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部分(1/1)

“……”

“祖祖是身披法兰西国旗下葬的,他的战友扶灵,他葬在巴黎的国家英雄公墓,你可愿意去看看他?”欧德说,继续抽烟。

“我可以吗?欧德。”我问。

她看看我,很久,然后伸手拥抱我:“你要知道,菲,这不是你的错,上帝带走他,一定有别的差事交给他做。”

我自己去看望祖祖,在英雄公墓的一个角落找到他。墓碑扑实无华,墓志铭来自他的部队,寥寥的几个字,也很简单:祖祖费兰迪,年轻的宪兵,蓝盔部队准下士,为了巴黎,留在这里。

墓的旁边有些花,不知道谁来看过他,我把给他的白色百合跟那些花放在一起,我的脸此时离他的墓碑很近,青石板发出寒气,我亲亲刻在那上面的他的名字,我说:“祖祖,你冷不冷?”

“祖祖,这次,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说着就把身体贴在他的墓冢上,真凉啊,祖祖,这次让我给你暖一暖吧。

我的身边,有人走过,我抬起头,居然是来巴黎的那天在火车上遇到的老婆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你怎么了?”她问。

“我的朋友去世了。”

“那怎么了?”

“……”

“你看这里这么多人,他们在那边过得更高兴,你信不信?”

“我不信,那边冷。我的朋友是南方人,他不会舒服。”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那边挺好的。不像你想的这样。”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啊。”

“那你带我去吧。”

她很轻蔑的看看我:“哼。

我告诉你,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而已,就像我的弗朗索瓦。

你懂吗?对他们来说,一切并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老婆婆仍是艳丽的古怪,疯疯癫癫。

可我把她最后的话听在耳朵里,一切并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我愿意相信。

医生为了安全起见,在我出院的那一天才为我把手上的绷带摘除,我看看很久未见的自己的手掌,上面是一条愈合了的红色的伤疤,嵌在我本来就杂乱的手纹上。

手中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我笑了,好心肠的祖祖他并没有离开我,他这样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

我在走出医院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急救车呼啸而至,担架上运来的患者血r模糊,医生交接的时候说,是车祸。

我停下脚步,听见病人在呻吟,用汉语说:“快救我命。”

正文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乔菲

我一路紧随这受伤的中国人直到急救室,他一直清醒,用中文说“救命”。

法国医生问我:“您是病人家属?”

我说:“不是,我也是中国人,过来看看有什么忙要帮。”

“谢谢您,小姐,那好,请一直与他说话。”医生命令。

“您好。”我对病人说。

“不好。”

“您是谁?”

“黄维德,米奇林中国公司技术顾问,我的护照在上衣口袋里。”他说这话的时候,气若游丝,嘴里流血。

我听见这边医生们说:“伤不严重,不过,有少量内出血。不好,出血量增大。”他们看看还有意识的黄维德,对我说:“小姐,请问病人他从前是否接受过腹腔内的外科手术。”

我把话翻译了问此人。

他的食指指了指自己上衣的口袋,然后就晕了过去。

护士打开他的口袋,里面果然发现他的护照,还有一张塑封了的健康资料卡,上面清楚地写了他的年龄,体重,血型,病史,下面用黑体字很醒目的写了一句话:我于去年九月接受了肝脏片段切除手术,主治医生是协和医院肝胆外科主任医师,程家明博士,电话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这个名字。

我把情况告诉护士,她请示了正在为黄维德治疗的医生,医生一面命令将黄推向手术室,一面对我说,病人的情况复杂,请与他在中国的主治医生取得联系,我们需要他的协助。

“小姐,你可愿意帮忙?”

“我尽力而为。”我说,救命要紧。虽然此时面临没经历过的事情,陌生的场面,我心里有些忐忑,但我知道,我现在也绝非当年的自己,“我在哪里打电话?医生。”

“手术室。”

下面的镜头,就像美国电视剧“急诊室的故事”。

我在手术室的电子控制室里,一面通过网络往国内打电话给程家明博士,一面在脑袋里面飞速的搜索从前学习过的单词。

电话接通,不过三声,有人回答:“喂?”

我得眼前,法国医生已经为黄维德开腹,看见大量的鲜血。可是我的耳边,是一束酷似程家阳的声音。

“是程家明博士?”

“是我。”

我向法国医生比手势ok。

“这里是法国巴黎圣心国际医院,我们刚刚收治了您的病人黄维德。他现在出现内出血,医生刚刚打开他的腹腔,手术过程中。”

电话另一边略有沉吟,不到半分钟,程家明说:“是,我已经打开病人黄维德的资料。我随时准备回答您的一切问题。”

中法两国的医生通过网络进行对话,共同施治,我作交替传译。

法国医生:“脏器流血,但目前不见创口。”

程家明:“片段切除时,缝合处在中央静脉左侧。请检查。”

法国医生:“此处伤口愈合完整,没有破裂。”

“……”

两位医生的话,好像军事口令,无论法语还是汉语,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我全力应付。

我听见手术间里,助手向医生报告黄维德的血压和心跳。我此时也是心如擂鼓。

法国医生:“内出血持续。”

助手为病人患上新的血袋,继续输血。

程家明那边没有回应。

“程医生?”我说。

“是,我在回忆。”他的声音非常冷静,片刻,“请检查左侧小叶,三周前,病人来我处体检,出现囊肿迹象,不过尚未确诊。”

我翻译给法国医生。

片刻后,他说:“左侧小叶有肿块,后部破裂,发现出血点,准备进行缝合,谢谢您,程博士。”

我把法国人的话翻译给程家阳,自己觉得两位医生似乎已经解决了重大问题,我也舒了一口气,时间不长,话也不多,可是我好像耗尽精力,身上是一层汗。

“我很荣幸能够帮忙。”程家明说,“替我问候黄维德先生。另外,黄先生患有糖n病,术后补y请使用生理盐水。”

我翻译给法国医生,他的助手记录。

“谢谢您,程博士,情况已经控制住。”我说。

“您的翻译非常出色。您是中国医生?”

“谢谢您,我是职业翻译。”

“您的声音好像听过。”程家明说。

我愣了一下。

“有可能,不过这个世界上相似的声音太多。

“再见。”

“再见。”

程家阳

我在另一个名字前打了叉,合上卷宗,交给跟我一起来的人事处的同事。

他看看我:“怎么这个也不行?”

“业务不过关。”

“再这样选,连往欧洲派都没有人了。”

“宁缺毋滥。”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这里是外语学院,又是一年初夏,负责新翻译培养的我来到这里为外交部遴选优秀本科毕业生。

考中的学生将被分配到对口各司局及海外使领馆,最优秀者将会被留任高翻局,经过进一步的培养和锻炼,成为国内翻译界最顶尖的精英。

“就到这吧。”我说,“你先回去,我去看看老师。”

“不好吧。法语的一个没有?今年你们高翻局不要人了?”

“谁说不要?我那个名额谁也不许占。”我看看他,“你忘了,我们派出去的那一个。”

我去看系主任王教授,他迎我进来,问我:“家阳,怎么样?选了几名?”

我摇摇头:“您这里有乔菲的消息了吗?”

“我的还不如你多。”主任说,“她出了院,也没再与我们联系过,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返校,他们这一届马上都要毕业了。这孩子太任性。”

“对,太任性。”

我说。我完全同意。

我是从比利时回国后知道了里昂火车站发生了爆炸案,大使馆传来确定的消息,乔菲在爆炸中负伤,这一天是4月17日,那一天,我在巴黎,而她,在电话里口口声声地告诉我在蒙彼利埃考试的乔菲,她也在巴黎。

我头晕脑涨的买了机票,我要马上回去巴黎。

开车在去机场的路上,却忽然觉得不着急了,也不心疼。

我想起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魔鬼被封在坛子里,扔到海底,困境中他希望被解救出来,并许愿要给解救他的人以重谢,时间流逝,酬劳加重,由最初的些许珍宝变成永生变成全世界的宝藏,可是,仍然没有人来搭救他。几百年之后,渔夫最终把他打捞上来,魔鬼此时的报答,是要杀掉他。

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把快乐和痛苦交给这个女人,她什么都不对我说,而且经常失踪,编造理由;在我们分手之后,我无数次的努力要再见到她,我来学校,我追到她家,我去巴黎,都不得相见。

是什么让她这样决绝的对我?

不过她还在,是轻伤,上天助我。

我当时车子拐了弯,回部里继续工作。

我很笃定,乔菲,她得回来,她得见我,我不能输得一塌糊涂。

正文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乔菲

黄大叔醒过来,看看我,认出我,说:“谢谢你啊,姑娘,没有你,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他北方口音,手术之后醒过来说话也粗声大气的,可见身子骨还挺硬朗。

我问:“叔叔,您怎么不会说法语还自己来巴黎啊?”

“唉。”他先叹一口气,“给哥弄根烟抽。”

“别逗了,这是医院,都不让我抽,你还想抽?”

“c,要说洋鬼子是缺德。”

我心里说,还是洋鬼子救你命的,就这么说人家。粗人。

“您有什么事?我去找使馆还是找你们公司?有没有人照顾您?”

“不用。找谁也没用。我信不过这帮人,哎你不是在这吗?”

“我是留学生,我要回国了。我原来也住在这家医院,出院那天你被推进来,我才过来帮忙的。我机票都订好了,我得走。”我说,拖延这么长时间,我还得回学校领毕业证呢。

“咋这么没有同情心涅?”

“你还要我怎么同情你啊?”

老黄笑起来:“开玩笑,我怕没时间谢你。”

“不必。”我想一想,“我去中国区给您找个特护吧,那里有不少中年妇女,挺能干活,也会法语的。”

“那可是又得麻烦你了。你给我找个干净麻利的,长得好点的,钱我不在乎。”他还挺挑剔。

“我尽力吧。”

我坐了地铁去意大利广场旁的中国区,这里有许多持难民身份的来打工的中国人,找工作的小贴士就贴在中国商店的板子上,我给老黄找了一个原来在国内就是护士的大婶,考虑到老黄此人几句话就流露出的本性,我找的这位四十多岁,与他年貌相当。

老黄鼻子上c着管子还瞪着我:“不是说给我找个长得好点的嘛。”

“您得了。您当这是哪儿啊?找着能干活的还会法语的就不错了。行了我走了,我大后天回国,再见了您哪。”

“唉姑娘,我还有事没问你呢。”

“说。”

“你回国是......”

“我毕业了,回国找工作。”我说。

“想找什么工作?”

“我学翻译的,专业对口的呗。”

“我帮帮你吧,我养完病也回去,我给你我的私人名片,你去上海找我,我给你安排工作。”

我想一想,还没回答,老黄就说:“信不过啊?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这人粗到一定地步了,怎么还在米奇林公司当技术顾问呢?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都知道你只有半个肝,还有糖n病。你血型是ab。

“想什么呢?薪水你开个数,你救过我命,这算什么事?不过,你知道多少毕业生想去上海大公司呢。”

听上去应该也不错,反正也是一条路,我说:“行啊,您把联系方式给我吧。我在国内的电话和联系方式也给您。”

老黄把名片给我,下面还有一叠钞票,我接过来,哇,数目可是不少。

他看看我:“钱你收着,碰不着你,联系不上程博士,也许大哥就交待在这了。”这人很能装小,五十多岁了,对我还自称大哥大哥的。

我手里拿着他给的欧元,我也确实出了力了,心安理得的揣起来。

“呦,国家外院的?难怪了。”

我别过老黄,终于离开医院,还有两天,我也要回国了,这样结束我在法国一年的留学生活,我想一想,还真挺感谢老黄的,我想我走之前还是得到机会做了一件好事,否则,这曾经如此快乐的生活,真的要以祖祖的离去而收尾了。

我去了向往已久的凡尔赛,枫丹白露,临走的时候,又买了大捧的鲜花去看祖祖,我说,我以后还会玩滑板,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你,我不会,忘了你。

回国是一路向东飞行,逆着时间走,脚踩上中国的土地,算上时差,不知不觉生命中已经少了一整天。

出境入境,换了天地。

首都机场旅客众多,只见同胞的脸孔,说的是最熟悉的语言,有人分别,有人重聚,欢笑,眼泪,还有不动声色的脸,这是经年重复的事情,机场是小人间。

我先打了电话给家里的邻居,让阿姨跟我爸爸妈妈报平安。然后回学校报到。

正是星期天,教学楼没人,我拎着行李往寝室走,路过c场,看见很热闹,有同学在打篮球,拉拉队大声叫好。

我也挺累了,把东西放下,想要歇一歇,顺便看看比赛,还没蹲下,后面有人对我说:“禁止便溺。”

我这个气啊,回头就用胳膊把来人的脖子卡住:“说谁呢?你说谁呢,波波?我一年没修理你,你皮紧了是不是?”

她把我甩开,哎呀这个丫头一年不见功夫见长,她说:“还好意思说呢,什么时候回来也不说一声,全世界都当你失踪了呢。”

我们两个又叫又喊得扭打在一起,小丹突然出现了,用蜡笔小新的声音说:“四随把动物都放了粗来?在仄里胡闹?”

我把她也楼过来加入战局,好不容易都累了,我们三个停下来,呵呵的笑。

小丹说:“我们三朵花又凑在一起了。”

我说:“三朵花,土不土?是三剑客。”

波波说:“你才土呢。分明是三座大山。”

快毕业了,工作的事,基本上尘埃落定,小丹在青年旅行社总社工作,波波考上法国航空公司当空中翻译,薪水丰厚,让人羡慕,我们班别的同学也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他们问起这个从来早退迟到的我,我自己也毫无头绪,大家说,乔菲学习很好,又是公费留学回来,找工作肯定没有问题,不过啊,现在毕业生和回来的留学生太多,人浮于事,也得抓紧才行,过了七月份,学校的关系一结,档案打回原籍,再想往大城市调,可就困难了。

我们当时在给我接风的饭桌上说起这些事,我听了,心里也挺着急的,到一时谋一事,这样晃晃悠悠的就毕业了,以后的生计问题明晃晃的摆在眼前。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我们班的一个男生问,“我们也帮你留意一下。”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可能去上海看看吧,也许那边有工作机会,不过,我还是想当职业翻译。”

“唉,当职业翻译是挺牛的,不过,”一个同学说,“咱们现在找工作,大部分都是有具体业务,法语只是作为补充或者根本就是备用知识。”

“还有人根本用不上呢。”另一个说,她找到的工作是在广州为一个医药品牌做代理,彻底跟法语拜拜了,“嗨,四年的教育,其实顶多就是一个基础,认识些人,懂得说话办事,就算行了,以后还不一定是干哪一行的赚大钱呢。”

“对,喝酒喝酒。”

大家都表示赞同,举起酒杯。

我喝得挺多,又高兴又难过的,我们班的同学处的感情不错,我现在回来了,大家很快又要散伙了。

大学时代,天空蓝,时间慢。

可是不能回头看。

那一夜,我做梦,什么情节全忘了,一直不停得说,再见,再见,再见,直说到自己第二天早上醒过来。

正文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乔菲

我早上就去见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乔菲,你回来了?怎么不早跟系里打个招呼呢?”

“我出院之后在巴黎没有电话卡了,就联系不上了。”我说。

“你身体好些了?”

“基本上没什么事了。”我的手攥起来。那上面有一道伤痕。

“好好,过几天你们就毕业典礼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说。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这里?”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学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从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去校园外面的话吧打便宜的长途电话,我的手里是黄维德的名片,我想碰碰运气。

接电话的是个好听的女声:“您好,黄总工程师办公室。”

原来还是真的,我说:“您好,我找‘黄总工程师’。”

“黄总现在不在,您是哪位?可愿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说的吞吞吐吐的,我觉得现在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乔……”

“您是乔菲小姐?国家外语学院的乔小姐?”我话音未落,对面的女生便问。

“是我。”

“黄总现在巴黎,还没有回来,不过他给您留了话。”

到底还是东北人啊,老黄这人粗是粗了点,不过还是很实惠的。他病还未养好,就交待了国内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乔小姐愿意什么时候来上海,请就打这个电话与我联络,我们会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黄总的秘书杰瑞米。”

哇,这样盛情,我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说:“谢谢啊,我,我再过几天吧,可能去上海。”

这下我很有资格教训小孩子了,要与人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会越走越宽。

不过,我的心里,总有些东西,模模糊糊的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么,看不清,捕捉不到,却让人不安。

我走出话吧,y沉很久的天开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沥沥的,我要回寝室,穿过校园,经过c场,雨水滴在小土坑里,冒出飞泡,啪啪的清脆的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么让我心中不安,难以割舍。

程家阳。

在我要离开这里,去别处工作之前,我会去见他,有些话要告诉他,我从不后悔跟他在一起,他给我的比我这一辈子想要的还多。

不过我没有想到,跟他,会以另一种方式见面。而且,这么快。

我上午刚见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办公室。

主任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陌生人,另一个也是陌生人,程家阳,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头,填表。

这是做什么?

我来不及镇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这阵势。

主任出去之前对我说:“不认识吗?这不是师兄嘛,程家阳,这是外交部人事部门的同志,你叫李老师,他们两个过来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也没跟我说一声。他们来考核我?怎么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吗?

我觉得从来都是有能力应付突发情况的,不过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阳,我一看到他就蒙。这是老毛病了。现在我是一头泡在雾水里的空白。我抬头看看他,这人低头,极为专心的在填他手里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的手,他还是那么瘦。我这样看着他,就叹了一口气,他的笔就突然停住了,不过他还是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

他身边的李老师样子挺和蔼的对我说:“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这事了。

“没事了。”

“我们来是为了给部里选拔年轻翻译,学校推荐了你,当然了,你成绩确实是不错的,不过也得经过考试,今天是面试,程老师,程老师……”

家阳停下笔,我们的对话开始用法语进行。

“请用法文进行自我介绍。”

“我叫乔菲,22岁,在保罗瓦莱里留学回来。”

“专业。”

“法语文化,翻译倾向。”

“籍贯。”

“辽宁。”

“爱好或特长?”

“无。”

“……”

家阳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变成懊恼。

“先生,我不明白。”我说,仍然用法语。

这个时候,他抬头看我一眼,白净的脸上,眉头微蹙,眼光深不见底,这个乱我心神的罪魁祸首。

“我并没有申请去外交部工作。”

“否则呢?否则你要做什么?”他说。

“我已经决定去上海找工作,不过我想这并不需要报告。”

“上海?”他向别处看看,从鼻子里轻笑了一下,“去干什么?当打工翻译还是企业职员?”

“我已经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赌气地说,我很不爽他的态度于是又补充道,“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好。”

他突然就一抬头望定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为什么怎样都比留在这里好,这里有什么东西对不起你?”

他还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呢,我看看他几乎恼羞成怒的样子,自己也没了劲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愣住看着他。

我们虽然用法语说话,不过态度和语气肯定不同寻常,旁边的李老师看看家阳:“程老师?您还在问问题吗?”

他皱着眉头把表格扔给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师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阳扔给他的对我的评估表格。他可能也觉得诧异,说:“乔菲,你面试合格了,再过一个星期去部里考笔试和听力。”

我站起来,我很清楚地对程家阳说:“我不会去的。”

他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回头看我,想说什么,有同事在,又不得发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的站在那,发生了什么事?家阳他为什么对我这样?

我在c场上找了个旮旯抽烟,我想起他从前对我的温言软语和他刚才的冷若冰霜,都说女人善变,其实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东西。

感情有多深沉,做a有多疯狂,都不能弥补我们现实中存在的差距。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于形同陌路,形同陌路,也好过刚刚他对我的态度。

可是他的那张脸啊,怎么看都好看。

我眯着眼睛想。

会不会他心里还挺喜欢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剧?

这种想法像个小苍蝇一样愉快地冒出来,我迅速的又找了一个苍蝇拍把它消灭了。

乔菲,你不要再意y程家阳了。

我的烟吸完了,我把烟头狠狠的摁在地上,站起来抻了个懒腰,夏天的雨,来得快散得也快,现在有阳光从云朵里透出来。

我打算去食堂吃饭,大学里的饭菜,我现在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有辆车在我身边停下来,有个人从那上面下来,对我说:“上车。”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后初霁的阳光,还是这个一直藏在我心里面的男人。

程家阳

乔菲皱着眉,仔细看看我,表情在这一刹那很奇怪。

“乔菲,上车,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师兄,你要请我吃饭吗?好啊。”她乖乖的上了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乔菲的惯常伎俩:装没事人。

我发动车子,没有看她。

“去哪里?就附近好不好?我等会儿还跟同学约好打扑克。”

我加大油门,奔向去海滩的高速公路。

“师兄,这是去哪里啊?我,我都跟你说了,我还回去打牌呢。”她有点着急了,不过还是一脸笑容。

“你闭嘴!”我心里这个恨啊,“把安全带绑上!”

我风驰电掣的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这么失态,我以为我控制得住,可是,说到底,我还是个没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两拨千斤,不懂得适时的装傻,有道之人,在我旁边,此时终于闭嘴了,也在想对策。

我在海滩把车子停下,自己下车,迎着海风点起一支烟。

终于见到乔菲,但我们此时的距离却比这过去的一年还要遥远。

我有许多事情想在她这里弄个明白,可是千头万绪,不知道如何开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乔菲她非常出色,她应该留在外交部,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她会有最好的前程。

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我的脑袋里模糊一片。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生活过,乔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儿,不过也不是毫无破绽的,我知道不能来硬的,我跟她讲道理。

她走到我身后。

我转过身说:“刚才跟你吼,对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态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预料,她愣一下:“啊,没事儿。”

“乔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儿,你真得考虑一下。我当你是朋友,这么劝你。你自己想想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别人想进进不来,你怎么还不希罕啊?”

“我觉得不太适合我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当职业翻译吗?进到部里,要培养有培养,想锻炼能锻炼,你去企业工作,不是那回事儿啊。专业不荒了才怪呢。”我说的是实情,“你的专业成绩这么出色,如果那样,太可惜了。”

“我在别处也有可能当职业翻译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

我说得很慢,有些话在自己的脑袋里也没有成型:“不要考虑太多,毕业是个坎,你要当大人了,以前的事儿,不值得考虑,”

乔菲听了这话,似乎有些震动,她抬头看看我,浅褐色的猫眼,我看来,迷迷蒙蒙。

“再说,你家,你不考虑吗?在这儿无论如何还离家里近一点,还能照应到。真去了那么远,你爸爸妈妈有点事儿找谁啊?”

她低下头:“谢谢你啊,不过,我得考虑,我现在决定不了。咱们回去吧。”她说着往车那边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细的看她,瘦了,身子在裙子里空空荡荡的,头发还是那么好,这是这个人的头发,柔韧的,坚强的,我从来握不住的。

我知道,这些话会在她的心里发生作用。

乔菲,她是个滑不溜手的泥鳅,心却是软的。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人在放风筝,风筝很高,渐渐的变成黑点。

我觉得自己疲惫,像个没有卷轴的放风筝的人,赤着一双手拉风筝的线,要把它拽回来,直到自己血r模糊。

正文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程家阳

我们再回去的路上都很沉默,往市区开的时候赶上了下班的高峰点,车子堵在马路上,半个小时,也仅仅挪动了一点点距离。

很安静,我好像能听得见乔菲的呼吸声。

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希望永远这样,我们永远停在这里。

她忽然有点不耐烦,向前后看一看,车子排成长龙,没有通融的可能。她看看我:“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什么办法?没办法。”我说,“赶上这样,就跟着一起堵着呗。”

她重重的靠在椅背上:“你有什么话非得在海滩说?我都约好了跟同学打扑克,你误了我的好牌局!”

她拿起电话跟同学联系:“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恐怕回不去,你找人替我一下,机动点的啊,我回去她就得下来……”

我看看她,没说话,因为这点事怪我,我在巴黎等你到发疯你当回事了吗?

前面不知多远处的信号过了一个周期,长龙稍稍动一动,我们旁边有一个肯德基。

“我饿了。”乔菲说。

“我去买。”我就要下车。

“哎,”她叫住我,“你得开车,我去吧。你要什么?”

“汉堡,j翅,玉米,土豆泥,嗯,就是原来那些。”我冲口而出,然后后悔。

乔菲该粗心的时候做得很到位,什么也没听得出来:“行,马上啊。”

她连跑带颠的走了,我看看她,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个样子,她好像从来不会好好走路。

我的车子跟着长龙又往前挪动,乔菲没一会儿回来了。

她一袋,我一袋,香喷喷的美食,我这个时候觉得自己也饿了。

我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我看了一下屏幕,是文小华,我摁了no。

乔菲没吃东西在往外看观察地形。

“你看什么呢?”我问。

“哎,这不有地铁站吗?”她很高兴,回头对我说,“对不起了你哪,我干脆坐地铁走了,牌令如山倒。”

我没听错吧?

她又要下车了,我叫住她:“乔菲。”

“干什么?”她回头看我。

“我今天跟你说的工作的事。”

“我知道,你跟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她顿了顿,“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

“你好好考虑。”

“我走了,再见。”

乔菲刚走,文小华的电话又打上来了。

我接起来。

“家阳?”

“嗯。”我看着乔菲过马路。

“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去看场电影好不好?”

“我今天晚上回家。”我说,“不过去了。”

“……”

“对不起,小华。”

“噢,好,那我们明天去,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想看的那个片子,《2049》。”

“明天,好,没有问题。我去你单位接你。”

我收了线,开始吃东西。

堵车的长龙开始松动,过了不久,我终于得以行驶,我回了西城的家。

我母亲在。

她在小客厅里看新闻,我打了个招呼要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被她叫住。

“你最近挺忙的?”

“老样子。”

“怎么不着家了?”

我坐下来,保姆拿来饮料。我没说话,把电视换了个频道。

“你跟小华在一起了?”

“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

我母亲笑了:“我越来越弄不懂你,家阳,原来我让你跟她多接触吧,你不乐意,后来又这样。怎么回事儿啊?”

我松了松领带。

“要处朋友就好好处,我觉得这姑娘挺好,虽然配咱们还差点,但你也别三心二意的。”

“说什么呢?我就不爱听您唠叨,您也是女高级干部,怎么说起这事也婆婆妈妈的啊?”

我母亲笑着拍我的背:“我要是不生你们两个,我永远也用不着c这份心。”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我母亲保养得细皮嫩r容光焕发的脸,我认真地问:“妈,你要管我到什么时候?”

她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布什管小布什到什么时候?蒋介石管蒋经国到什么时候?一生护驾。”

我松开她手:“管毛岸英到什么时候?”

她看我。

“他管到他死。”

我说完上了楼。

上网碰到了很久不见的“我就不信注册不上”。

她说:“我要改名了。”

“叫什么?”

“梨让孔融。”

“为什么?”

“转运。”

“运气不好吗?最近。”

“是啊,新书反应平平。你呢,你怎么样?上次好像得罪了你。”

“什么上次,早忘了。最近,我还行。”

“不是要结婚了吧?”

“逗我呢?”

“不是,适龄青年了嘛,我这么问,就怕朋友突然拿这事吓唬我。”

“那你敬请放心,我近期也没这个打算。”

“那好。单身无害,单身万岁。”

我点了支烟,继续打字:“其实,没有人愿意孤单。”

“?”

“只是不得已。我等人搭救。”

“不如考虑一下我。”

“呵呵。”

我下了线,在床上看百~万\小!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糊糊涂涂地嘴里说:“你去那么远干什么?”

乔菲

我接到外交部人事司的电话,告诉了我笔式和政审的时间。我现在还真的犹豫,程家阳的话每句都在理啊,我想当职业翻译,我想出人头地,我想我爸爸妈妈为我骄傲,外交部的工作是个大馅饼,程家阳搬起来砸在我头上。

当然了,如果不考虑另一个因素,我会义无反顾地去参加考试的。

如果我考上了,我是不是会跟家阳一起工作呢?

这是危险,又是巨大的诱惑。

我对自己基本上没什么信心,程家阳,我觉得惹他不起,总躲得起。

该去外交部考试的这天上午,我睡到很晚才慢慢睁开眼,拿起表,希望看到过了时间,我心安理得的可以不去,结果,居然还有半个小时,我慢吞吞的穿衣服。

还没刷牙,我收到家里的电话,邻居阿姨说:“菲菲,你妈在我旁边,她有事儿跟你说。”

“什么事儿?”

“你回国了怎么还不回家?”阿姨说。

“我想先把工作定下来。”

“你妈妈让你去谢一个人。”

“谁?”

阿姨说:“就是,原来来过你家的一个男的。”

是程家阳。

“他留了钱给r铺,让他们给你爸爸妈妈送r。”

“您说他最近去了我家?”

“不是最近,去年,你出国之前不是回了趟家吗?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结果没看着你,给你爸爸留钱不要,他就把钱给r铺了……”

程家阳

各语种的考生已经在考场就坐了,法语的位置上,尚留有空座,乔菲没有来。

我在考场外面又转了一圈,不见踪影。

同事们问我:“家阳,验证件吧。”

我看看手表:“再等一等。”

第一遍铃声响过,他们开始检验考生的身份证和学生证。

第二遍铃响,发卷纸。

我一直站在考场外。

乔菲

“阿姨,我不跟您说了,我有个重要的考试要考,您跟我妈说,我过两天就回去。”

我挂了电话,洗脸,穿衣服,跑到校园外面叫出租车,我坐在这辆车子上的时候,心里想这个城市可真大啊,我的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我埋怨程家阳,我欠了他这么多。

我终于到了外交部的人事考场,等不及电梯,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四楼,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我看见他的身影,他背对着我,面向电梯间。

我轻轻走过去,站在他后面,我说:“家阳。”

他立刻回过头来,看着我,那一刻的表情是复杂的:“你,你怎么迟到了这么久?”

“对不起。”

对不起,家阳,对不起,对不起你为我做的一切。

“快,跟我进考场。”

他的同事指指挂钟:“迟到半个小时了。”

考场规定上写得很清楚,迟到这么久,是不允许再参加考试的。

“让她进去。那是你的位置,乔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