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轻别离(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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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外面已是大亮,轻薄纱帐挡不去顺缝肆泄的阳光,柔滑锦褥被映出淡淡的光晕,点滴绚烂。

身边没人。

她拥着薄被,心知他是去上朝未回,又毫不惊讶他没叫她起身上朝。

经过昨夜,今日早朝定是在议北境诸事,而她出使北境的事儿想必会被当廷除诏,至于旁的,她也无心去管了。

权当是称病一日罢,既然他如此疼她,她也就任性着心安理得地享他这圣恩一回。

又躺着小寐了一阵儿,浅浅梦到瓢泼大雨中她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荒野上,一下子被冻得透骨,继而颤抖着转醒过来。

她撩开帐子下榻,跑去窗边伸手压上那被阳光晒得微烫的窗棱,许久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不在,宫人自然也不敢入内打扰她。

此处是他平日理政夜宿的地方,而他竟会如此放心地留她一人在这儿,全然不怕她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当的事儿来。

她索性也就随了自己的性子,放肆地在这空无一人的政殿中独自悠逛。

御案上的奏章放得整齐,朱墨紫毫,镇纸瓷洗纹丝不乱。

她随手翻看了几本,眼见那上面的朱批字迹草然有力,心底便是轻叹,又转身去望一旁的黑漆木几。

最靠里面的格子中,竟有厚厚一捋奏章单独放着,一本一本排得井然。

她有些好奇,不知这是何等要物,便大胆抽出一本来看。

才一翻开,她就怔了下,随即又抽出几本,看后眼底变得有些湿。

这些竟都是她这些年来上奏的折子。

大多是他未批复发还的,还有一些是关于她的敕谕草诏,全都被保存得如此齐整。

从她甫入翰林院直到如今身在二府,从他还是皇太子直到如今位在九尊,她与他在朝堂上的点点滴滴,历历映目。

她静坐下来,一本本地翻阅过去,偶尔能看见有些折子后他落了朱批,却不知为何没发回到她手中,而那些朱批中又透着他难得一见的私情。

有喜有怒,有称赏有责斥,然而却终究都没让她知道。

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沾湿奏章,便忙将那些折子按原样一一收好,然后抹了抹眼睛,走回内殿去。

内殿中物什整洁有序,他的衣袍衮冕都被人收放在一处,一眼看去全是冷清暗色,黑灰青褐,绫锦缎罗,雍容华贵却毫不张扬。

她伸手一一触摸,又将脸埋入这些衣物中,轻嗅那带了他身上独特气味的衣香。

另一边搁着他的御弓长剑,鎏金耀眼,冷光刺目,厚重的衣甲含威带戾地堆在一旁,箭箙有些已经磨得褪了色,却仍被擦拭得锃锃发亮。

她握住那弓渊,脑中想起那一次在马背上他亲自教她骑射的场景,那一句&l;我的女人&r;至尽犹在耳侧,清晰得令人心动。

旁边的长剑苍黑慑人,一把暗鞘沉重非常,虽无丝毫花纹装饰,可一眼便知是剑中极品。

虽是极少见他身佩此剑,但这柄长剑毫不蒙尘,想来平日里亦是被他时常擦拭闲练的。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剑柄,将剑抽出来,只见剑身通体全黑,浑然无迹,有暗暗的犀光自剑刃两侧反射而出。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剑刃上纂刻着两行极小的字。

她微微蹙眉,拿起剑来慢慢看,待看清后,却是一愣。

&l;九天之上,我让你;九泉之下,我等你。&r;

这十四字是如此短如此简洁,可却是如此有力如此震人心神,叫她只觉背脊发紧,浑然忘却了本来在想什么。

殿门突然被人从外大推开来,她闻声回头,就见他步履刚健地走了进来。

&l;陛下。&r;她捧着长剑,看他阔步走近身前,弯唇冲他粲然一笑,搁下剑扑进他怀中,勾着他的脖子道:&l;陛下不在,臣放肆了。&r;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长案双手撑在她身后案上,低头亲她的脸,&l;随你放肆。&r;

她错开脸,轻轻地笑起来。

他看见案上长剑,眉斜扬了下,立即收剑回鞘,道:&l;不会使剑的人,也不怕割伤了自己&r;

她眨着一双晶亮的眼睛,&l;这剑真好看。&r;

他锐利的眉眼一下子变得有些柔和起来,薄唇轻扯,道:&l;此剑是当年父王赠与母皇的,后来又传给了我。&r;

她眉间一动,好像有些明白了长剑双刃上为何会被纂刻了字,不由喃喃道:&l;九天之上,九泉之下&r;又抬眼瞥他,&l;这两句话真叫人心疼。&r;

他握着剑身的手紧了下,转而又松,&l;当年既灭中宛,父王自知伤重难愈,恐大行之后天下又起烽烟而陷将兵万民于战乱之中,遂出此策。&r;他眼底忽而涌起些温光,&l;可他算尽了诸事,却独没算到,他未死。&r;

当年的事情今朝又有几人能够说得清道得明,人皆以为他父王是为了所爱之人而让却这江山天下,却不知江山是什么,天下是什么,这生死爱恨又是什么。

他的父王一生骁悍,又岂是会为了女人而拱让家国天下的人若非生死难料,若非心系万民,若非对方是他的母皇,恐怕父王纵是至死亦不可能会这么做。

她又探手去触了触那柄剑,神情变得有些恻然,轻轻点头道:&l;平王真男儿也。倘若换作是臣,臣必也会如此做。&r;她收手,看他又道:&l;疆土帝位之争,苦的从来都是万民百姓。既知自己会死,以一方帝业付与所爱之手,使这天下万民免遭战火荼毒,又有何错&r;

他看她眼中潮润,不禁沉眉,伸手抚上她的脸,&l;可他终究未死,至尽仍与母皇相守以共,享天下万民敬仰,威名亦将流芳百世。&r;

她咽泪而笑,抬手握住他的掌,&l;是,臣一时糊涂了。&r;说着,她放平了脸色,挪下衣案,扬唇道:&l;臣好饿,臣是饿糊涂了。&r;

他知道她一夜半日都未曾进食,便让人摆膳入殿,牵着她的手一同落座。

她却凑近了他,双手伏在他膝头,瞧着他的俊脸道:&l;臣好像还从未与陛下一同用过膳。&r;

他淡淡地&l;嗯&r;了一声,一手用银勺舀了口汤送到她唇边,不紧不慢地抬眼望她。

她乖乖地喝下去,又抿抿了嘴唇,黑亮的眼睛笑得弯起来,&l;陛下对臣真好。&r;

他难得见到她将君臣体面抛在脑后的样子,看她如此乖巧,不禁低笑道:&l;今次怎的不灵牙利齿地进谏了&r;

她静静地望着他,许久才细声道:&l;因为臣想任性一回。&r;

因为,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如此任性。

他又喂她一口,眉目忽而一凝,&l;早朝时将你出使北境的事情发下外廷拟诏了,方恺欲让枢密都承旨汤成为副使与你同往,你意如何&r;

她轻道:&l;好。&r;

他又低道:&l;此事既定,便不可久拖不行。中书计于今明两日修备所赍国书诸物,后日一早由殿前司亲兵护送你与汤成出京北赴潮安,至潮安后经由冲州至亭州,到时候狄念从军中派人至亭州接应,然后由禁军送你二人至金峡关。&r;

她想了想,却道:&l;至潮安后,可否改道由青州北上亭州臣想顺路一见沈大人与女学时的旧友。&r;

&l;也好,&r;他应道,&l;只是不可多做停留。到时再让沈知书抽些人马,与殿前司亲兵一同护你去亭州。&r;

她点头,淡淡一笑:&l;臣只见一见就走,绝不会久留。&r;

他脸色也淡下去,&l;为何此番想见他们&r;

她低了眼,半晌才道:&l;因为臣在潮安只有这一个旧友,自入朝以来便没机会相见过。&r;

因为,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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