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味苦(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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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主簿怪异地瞥她,“圣上封他容成仙人,我们才叫他仙人。他今年也才廿三岁。”

阿苦那浅茶色的眼睛机灵地一转,“他才廿三岁,你们就这样听他的话?”

“嗯。”赵主簿想了想,“他是不世出的星占奇才,可以预知天机。”

阿苦索性将棋子一扔,两手撑着腮,扑闪扑闪着大眼睛看他,“圣上看重他,是不是就为了那些天机?”

“大约……”赵主簿忽然闭了嘴,谨慎地看向她,“你问这么多作甚?”

她撅起嘴,“我师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赵主簿道:“你师父才是黑白国手,你不知道吧?他把你推给我,明摆着不想搭理你。”

她的目光定住了,表情也僵了。

赵主簿一击得手,不再赘言,径去捡拾棋盘上杀得七零八落的黑白子,一边说道:“仙人让你学弈棋是为了定你心性,要说输赢,你还差得远呢。”

阿苦咬紧嘴唇,绷了半天,突然道:“你等着瞧。”

赵主簿一愣,旋即笑着摇了摇头,正如个最宽厚的长者。

皇帝要御驾亲征,似乎事务便格外多了起来,每日都召未殊入宫,给几个将帅军师讲授兵阴阳法。阿苦一天到头也难得见到未殊几次,这日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了,正要开口,未殊却并没看她一眼,足不沾地地往北边去了。

阿苦反应过来,仙人大约是要上考星塔。她早被警告过了,那地方寻常人不能涉足。

她只敢跟到仓庚园门口,无可奈何地哀哀看着他远去了。她不知道他会在考星塔上待多久,索性在仓庚园门前坐下,抬头看星星。

冬天了,星辰稀少,只那月盘更显明亮晶润。她来到司天台已经快一个月,不知道扶香阁那边怎样了?

其实师父也是紧张过头了吧,她就呆在扶香阁,能出什么事儿?虽然每隔三天跑一趟城北是有点劳累……不过她可是铁打的钱阿苦哎。

她脑子昏沉沉,夜里风凉,她往月洞门边偎过去,像只猫儿似地把自己整个人都蜷进了枯草堆里。小时候她贪玩,当她不想让弋娘找到自己,就会这么干。

她不知道还有一种动物也喜欢这样,那种动物叫鸵鸟。

待未殊从考星塔上下来,时辰已近平旦,无妄都已回去睡熟了。他一个人目不斜视地穿行过草木凋敝的仓庚园,走出月洞门时,忽然感到有什么异样。

他回过头去,仓庚园中万物静谧,什么都没有。他又扫视了一圈,确定,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脚边的草丛里发出“嘤咛”一声,似婴儿梦里的娇啼。

他低头去看,好像被人猛敲了一记,整个呆住了。

阿苦抱紧了双膝靠着月洞门睡得正香,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还砸吧砸吧嘴。她的脸容在月光下白得仿似透明,长发披散覆了全身,像个最温顺的小娃娃,还是瓷做的。

他不能确定她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半蹲下身子轻轻推了推她。

“阿苦?”

他的声音泛凉,是熬夜过后特有的清疏空旷。

她“嗯”了一声,继续睡。

他伸出两臂,抱孩子一般,一手圈着她膝弯,一手护着她头脸,将她直着抱了起来,她连酣睡的姿势都不用变。明明快十五的姑娘了,他每一次抱她却总觉得还是个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长得完全。他心念忽而一动——她是不是生不足月?

平常听科房里的人唠叨,他也会觉得她可恶;可是这晚上她睡得安恬,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嘴唇嘟了起来,他又想,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再可恶能可恶到哪里去?那些人一定是添油加醋了,阿苦哪里会有那么不听话。

将她抱回西厢房安置好,阿苦忽然醒了。

他抱着她颠了一路她没事儿,可身子一沾床,竟然眼睛便睁开了。

她的眸色不似他那样黑,而是淡淡的褐,像太阳的反光。他被她吓了一跳,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怎么醒了?”

“我等你呢。”阿苦精神头十足地从床上爬起来,“我等你教我下棋呢!你别想把我撂给赵主簿,他都告诉我了,你才是最厉害的!”

他一怔,“——所以你在仓庚园外睡着了?”

她撇了撇嘴,“这不是不让我进去嘛……”

“你可以进去。”他说。

她大喜过望:“真的——”

“只要你走得出来。”

她索性转过头去。

他人已经走到了门边,侧身想了片刻,还是走了回来,低头看着床上生闷气的小东西,“我最近有些忙。”

不理他。

“你先跟着赵主簿学,他是教过王爷公主的。”

不理他。

“往后别睡那样地方,夜里凉。”

不理他。

他终于叹了口气,“到底怎的了?”

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她细弱的肩膀抽了抽,然后就是特意放大的抽噎声。明知道她在装模作样,可他还是略略着了慌:“我今日回得晚,原以为你早睡了……”

“你没回来我才不会睡!”她突然扯着嗓门控诉,回过头来,竟当真挂了满腮的泪水了,惊得他心跳都停了,“我跟着你去的仓庚园,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揉了揉眉心,“我没有看见你。”

她呜呜哇哇哭得更大声了。“你坏,你混蛋,你把我拉这边来不让我见我娘和小葫芦,你自己又不陪我……”

他没辙了。侧首看着她闹,目光沉默,好像无奈里隐忍。她呆了呆,还想大哭,他却忽然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泪水滑进了他的手指缝里,似乎有些黏腻,让他忍不住在她嫩白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他定定地看着她,烛火将他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那一双幽深的眸子像两丛无底深渊。他凑了近前,却看见她湿润眼底的惊惶,像弓箭之下瑟瑟发抖的鹿。

他终究无声无息地放开了手。

还是个孩子。

她依赖他,希求他的陪伴,就像孩子一意要抓牢自己喜爱的玩具。她眼中的世界是围着她自己转的。

当他心念微动,想要入侵她的领域,她便本能地害怕起来了。

不过如此而已。

阿苦已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她方才险些以为他又要亲上来,他靠得那么近,她脑中电闪雷鸣,危险,兴奋。他远开了,她才得以平复,自壮声威般摆出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吓人的表情,瞪着他。

“你轻薄我!”她指控。

“我错了。”他爽快承认。

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发泄,拿着瓷枕就砸了过去,他一闪躲开。他就是这样,他承认错误很利落,可是他犯错也很利落。他做决定很快,而且不容置疑,他要碰她就碰她,要放开就放开,他根本不会犹豫,他从来不会犹豫。

他看似温和,其实独断。

他凝视她半晌,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把膝盖蜷了起来,还如猫儿一样,保护自己的姿势。他轻轻开口:“你要我怎样陪你?”

她不答。

“那我今日不去面圣了。”

她很别扭地道:“圣上没叫你?”

“叫了。”他顿了顿,“今日大军出征。”

她呛住,“那你还不去?”

他看了她一眼。

“不去。”

她沉默了很久。

“为什么不去啊?”

像是明知故问,又像是刨根究底。像是忐忑期待,又像是破罐破摔。

他的回答却出乎她意料。

他说:“你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