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推日(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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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苦霍然一惊,两手捂着屁股跳着后退了几步,满脸都涨得通红:“你——你给我滚开!”

她这一声大叫顿时惹来了不少围观者的目光。四处的小楼上甚至还有人开了窗下望,笑嘻嘻地道:“小阿苦,这样对客人可不好。”

阿苦扭头怒瞪她:“你也滚!”

那女子轻笑着哼了一声,一手拂上了窗子。阿苦又一个个将围观的人给瞪了回去:“看什么看,很好看吗?信不信我挖了你们的眼珠子!”

她骂着,骂着,眼眶有些湿,却拼死不敢去看未殊。未殊此刻诡异的沉默,被她当做了一种无声的嘲笑。

她却不知,未殊已经将汗湿的手在雪白的袖子里擦了几遍,几次想开口,喉头却是干涩的,往日里无所不能的仙人此刻竟不知如何面对一个尴尬期的女孩子羞窘的怒火。

但见阿苦狠狠地一跺脚,就往院落后方奔去了。他来不及多想,即刻跟了上去。

“哎哎,这位公子——”一个娇俏的小丫鬟拦住了他的去路,眼珠子机灵地转了转,“后头可不比前边,后头可不是随便能进的呐!”

未殊愣了愣神,再去掏口袋——方才那一只玉环给了出去,现在他当真是什么也没有了。不得已,他往回走了几步,便听见前厅那边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时已夏末秋初,这地方却因为人多而显出分外地燥热,烘得他的心也难以忍受了。

他慢慢走到了红墙边,玉树临风地一站,抬起头——

开始估测日影的移动。

算天算地,这大约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总之他从来不会无事可做。

他在心中画出了一百格的圆形日晷,然后,太阳便随着那日晷中心的标杆旋转……旋转……

滴答、滴答。

是他心中有一只铜漏壶,标尺上有十二个刻度,壶口流水不绝,那标尺上的刻度便一分一分地露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算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算出来。

他一直相信,日月星辰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东西,只要肯下功夫进行绝对细致的计算,就一定能求知它们的真相。可是这一回,他连太阳所经行的天域都看不清晰了。

他想回去了。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

“你别多想。”叹了口气,“阿苦就是那个脾气,从来只有人哄她,没有她哄人的道理。”

他转过身,却是这妓院的老鸨,刚刚才收了他一只玉环的。她微微笑着说道:“第一次来吧?阿苦真是朋友多。”

这两句话乍一听来毫无关联,其实却充满了玄机似的。未殊道:“阿苦的朋友很多么?”

“是啊。”窦三娘悠悠道,“这丫头,别看她到处惹事,其实她挺能招人的。当年弋娘抱着她来时,就是只笑不哭,你说,一个只笑不哭的姑娘家,谁不喜欢啊?”

她明明也会哭的,在她要骗人的时候。未殊在心里默默地说。

“今日她比较特殊。”窦三娘神秘兮兮地道,“你还是莫去招惹她了,她现在就是一刺猬。既然以前没来过,要不要我给你找几个?看你这身板,应该会喜欢有风韵的吧?——啊哟!”

一只烂透的梨突然被扔了下来,直直地砸中了她的脑袋,汁水横流在她脸上。窦三娘整个人都傻了,闭着眼睛大叫:“小王八蛋!”

“哐”地一声,不远处小桃楼的窗户被重重关上。未殊循声望去,却只看见一掠而过的侧影,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不知为何,他忽然心境愉快起来。

“让我进去吧。”他说,“她听我的。”

***

阿苦大手大脚地摊在床上,仰面望着床顶,可是那轻纱帐子一飘一荡的,最是让人心烦。

小葫芦小心翼翼地将窗子开了一角,看了一眼又赶忙合上,回头对她道:“他不见啦。”

走了?走便走吧。

阿苦没好气地想着,心里好似堵了一口气,干脆一转身子对着墙。

“你何必呢?你放他鸽子他没计较,还等了你一整天。”小葫芦无可奈何地道,“你那什么什么,又不是他的错。”

“就是他的错。”

“他还好心提醒你呢,你真是。”小葫芦朝天“嘁”了一声,“他要是不提醒你,你便这样出去了,还不知有多丢人。”

“就是他的错。”

小葫芦侧头看了她半晌,语气软了几许,“肚子还疼吗?你昨天疼一晚上没去上课,这不,他就来看你了,你还嫌这个嫌那个……”

“就是他的错。”

小葫芦再也说不出话来,憋着气道:“你就别扭吧,看不别扭死你!”一起身便往外走去。阿苦闭了眼睛,死咬着嘴唇,心里想,快滚吧快滚吧,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她听见小葫芦开门的声音,然后,却没有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她的耳朵竖了起来。

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异样,她的脊背都僵直了,就是不敢回转身来。

“你会算时辰么?”

那个声音终于清清淡淡地响起了。

阿苦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瞪着他道:“谁叫你进来的?”

而小葫芦已经走了出去,顺手将门关上了。

未殊往桌子上掠了一眼,阿苦立刻蹬着鞋子下床,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练字纸一张张全都收了起来,却半天没有再转身。

“快黄昏了。”未殊说,“今日的太阳下山早了一些,我算了很久也没算准确。”

她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你不是最厉害的吗,你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我昨晚就没算出来。”未殊静静地道,“我没算出来你出了什么事,只好来找你。”

“那说明我没事。”

“你有事。”

“我没事。”

“你没事的话,为什么不来上课?”

又来。

阿苦整个人都要被他问垮了,声音却还是冷的:“关你什么事?”

未殊顿了顿,“我是你师父。”

阿苦冷笑一声,“亏你还记得。”

未殊很明显地怔了一怔,“为什么这样说话?”

“我一向都是这样说话。”

未殊沉默了,目光里光影浮沉,她看不清楚,也不耐烦看。她的手撑着桌子,手指一点点将字纸揉成了团,“你还不走?”

他看了她一眼,就往外走去。

那一瞬间,阿苦好像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她背靠着桌腿,双臂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为什么这样难过?

她明明比谁都有常识,癸水再痛也痛不死她。

可是为什么这样难过?

是因为在他面前出了丑,还是忽然发现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出了丑?

他根本什么都不在意,他没有表情,他没有情绪,他没有心。

她没有听见门扇关了又开的声音,但是她闻见了一阵清幽的甜香。她抬起头,一碗深红的药已经递到了她的面前。

“我加了红糖。”他轻声说,“不会苦的。”

她呆呆地看着那药,“我喝过了。”

“她们给你熬的不好。”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扑哧一声笑了。

“原来你还懂千金科?”她睨他一眼,眼风轻飘飘的,像是一种撩拨。

“最近学的。”他的目光淡淡,对于她的喜怒无常已然习惯,只是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

她捧起了药碗,咕咚咕咚便喝了个干净。然后将碗一丢,拍拍灰尘站起了身,示威一般地道:“我不怕苦。”

“嗯。”他点了点头,“是我怕。”

她一怔,总觉他话里绕了几层意思,可是她却连一层也琢磨不透。贵人们说话就是这样,从来不爽快。

夜色悄然降临。阿苦判断昼夜的标准是外间的声响。她侧耳听了一阵,推杯换盏,燕舞莺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你还不回去么?大晚上的,从南到北,路可不好走。”

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似乎还真的想走了,却先低身拾起了她的药碗。他的衣袂似乎与她的摩擦了一下,她的心咯噔一跳,便仓皇问了一句:“你的脸怎么回事?”

“哦。”他淡淡道,“我戴了人皮-面具。”

她吃了一惊,“人皮-面具?就是、就是话本里那种,易容?”

他想了想,“也许是吧。”

她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致,绕着他的脸转了好几圈,越看越怪异,却说不出哪里怪异:“所以你那天……那天在扶香阁门口,也是戴了面具?”

“嗯。”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认识我?

阿苦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才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就好像这句话是一个禁忌的泡沫,她不敢去戳,她怕会把现在的平静美好都给戳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