?

晏澜想发话,声音却似沙哑,他很疲惫,他花了七天的时间打下了许多只鹿,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莫嫮却根本没有看他。

她自己饮了第二杯,又斟下第三杯,向御座上的人遥祝:“第三杯,敬陛下终身无嗣,长生不死。”

这一句出,终是全场色变。

随着她的动作,大殿两侧的帘帷忽然飘荡起来,冷风将舞姬的裙摆都吹得似要散去——

“陛下小心——!”

皇后尖锐地一声喊,而后整个人都扑到了皇帝身上!

“拉雅?!”皇帝那双狼一样的瞳孔倏忽睁大了,他抱着皇后仓促站起,鲜血淋漓的两手摊开,看着倒在自己怀中的妻子,口中竟唤出了她的闺名——

胡皇后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她的脊背已遭一根铁制的长箭穿透。

哗啦——大殿中的彩炬高烛刹那暗灭,又刹那耀出比先前更烈的光华。皇后宽大的重重翟衣之下缓慢渗出了鲜血,嘀、嗒,与灯火照耀下满大殿的光芒相杂糅,仿佛一个带着腥味的梦境。

她抬起头,嘴唇上的血色在迅速消逝,只留着残的冷的胭脂痕。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一意孤行地看着丈夫。

她最英勇的丈夫,她最伟大的丈夫。

晏铄的手在发颤,终于,一把将她推到古知贤的怀里:“带下去治伤!”

“唰”——

一柄长剑正停在晏铄眉前三寸处!

是晏澜。

他一把抓住了莫嫮的剑锋,急道:“你疯了?!”

垂帘飞舞的大殿上,乐工放下了琵琶,舞姬撕破了面纱,再也没有歌舞升平,而全是满溢仇恨的执刀带剑的面孔。与莫嫮一样的面孔。

莫嫮看着他,眼神里仿佛有些悲哀的容色,静默地一掠而过了。她狠命拔剑,那纸薄的锋刃便在晏澜手心里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他往后跌了两步,心里想的竟是,她日日夜夜与我耳鬓厮磨,是何来的时间磨剑?

这样锋利的一把剑,她磨了多久?用仇恨的血,用爱恋的血,用日日夜夜耳鬓厮磨的血,磨成一把利剑,再刺穿他的手心。

得了这一停顿,皇帝晏铄已长身立起,反手拔刀,一旁下人将血流不止的皇后抬将下去,却又被乱民阻碍。晏铄盯着莫嫮,咬牙道:“你母亲是谁?!”

莫嫮和和气气地道:“先夫人只是一个洗衣的粗妇,陛下不会记得她的。”

晏铄沉默。他显然并不相信这姑娘毫无来头。

莫嫮却又说道:“陛下杀了多少汉人,每一个汉人是什么样子,陛下难道都会记得么?我们原已经投降了,官兵们都扔下了兵器,陛下却说汉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一定要赶尽杀绝——我娘只是给池将军的兵营送了一次衣服,便也被剖肝挖肚,尸首挂在了驴儿桥上。”

少女的声音很温柔,眼波也很平静。漫天杀伐声中,她提着滴血的剑,一步步登上了丹陛,逼近了御座。

晏铄缓缓抬起了刀。

——“当!”一声刺耳的刀剑交击声后,便是一连十数下连击横挡,皇帝自马背上立国,武艺高强众人皆知,然而这少女身姿矫捷,三十招内竟也不落下风。皇帝再也没了耐心,金刀破空横劈,直直斩向莫嫮的颈项——

莫嫮没有躲避,手中长剑不作停留,径自送入皇帝的小腹。

皇帝的刀便在割破了少女颈项上晶莹肌肤的一瞬,因失力而颓丧地顿住了。

而昂达尼剌所带领的金衣侍卫,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

金衣侍卫一到,汉民便没有了胜算。

皇帝一手抓紧了刺入小腹的剑刃,额头冷汗不断流下,声音是从齿关间一字一字地迸出来的:“留活口,下诏狱!”

***

琼瑶宴,乍变修罗场。

官员们屁滚尿流逃生之际,未殊一把覆住了阿苦的眼睛,声音冷定:“不要看。”

阿苦简直要疯了,拼命去扒拉他的手:“小葫芦怎样了?他们在做什么,你让我看!让我看!”

未殊却一把抱起了她,往大殿后方奔去。后殿里另开小宴,是一些不便见外臣的内宫命妇,隐约听见前殿混乱声响,再见到未殊白衣染血,俱是花容失色。未殊找到了璎妃和沐阳公主,将阿苦往那边一丢,便即离开了。

阿苦终于睁开眼,便对上晏泠亦疑惑亦愤恨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地转过头,看到古公公与几个小内官抬着满身是血的胡皇后入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