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零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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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十余年的地窖门被打开后,晦暗的光线刺溜一下窜了进去,看清其中景况的瞬间,阿苦背转身去拼命地干呕起来。

未殊轻轻揽住了她,拍抚着她的背脊给她顺气。她呕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满头满脸地难受:“我不要在这里!”她以崩溃一般的语气大叫,“让我出去!”

他却很镇定、也依然不容置疑:“这里干燥。”

他往前迈了一步。

她却只想后退。

她看着师父素白如月的背影,她现在只觉得他可怕。

他在墙边摸索一阵,找到了一盏油灯,拿火刀火石轻轻一劈,灯光便幽微亮起,将地窖中的一切阴暗都曝露出来。

残肢断臂,白骨遗骸,凝固的鲜血,散乱的武器……腐烂的骨殖上甚至已生出了青苔。

他一手擎着灯台,一手不由自主地撑在了墙壁上。

他记起了……他记起了那个老兵最后的眼神。

被塞上风沙吹得干枯如橘皮的老脸上,那一双浑浊的眼里全是震惊、鄙夷和愤怒:“是你!——你……你竟然帮他们……你这个狼崽子!你怎么不去死?!”

“我……”他想开口辩解,舍卢人已经点燃了炸药的引线。有人把他从乱军中拉扯了出去,而他的耳边还回响着那老兵绝望的诅咒:“该死的是你!你骗了我们,你怎么不去死!”

他闭上眼,心在猛烈的跳动中反而归于一种奇特的寂寞。

舍卢军队并不知道这一处地窖的所在,更不知道这里屯有炸药、武器和粮草。

是他告诉了他们。

元道二十六年,仓皇的大雨夜,心善的老兵收留了那个八岁的男孩。而后舍卢人追来,地窖里的炸药被点燃,冲天的响,血肉横飞,大历在龙首山上的最后一个据点就此攻破。

未殊的心一点点蜷缩起来,好像要取暖一般,怯懦地团紧了。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所有人都认为他理应去死。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他真的罪大恶极。

他若死了,这个世界是不是会好很多?

“师父!”清脆的一声唤,像是他极熟悉的,他不自禁便要往声音的来处依靠过去。然后他便闻见草药的清香气,将这地窖里窒闷的空气都滤了一遍。有一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艰难地带他往外走,明明是很娇小的人儿,却一声不吭地咬着牙搀扶他。他努力撑住自己,头脑却愈加昏沉,他心中有些抱歉,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承受这些的……

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拉你下水。

我从黑暗里来,终归应当回到黑暗里去。你是那不属于我的光明和温暖,我原不该有所企求。

黑暗渐渐侵蚀了他的世界,就如最初和最后的归宿。

***

湿柴生火,浓烟滋滋上窜,不一会便将整间屋子熏得烟雾缭绕。然而那火星子终究是燃起来了,阿苦将冻惨的双手在火上搓了搓,然后将那缺口的破碗架在火上,碗里是接来的雨水,并三五根她好不容易寻来的药草。

这药草生有奇香,不多时便溢满了整间衰朽的屋宇。外面三不五时仍有惊雷,但雨声终是归入了一种固定的节奏,不再能惊扰到这烽燧下的她和他了。

药碗滚烫,害她不断地换着手,跟耍猴戏似的。终于走到那又脏又破的草席边,她半跪下来,将男人整个抱入怀里,小手轻轻拍他的脸:“醒醒,喝药了。”

未殊慢慢睁开了眼。她没想到他昏迷如此之浅,却不知这是长期戎马培养出来的警醒的习惯,说是枕戈待旦也不为过。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凝了她半晌,才微垂了眼帘看向那碗药。

她将药吹凉,不好意思地道:“这里没有汤匙,你将就着喝。”

他一言不发,就着她的扶持喝完了药。她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他喝完,“这药是不是很甜?”

他静了片刻,点了点头。

她很得意:“你说你怕苦,我就随身带着甘草,是不是体贴周到准备万全?”

他动了动喉咙,声音沙哑,“我怕苦?”

“你自己说过。”她嘟囔,“我记着呢。”

他不再说话。闭了闭眼,神色疲倦。她端详着他的脸,那表情竟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追杀我们的是什么人?”她轻声问,“和去年马车里的是不是同一批?”

“是圣上的人。”未殊淡淡地道。

她大吃一惊,“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

“他们的黑衣之下有金边。”未殊平静地陈述,“金衣侍卫。”

阿苦拼命回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什么金衣。不过师父总归要比徒弟厉害许多倍的,他哪怕说是算卦算出来的她也信。

“可是——圣上为什么要追杀咱们呀?”她眨着眼又问。

他侧首看了她一眼,“他们只是想带你走。圣上不愿意明面上过不去,但又放不下你——”

阿苦猝然一个寒战,脸色白了。

她咬了咬唇,却不再说话。手中拿一根枯枝往火堆里捣了捣,顷刻间青烟直冒,她不及防备,呛得咳嗽了几声,他即刻转头看她,目中隐隐有关切的光,最终却是沉默。她咳得半死不活,心中没来由地委屈,便看着那火焰猛地窜高数尺又仓促摔落下去,最后变成柴堆里一点火星子。她不甘心地再捣了一捣,它便彻底熄灭了。

他终于开口,“你先休息,等雨停了我们便回去。”

她看着外面,不理他。

他只能看见她的侧脸,晶莹剔透,半湿的长发贴在脸颊边,使她显得更加瘦小。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她看起来真是个伶仃的弱女子,让人很想去保护她,给她依靠,免她神色苍白,免她形容消瘦。

可是她哪里需要旁人的保护呢。她自己就是光和暖。

他知道她只是不想再理他罢了,因为他又提到了皇帝,让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曾经将她拱手“送”入深宫。

他知道她还在生他的气。

他们便这样对峙了很久,直到雨都停了,而这茫茫群山再度陷入黑夜。有象征着春季的蛙声聒噪起来,却将山林映衬得更加空阒。

似乎是被那蛙声所惊,她低下了头,开口了:“你冷不冷?我再去捡些柴火。”说完便要出门,他忙道:“我去,你歇一会。”

不等她提出质疑,他便径自去了。她呆了片刻,却也走出了这间小屋,绕着这烽燧走了一圈,找到了一处小池塘。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她不在房中,心便是一沉。扔了柴火往外跑,却见她悠闲地编着辫子往回走,衣裳还是原样,肌肤却一片清爽,似是痛快洗了个澡。

他的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难过:她去山里洗澡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不必与他通报的。

其实,她的事情,基本都与他无关,不是么?

他总是越俎代庖。

看到了他,她的面色不变,径自与他擦肩而过了。他生火的时候她还在编她的辫子,编好了又解开重来,火光一分分一寸寸映亮她年轻的脸,像初春的花瓣,美丽,可是不堪一折。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漫不经心地发问。

他微怔,“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那要看回哪里去。”

“自然是司天台。”

她沉默了片刻。“师父。”

“嗯?”

“你为什么要杀人?”

他有些茫然,“什么?”

“是为了我吗?”她突然抬起头直视着他,话语急促,呼吸里带了灼烫的火流,眼神被火光映得透亮,“你是为了我杀人的吗?”

面对那样的眼神,任何人事都无可遁形。

他已然觉得自己被她看破了,却还是要维持着惯常的清冷安然,他真是累。可是火焰渐渐将这寒冷的久无人居的小屋烘得温暖起来了,一室暧昧的红光,相比外面的凄风苦雨,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

在这样的境遇下,谁会愿意去外面受那风吹雨打,谁会拒绝这春夜的温暖和光亮呢?

他终于是承认了,好像败军之将,出城投降。

“是。”

她的目光倏忽又亮了几分,“你本就不肯把我送进宫的对不对?你宁愿杀人也不会把我送进宫的对不对?”

“对。”他静静地凝注着她,“我宁愿杀人,也不会把你交给别人。”

“咕咚”一声,是她咽了口唾沫。

在这孤独的小屋之中,被师父的目光所一心一意地凝视着,这实在令她前所未有地紧张。她开始想躲闪了,可是却已经太晚,她已经深陷在他那幽深而危险的眼神之中,无力自拔。

当那一夜,她掉进西平京的护城河里,她吓坏了,拼命地扑腾,水里却似有一股力量将她往下拽。水的灾难是很温柔的,无孔不入,无微不至,一圈圈缠紧她,让她不自知地窒息掉。

她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溺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