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入戏(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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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抽抽搭搭地道:“我怕,我怕宫里……那些人。太医署在宫里……我怕……”

“阿苦,”他的声音很低,好像害怕惊动到什么,“你今年十五岁了,你差点都要嫁人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泪痕满脸,“那又怎样?”

“这世上有很多可怕的东西。”他似乎在叹息,她不能确定,他的脸隐在月光的背面,沉静得像一痕虚影,“也许你躲不开,也许没有人能帮你,你都要自己去面对。”

她静了许久。

许久之后,她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不走,我就不怕。”

他很自然地道:“我为何会走?我一辈子都要呆在司天台的。”

她歪着脑袋思考片刻,似乎感觉到他这句话是可以相信的,遂眉开眼笑,“那倒是。”蹦跳着上来拉住了他的袖子,“那我要是走丢了,你也会找到我的,对不对?”

“自然。”他淡淡地道,“今日不是就找到你了?”

她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的余光瞟到他提着的那盏花灯,脸色却又变得不太好。他将花灯提到她面前来,问她:“不喜欢?”

她嫌弃地撇撇嘴,“笨死了,这太阳月亮都转得好笨!”

尤其这还是那个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沐阳公主买的,她就更不喜欢了。

他微微一笑,“确实,这是随风转,不是自己转的。”

她一挥袖便拂开了它,让它跌在了地上。

他忽然又道:“阿苦。”

“嗯?”

“你十五岁了。”

“嗯?”

“不喜欢的玩具,也不可以随地乱扔。”

他说着,将花灯提起来,慢悠悠地踱到墙边,放好。这期间,阿苦一直拽着他的袖子。

“……你十五岁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将自己的袖子抬起来,她简直已将他的雪白衣袖抓出窟窿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想缩回手,他却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只有小孩子才会牵大人的袖子。”他平平淡淡地道,“你是姑娘家了,应当牵手。”

不是吧……她疑惑。她在扶香阁里见过的算不算姑娘家?她们……啊,她们和恩客也不怎么牵手的,一般直接搂着就进房间去了……

呸呸呸,她怎么能把师父想成……想成……总之,总之牵手是很美好的事情,跟扶香阁一点边儿都不沾就对了!

她很开心,五指在他掌心里乱挠,像不安分的小猫。他由得她闹,只将手掌包覆住她的小手,那从手炉上得来的温度便渐次递入他的心腔里去,汇入血液,沉默而汹涌地奔流。

阿苦原以为这一晚她过得很舒心了,直到她见到了那家馄饨摊,她才察觉出还有那么一点儿不完满。

“师父,”她小声道,“我饿啦。”

他看了一眼,“想去吃?”

她拼命点头。

夜已太深,街巷间只他们两个行人,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那馄饨摊开在偏僻的街角,只有一个老头,这会子已经在收摊,桌椅都摞了起来。阿苦当先跑上前去,笑得花儿也似:“老伯老伯,再来两碗馄饨好不好?”

那老头颤巍巍地看他们几眼,未殊径直将十文钱放在了灶台上。老头拿过了钱,转身去重新开火下馄饨了。

阿苦动手搬下两条长凳,拍了拍道:“你坐!”

未殊看了一眼,夜色昏黑,长凳上的油渍倒也看得不很清楚。他终于是什么也没说,坐了下来。阿苦噌地一下就窜到了他的身边,像之前沐阳公主那样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立刻满脸通红,咳嗽两声,“你做什么?”

“牵手都可以,”她咕哝,“挽胳膊怎么了?”

牵手的时候,毕竟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那五指之间;然而这臂膀却是连着胸膛,连着胸膛里的一颗心,他被她蹭得直发痒,偏偏还是说不出的那种痒。还没说话,她却又开口,带了几分追问的意思:“那为什么公主殿下就可以挽着你?”

未殊斟酌道:“但她毕竟放手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不会说话了。

她眼珠子转了几圈,大致明白了:他是不喜欢公主挽着他,他没有明说,但他毕竟迫得公主自己乖乖放手了……是这个意思吧?不知怎的,她心里极其得意,那老头正将馄饨盛上来,她猛地一敲筷子,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我将这纸窗儿湿破,悄声儿窥视。多管是和衣儿睡起,罗衫上前襟褶祬。孤眠况味,凄凉情绪,无人伏侍。觑了他涩滞气色,听了他微弱声息,看了他黄瘦脸儿。张生呵,你若不闷死,多应是害死。”

柔肠百折的曲调,愣是被她唱得虎虎生风。唱到最后,她自己也笑了起来,斜眼觑他,又重复了一遍:“张生呵,你若不闷死,多应是害死!”

他听得懵懵懂懂,却只觉好听。她的声音如黄莺,清脆婉转,在深阒的夜里袅袅盘旋而上,惊破天边层冻的云。那老头似乎也听得很舒畅,眯着眼睛微微笑起来,将他俩打量一番,那促狭的表情反叫未殊有些尴尬。

“这是什么故事?”未殊不耻下问。

阿苦虽然词儿记得溜,故事却向来只记个囫囵,“嘛,这是一个叫张君瑞的书生和一个叫崔莺莺的小姐好了……张生回去就害相思,来了这么一出……”

未殊很好学:“他们怎样好了?”

阿苦挠了挠头,她记不清了。这出戏扶香阁的客人最爱点,弋娘说男人都喜欢崔莺莺那样的女人,“够劲儿”。她想了半天,道:“就是互相看对眼了呗。”

卖馄饨的老头饱含深意地笑了起来。

未殊想了想,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解释,虽然他更想知道的是这个“看对眼”的过程里发生了什么。然而阿苦已经将脸埋进了馄饨碗里,一口一个吃得飞快,他忙道:“慢些吃,别噎着。”

“嘎嘣”。

一声清脆的响,他们都听见了。

她苦着脸,嚼吧半天,吐出一枚极小的铜钱,两眼都睁大了:“天……福寿钱!”

那老头仍是笑,和蔼地开了口:“不是福寿钱,是姻缘钱。”

未殊拧了拧眉,便要凑过去看,阿苦却突然将手掌收紧了,对他嬉笑,“可不能给你看,你是算卦的祖宗。”

她话说得圆,可是天知道,他朝她凑近来时,她的呼吸都乱了。凑得近了,他见到她莹白肌肤上浅浅的绒毛,青涩得令他心如擂鼓。可是他却声色不动,而她,竟也奇迹般地端住了。

咫尺之距,她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像是悬空的,那么危险,又那么刺激。

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然而所呼吸到的依旧全是他的气息。

他的目光渐渐地收了回去,他直起身来,道:“是该有姻缘了,我也看见了。”

她讪讪一笑,不知如何应答。

她想她会永远记得太烨十四年的上元节,不是因为承天门前的山灯和火龙,也不是因为纷涌的人潮和欢呼,而是因为夜深人静之后,这一碗好吃的馄饨,和那一枚铜钱的祝福。

后来每当她与未殊说起这一夜,未殊都很无奈地道:“所以你对那一夜的记忆,就是馄饨味儿的?”

“对啊,”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还记得是猪肉馅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