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孤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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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苦转过头去。宫墙明明不高,却因了那逼仄的大红色而令人感到十分的压迫。红墙四合,深宫里的天空被剪成一方一方死气沉沉的铅块。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云,只有一粒孤零零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

马车在司天台前停下。出来迎接的是无妄,他似乎有话想对阿苦说,凑近了上前,看了她半天,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阿苦视若无睹,径自往里走,一庭葳蕤匆促掠过足边,她一直走到西厢房里,便开始收拾行李。

无妄站在门槛边,终于忍不住了:“你这是做什么?”

她不理。

“你要走?”无妄道,“要回去吗?”

她不理。

“九坊那边你早不能待了……”

“谁说我去九坊?”她突然截断了他的话。

无妄怔怔,“那你还能去哪?”

她幽幽一笑,“宫里头啊。”

无妄盯她半晌,最终判断出,她不是在说笑。

他拿捏着语气,斟酌着措辞,一点一点地把话吐出来:“皇上都跟你说什么了?他让你去宫里?什么身份?”

叮铃哐啷,阿苦将包袱一抖,东西乱七八糟地掉落出来,有她最早的习业簿,有一枝折断的笔,有几把干透的药草,甚至还有两三枚碎棋子。弋娘过去常笑她是收破烂儿的,什么都往包袱里装。她将袖子里掖着的玉环也放了进去,大布一兜,径自端给了无妄:“这个,拿去给你公子。”

无妄道:“怎么连师父都不叫了?”

阿苦嘴角一勾,“他就一混账。”

无妄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呢?”

“你不信?”阿苦抬起头来,“那你让他来见我。”

无妄却默了默,“他此刻不能见你。你就不能等会儿——”

阿苦干脆不收拾了,双手抱着胸正面对着他,面色冷冷的,“他把我卖给皇帝了,舍卢人的皇帝,你懂不懂?”

“什么?”无妄睁大了眼,“你休扯淡了,他怎么可能——他那么——”

话都只说了半截,剩下的半截却令阿苦喉头干燥。她有些渴了,黄昏时分,不见晚霞,天气闷沉得令人抑郁。她转过身去,继续收拾行李。哗啦一下,她把高匮上的油布扯下来,上面的药材撒了一地,她又俯身去捡,捡了很久很久,直到无妄听见她的啜泣声。

她将两只沾满草籽的手捂住了脸,泪水就从指缝间渗了出来,她忍着声,忍得很辛苦,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颤抖的蝶翅。

无妄终于是抬腿往东厢房去了。

他敲门。

没有人应。

他于是便说了一句:“公子,您去看看阿苦吧。”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哭了。”

说完,他没有再等候里面人的回答,便走掉了。

阿苦哭了很久,哭到腹中饥饿,听见咕咚咕咚的叫,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滑稽。

她这是在折腾谁呢?那人横竖是不在乎的。

从头到尾,腆着脸的只有她一个不是么?他向来云淡风轻得可以。

她抹了把眼泪,去洗了把脸,对着铜镜照了照,下巴颏儿上似乎还有泪迹,擦不去,使力去擦,嫩白的肌肤便红了一片。

她过去就没哭过。一下子哭到气都喘不过来,她看着镜中那个泪眼盈盈的自己,觉得很陌生。外间一点点地黑下来了,房中没有掌灯,她缩在角落里,对着虚空发呆。

行李都已收拾好,她很认真地想,接下来该去哪里?九坊那边确实已撕破了脸,她回扶香阁的话,娘亲会难做人。只是不知道小葫芦去了哪里,她躲闪得那么巧便,好像这世上当真没有她莫小姐这号人了一样。

怎么自己就学不来小葫芦的风度呢?

怎么自己就总要牵肠挂肚呢?

他明明不会来看自己的,他已经打算好了要将她送给舍卢人的皇帝,他的马车驶去了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他要拉她同来,却不带她同归呢?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磨盘在她的心上极缓慢地转动。夜色沉沉,粗糙的磨石将她的心慢慢碾成了粉末,就此谁也不再认识她了。

一片冷冷的月辉洒进窗牖,她怔怔抬头,这才发现已经是深夜,明月悬空,朗朗照遍千山。她终于站起身来,坐了太久的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扶稳了桌角,尖锐的木刺扎得她略微清醒了些。她拿过包袱挎在肩上,径自走出门去。

她没有去看东厢房一眼。

***

无妄是翌日清晨才发现阿苦不见了。

他知道她生闷气,所以晚上将膳盘搁在了她的房门口;第二天去取时,膳盘还在原来的地方,未曾一动,饭菜都已凉透。

而那扇门却大开着。

他走进去,房中乱糟糟的,正是她的风格。除了她昨日清出来的那只包袱,什么都没少。

他急得跺脚,这什么烂性儿,一点事儿都经不住,就知道跑!

他奔到东厢房外,咚咚咚咚咚咚,一连六下重敲。

“公子!”他急喊,“阿苦不见了!”

却还是没有声音。

他狠狠地一抓头发,旁边有仆人道:“公子昨日回来以后就没出过门。”

“我知道!”无妄回头吼他,“我看着他回来的!”

那仆人缩了缩脑袋。

无妄努力平复心情,后退了两步,对那仆人道:“踢门。”

仆人吓住:“什、什么?”

“踢门!”

仆人的脚力不够硬,踢了三下才在雕花檀木大门上踢出一个口。无妄又上前加了一脚,踢出一个正可容人的洞,他立即钻了进去。

还没看到什么,他却忽然捂紧了嘴。

血腥味弥满了整间厢房。

可是一切都没有异样。

无妄往里走,走到公子时常待的观星阁外,便无法再下脚了。

观星阁中,绘有二十八星宿的地面上摆了三炬人臂粗的蜡烛,一缕缕青黑的烟笔直地往上飘,飘入那同样绘有二十八星宿的藻井。公子就盘坐在这三根蜡烛的正中间,双手和顺地放在膝头,头微微低落,双眼紧闭,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白衣飒飒被风吹起又落下。

明明有风,那烛烟怎么能是笔直的?

除非它不是烟。

无妄连唤一声公子的胆子都没有了。

他就这样看着公子似睡似死,脚下如沾了胶,挪不开,走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之间,公子身子往侧旁一倒。

有一缕烛烟突然断了。

无妄骇得脸色煞白,再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抢上前去抱住他,大声喊:“公子!公子,醒醒!”

他想将公子搬到床上去,再认真看看那血腥味是怎么来的。可他刚要动弹,衣袖却被人拉住了:“去……”

公子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声音似是从喉咙里刮出来的气流。无妄胆战心惊地问:“去哪里,公子?”

未殊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幽黑的眼睛里连倒影也无,全是冥冥一片。

“去仓庚园……”未殊缓缓地道,“我要起卦……”

“起卦?”无妄失声叫了出来,“您都这样了还怎么起卦?”

未殊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他的怀抱,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白袍飘动,如一个恍惚的鬼影。无妄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但听他喃喃道:“我今日一定要算清楚……快十年了,我今日一定要算清楚!”

他不管不顾地往外走,无妄扶得很艰难。到了仓庚园,他的步伐便加快,无妄都跟不上了。再一转眼,人便丢了。

无妄对着一园子的奇门遁甲气得挠墙。

未殊一个人徐徐走到了那一汪小池边,闲庭信步一般。晨光正好,将野蒿花烂漫的影子扑朔照入水中,澄澈荡漾。野蒿又叫一年蓬,春夏之际,开出许多细细碎碎黄蕊白瓣的小花,看起来柔弱不胜,其实迎风向阳地长得极疯。他一直觉得这种花很像她,在哪里都能长,在哪里都能开得漂亮,而且风一吹就飞走了,没心没肺。

他将蓍草排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