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共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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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再度出现在他们的头顶,随着他们的奔跑而移动,永远都在他们的前方。西平京层层叠叠的瓦檐仿佛成了夜中蛰伏的怪兽,随着他们的呼吸而上下漂浮。血腥气渐渐被大风刮去,她终于得以睁开眼睛,转过头,师父目视前方,削瘦的容颜冷漠而苍白,只是那揽在她腰间的臂膀坚定有力,好像永远都不会放开。

突然他大力一拽,阿苦被拽到了他身前,耳畔掠过一阵迅疾风啸,“笃笃笃”,暗器钉入砖墙的声音!

阿苦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亦不知未殊要带她往哪里去,身后的追兵跟得死紧,甚至好像还增多了。月光愈加没有阻碍地流泻下来,她感到他们似乎出城了。

竟是从北门出城,径自窜入了龙首山。

春夜的山林莽莽苍苍,黑暗中不知藏了多少毒物。未殊带着她在山间小径上狂奔,好像对这里的山路十分熟悉。他回头,不远处仍见黑衣人腾挪辗转地追来,眼神微微一凛。

他略略收步,鲜血淋漓的手掌断然劈在旁边粗大的树干上!

哗啦——

树干竟从中断裂,巍巍然倒下,横亘路中!

他如法炮制数次,几棵老树接二连三地倒下来,枝叶翻飞,尘埃乱搅,半夜里全是不明所以的鸟虫蛇兽受惊之声。未殊几个纵跃跳了过去,蓦然急急收步,眼前延展开来的竟是一片陡坡,坡下漆黑一团,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可能只是深山峡谷。

他长袖一振,将手伸向身后。

阿苦的手搭了上来。

他一把抓紧了,道:“阿苦。”

“师父。”她侧头看着他。她还在喘着气,脸色苍白,双眸却亮如妖鬼。

她看起来竟是很兴奋,很快乐。

女孩子的心思真的是很难猜。

后方传来劈砍树枝的匆忙声音,竟好似有十数人之多。未殊再不多想,将长袍抖开,兜头罩住了她,道了声:“跳!”

***

天光一分分地明亮起来,钻进她的眼皮底下挠着痒痒。

她迷蒙地睁开眼,阳光是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间筛下来的,光影在空气中斑驳,耳边有淙淙流水的声音。

她想起身,全身却都如散架了一般,慢慢地收拢了力气一手撑地坐起来,脚边果然有一条溪流,绵延拨开萋萋青草流向远方去。四周山林拢翠,鸟雀啁啾,并不安静,却显得空旷。

没有旁人。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理清思绪,却只记得昨夜那惨白的月亮,和那人冷硬的话语。他一向很温和的,昨夜的他,并不像他。

昨夜,他们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山风笔直地刮下来,像刀子。然后便是翻滚,跋涉,寻找。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睡过去的。

她沿着小溪走了几步,视野里便出现了昨夜他们跳下来的那一面陡坡。

不,那不是陡坡,那根本就是悬崖。

但它并不很高,生满了青草绿苔,如果掌握方法,跳下来可以稳妥地挂在树枝上,再小心地落地。她在心中正盘算着,鼻间却嗅到了血腥味。

她皱了皱眉,心里想骂娘,却害怕自己一骂出口就会把什么给坐实了。她不留神间一脚踩进了溪水里,打湿了圆头履,连忙抽出脚来,却看见河中漂过一方雪白的碎布。

雪白的碎布,却已被鲜血染透了。

她的心猝然一沉,咬住牙,拔腿便往上游跑。

跑了不多远,便停住了脚步。

风在林叶间跳跃飞舞,溪水上斑斑点点都是泛着血光的金色日芒。男人坐在溪边的树下,白衣几乎被染作了红衣。他正低头给自己左掌包扎,长发散落肩头,从阿苦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微微扇动的眼睫和冷峻的鼻梁。

“——谁?”他蓦然转头。

他的眼神很冷,是她全然陌生的冷。

一直以来,师父虽然是个清清淡淡的人,却也毕竟温和有礼,沉静安然。虽然固执得有几分傲慢,但从来不会疾言厉色。

但这一刻的师父,却是刚硬傲岸,容色间甚至有了深重的戾气,沾了血的戾气。深渊一样的目光里突然探出了锋芒,竟是如此地尖锐,令她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下。

看清是她后,他的锋芒却又忽然敛去了。他似是轻微地叹息了一声,转过了头,“别过来。”

她咬着唇,强忍着晕眩感一步步靠近。他没有理她,自将布料在手腕上缠了几圈,用牙齿咬断,动作熟练得不输于军旅中人。她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忙碌,想,她了解师父吗?不,她分毫不了解他。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能杀人的,手法熟练,神情坚冷,就好像他已经杀过很多人了一样。

想到昨夜那人死不瞑目的惨白的脸,她竟不自禁地一颤。

处理完了伤口,他才抬头,微微一怔,“你不是怕血?”

她茫然点了点头。

他失笑,扶着树干站起身来,道:“我们去找点吃的,再搭个宿处。”抬头看了看,“天黑之前务必歇下来,夜里会落雨的。”

平素那个清和的师父似乎是回来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地有道理。他走在了前面,她便傻愣愣地跟着他,想去牵他的衣袖,却又缩了回去。

师父的步伐很平静,甚或还是轻松的。就好像他白衣上的血都不是血,而只是胭脂糊子一样。他对这一带似乎很熟悉,脚下并不迟疑,走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她犹疑地看着他。

他却颇理所当然的样子,仍是伸着手。

她终于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一把握紧了,就像昨夜带她跳下悬崖时一样。

他说跳,她便跳了。

不论前方是什么,她终归不能抗拒他这份邀约的诱惑。他如要带她去死,她恐怕也会去的。

***

阿苦想看看师父的伤口,师父却不让。

她颇不高兴地撅起了嘴:“你明明还说我的医术比你好!”

“是啊。”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话音温和,“但是你怕血。”

阿苦呆了呆,“还在——流血?”

未殊抿着唇不再说话。

她忽然不甘心了,绕到他身前来挡住他的路,“那些人是什么人?”

未殊没有回答。他心中颇有些猜测,但他并不想说。

“是皇帝的人吗?”她却问出了口,一双眸子在日光下灼灼发烫,“他们只要我,而且也没有伤我。”

未殊低头凝视着她。她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于是转过头去,嘴里兀自硬气:“你为何不把我丢给他们?你不是早就丢下我了么?”

“酒醒了?”他的嗓音沙哑,像被风刮过的黄叶,“酒醒了,就不记得我昨夜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了?”她咬唇。

“我说我不会把你送给别人。”未殊的话音冷冷淡淡。

阿苦低下头,脚尖踢着草叶子,许久,许久,才道:“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未殊不再做声,只是拉过她的手,一步步带她上山。

山林渐而稀疏,秋日的冷光渐渐不受遮挡地落下来。阿苦忽然看见了什么,抬手指道:“那边,好漂亮!”

未殊望过去,目光却骤然缩紧了。

那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脉之上正盘旋了一条烽燧长龙。这前朝修筑的万里烽燧上早已不再举火,只剩下深褐色的土墙沉默地盘亘在太阳底下,隐隐然抖落辉光千万。

很壮观,很孤独。

阿苦目测了一下,道:“天黑之前能走到。我们去那边歇脚吧?”转过头,充满希冀地看着他,“我一向都在南郊玩,从不知道龙首山这么好看!”

好看?未殊默然。

不过是刀兵杀伐过后的静寂废墟,就如伤痕累累的老兵一样,能有什么好看?真是个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