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溯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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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殊将二人带回司天台时,已近夜半。

阿苦第一次进皇宫,很是兴奋,叽叽喳喳说了一路:“……那个漂亮姐姐就带我去沐浴,啊呀,宫里头洗澡原来都不用浴桶,好大一个池子!姐姐说那个叫什么温汤,热腾腾的,人扑在里面,就跟蒸包子似的!”

“扑哧”一声,无妄没能忍住,当先笑出了声。

未殊看了他一眼,骇得无妄猝然一凛。

阿苦却好似仍无知觉,说完了洗澡说衣服,说完了衣服说点心……

“你这身衣裳,”未殊顿了顿,“记档了吗?”

阿苦傻眼,“什么记档?”

“御赐物件,都须记档。”未殊脚步不停,眼光并不看她,“是怎样记的?”

阿苦不说话了。

“他先让你沐浴,然后换了宫内的新衣。”风拂过雪,未殊寥寥一笑,“我若没有去,会发生什么?”

无妄忽然开口:“也不一定……”又打住了。

公子的脸色已是清冽的白,眼神愈加深不见底。他负袖在后,脚下毫不停歇,似乎生怕自己一慢下来,就会被拽进无边无际的痛苦里去了。

他如果没有去,或者晚去一步……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们已经回到了司天台。无妄走了,阿苦没有动弹。一庭皎然冰雪,映着晦暗的月,她有些冷,宫里的衣裳好看但不耐寒。可是她没有叫苦,只是凝注着未殊,好像在等待他说些什么。

未殊侧过了身子没有看她,轻声说道:“你也去歇息。”

夜色那么冷,他的侧影看上去那么单薄。

阿苦说:“阴气聚,夜雨雪,三尺,年丰。”

未殊没有做声。

阿苦说:“你看,你教我的东西,我分明是学得会的。我虽然很懒很笨,可是我想学的话,我是学得会的。我不该贪玩,耽误了功课,让你失望,可我以后一定好好学……”

“你喜爱医药,进太医署学习最好不过。”未殊的声音像是漂浮在冰雪里的渣滓,轻微的滑动都令人疼痛,“皇上夸奖你,我也……很欣慰。”

阿苦抬头看他:“你不愿意教我了么?”

“不是。”未殊矢口否认,然而否认完了又感到虚妄。

不是又怎样呢?皇帝已经点名要她了。

皇帝要她,也许是因为皇帝喜欢她,也许是因为皇帝憎恶她。

无论哪一种,都令未殊全身冰凉。

他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可她却开口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

未殊抬眼,静静看着她。

她顿了顿,又说:“你问我,知不知道沐浴过后会发生什么。我知道。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吗?”

夜雪如席,铺天盖地。在冷与暗的交界,她努力仰起头,看着他,尝试着探入他幽潭般的眼底。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容色在夜中显出清癯的白。

他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

“我不会跟着皇帝的。”阿苦突然大声说,了无遮掩地直视着他,剥露出最坦白的话语,“因为我不喜欢他!”

未殊抬眼,正对上女孩底气十足的目光。她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

“小葫芦说了,人是不能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的。”她故作大气地拍拍他的臂膀,“不就是太医署么,我不怕!你教我一定教得很痛苦吧——”

话未说完,她已被拽进了他的怀抱里。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他却按着她的头贴在了他的胸膛。

他的肌骨清瘦,就连真真切切地拥抱到了,也仿若是虚渺无所归依的影子。她有些迷惘,不自主地抱得更紧了些,茫然问道:“怎么了,师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

她的脸红了。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

寒冷的冬夜里,这心跳温暖得足以令她迷醉。

“不是我不愿意教你。”他的声音轻轻吹拂在她耳畔,“你明白吗?”

“明白什么?”她嘟囔。

他淡淡一笑,却不回答,“想学棋吗?”他轻声。

提起这桩,她没来由地发闷,便使劲从他怀里挣出来,双目犹染着温暖的湿气,亮晶晶地,语气似质问:“你不是把我丢给赵主簿么?”

他微怔,“什么叫‘丢’?”

她撅起嘴,脸红透了,夜色下看去却是剔透的:“你——你们——欺负人!”

讨厌赵主簿,她一定要整死他。

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愣住,尴尬地收回手来,拍了拍她的肩,“我的徒儿当然我自己教。”

这句话气势内敛,锋芒微露,浑然忘了当初是自己跟她说赵主簿黑白国手,你多向他请教。

所以永阳坊里的赵主簿又打了一个喷嚏。

年关将近,司天台的人一个个回家休沐,偌大的台署渐变得冷清。未殊当真亲自教阿苦下棋了,阿苦反而怠惰起来,她原就讨厌这种单调的东西,一张棋盘横看竖看都看不出花来,还不如对面坐着的人好看。

未殊一边拣子,一边淡声问:“在想什么?”

阿苦愣笑,“在想怎么吃你。”

未殊说:“只怕你还吃不着。”

阿苦仍是笑,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师父大概不会明白,她说的并不是棋中的“吃”。

经了皇帝那一吓,年前她没再出门。师父却也落了闲,成日里只在暖阁中读书打谱,两人团团围着炭炉各做各的事,倒也相安。这样便直到了除夕。

依着往年的习惯,未殊和无妄主仆俩是并不太看重年节的。无妄一早起来打扫门庭时,却见阿苦早已把屋里扫得敞亮,又提着热水往院落积雪上浇。无妄赶紧上来搭把手,一边纳闷地问她:“今儿怎么有心情干这活计?”

她咧嘴一笑,“过年了当然要扫尘,搁扶香阁里,可是一年才得一次的大事!”

无妄心中一寒,原来扶香阁一年只打扫一次……

阿苦扫尘完毕,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钟馗像,前前后后贴满了司天台。未殊走出房门时,便见到满院子钟馗的丑脸,从各个角度瞪视着自己,他反应了半晌,才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苦从院门后冒出一个头,“钟馗爷爷,来驱邪的!”

无妄跟在公子后头叫苦:“老天爷,可不是我不拦她,我拦不住哇……”

“随她去吧。”未殊淡淡道,转身又回房里去了。

除夕夜里,皇帝开承天门大宴群臣,未殊没有去。三人在暖阁里吃着冬馄饨时,阿苦不断给无妄使眼色,无妄只作不见。阿苦觉得想哭,哪家的孩子大过年的还被闷在房里?真真比杀了她还难受。才不到戌时,未殊竟然便说要睡,将阿苦也往厢房里赶。

阿苦手扒着门沿不肯走,大叫:“我要守岁,我要吃消夜果子!”

未殊揉了揉眉心,表情里透出淡淡的疲倦,却被他掩饰得很好。无妄却是知道的,公子已经很多天没有好睡了。

无妄上前低声道:“咱们去外边好不好?公子要歇息了。”

阿苦嘟着嘴,语气软了几许,“我只是想跟师父一起守岁嘛,师父要睡,那我一个人也没意思。”

好吧,你瞧不起我。无妄愤愤然,将她往外头一推,“那还不回去!”

阿苦一步三回头地回去歇下了,却连外衣也不脱,睁着眼睛在床上挺尸,挺到子时将近,一骨碌爬起来去偷消夜果子。然而当她轻手轻脚地蹩过厨房,她却呆住了。

师父原来也没有睡。

他只披了一件白袍子,孤零零地立在天井边,抬头看着高墙边、枯枝畔,那几颗疏淡的星星。

外间的喧嚣声一重叠着一重浪潮般地涌进来,却愈发将此地衬得幽谧无边。地上积雪很厚,寒气隔着她的暖靴直透进来,她揽着衣襟,瑟瑟发抖地道:“你也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