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1)

尹初石好不容易敲开贾家的门,走进客厅就看见了摔在地上的电视机。这是刚才那声巨响的来源。贾山和吴曼两个人铁青着脸,分别站在房间的对角。互相怒视着。尹初石笑了,刚才那会儿的寂静里,他们就在干这个;怒目而视。

“得了,贾山,收拾一下吧。”尹初石故作轻松地说。

贾山一言不发继续怒视着自己的妻子,好像刚才他根本没去给尹初石开门,现在屋里也没有这个人一样。

“吴曼,你给尹大哥一个面子,下楼去跟王一呆会儿。”尹初石又对另一个说。

“不是那么回事,我要是走了,他会以为我怕他。”吴曼说。

“他怎么那么以为,开玩笑。”

“他就会这么以为,他根本就狗p不懂。”

“你他妈的懂?”贾山骂了一句。

“你说话少跟我带啰嗦儿。”吴曼威胁说。

“我就带了,你怎么样?”

“你再说一遍?”

“你他妈的!”

“你真是个英雄,这回在你同事面前可赚面子了。”吴曼说着拉开写字台的柜子,拎出照像机举在手上,然后大声说,“你有种再说一遍?”

尹初石认识这架f3尼康相机,出于一个专业摄影工作者对优秀摄影器材的尊重,尹初石拼命也要保护这架相机。他冲过去,也用自己的手护住相机。他也试图去夺,但吴曼没深没浅地往后闪,尹初石怕她把相机撞到墙上,只好放弃夺过来的打算。

“贾山,你服个软儿吧。”尹初石快要哀求了。但他回头看贾山时,倒吸了口凉气,贾山双手高举着127录像机,像炸敌人工事的董存瑞,一脸正气,一脸无畏。

“你试试?”贾山说。他已经巧妙地转移了刚才的主题,进入新的对峙;不是他有没有骂人,而是谁有种先摔手里的东西。

“你试试。”吴曼毫不示弱,说得不卑不亢。

“贾山,你他妈的大老爷们,长点脑子,干万别胡来。你知道相机坏了多难修。我跟你说,修f3,只有北京一家店能修。贾山,你冷静点儿。”尹初石一边说一边双手护在吴曼的双手外面。

贾山和吴曼都不再说话了,但仍旧高举着手里的东西,彼此怒视着。贾山举的录像机很沉,有时免不了摇晃一下,但也坚持着最高的高度。

尹初石发现一触即发的危险过去了。他腾出一只手,给王一打电话,叫她马上上来。他很高兴他最后进门时,没把门锁上。

王一进来时吃了一惊,六只手都举在空中,仿佛是对世界末日的表决。尹初石对王一使了个眼色,王一走到贾山跟前,轻轻地从贾山手上拿下录像机,放到写字台上。与此同时,尹初石也从吴曼手上拿过相机。贾山突然蹲在地上大声哭起来。尹初石发现,吴曼眼里也盈满了泪水。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拿着相机,离开了贾山和吴曼。回到自己家,他先把相机放到卧室的衣柜里,然后抱住王一。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妻子。不一会儿,就闻到了妻子身上的油烟子味。

他想起了戒指,找出来戴到妻子的手上,和他预想的一样,尺寸很合适。可是妻子吃惊的表情让他失望。她好像在问,他是不是疯了,结婚纪念日买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一直都想给你买这只戒指。”他说的是心里话。

“都怪我没气找气。”王一又一次投进丈夫的怀抱。

“咱们吃饭吧。”

晚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卧室。他问王一想不想看电视,王一说不想。于是尹初石关了灯。黑暗中,他十分感伤。十三年前的这个晚上,他躺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她的脚扭伤了,他不能跟她睡觉。但他现在还能回忆当时的激动心情,对生活充满了憧憬,真像一个站在生活的年轻人。不过十几年时间,这个夜晚,他居然庆幸自己不必因为丈夫的义务而去跟妻子睡觉。他感谢他们共同保有了十三年的传统。还有明天,他想。

楼上的地板传下来一种声音,好像两个人在扭打。王一有些紧张地抓住尹初石问,是不是他们又打起来了。尹初石说:“也许他们在做a。”

“谢天谢地,他们的卧室不在小约房间的上面。”王一说完,又习惯地将头放在丈夫的肩窝。“我们算是幸运的,你说是不?”

“你指什么?”尹初石搂着妻子问。

“至少我们不那样吵架。”王一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又说,“吵架对孩子影响太坏。”

“他们没有孩子。”

“那也不应该这么吵架,你说呢?”

在尹初石还没回答时,电话铃突然急骤地响起来,好像从危急的地方打来,好像要通报灾难性的消息。

尹初石拿起话筒……

“喂?”尹初石说话时,另一只胳膊仍旧搂着王一。

电话里没有应答,但也没有挂断,尹初石隐约能从杂音中分辨出对方微弱的呼吸。他没说话。

对方也没有说话。

尹初石冲着话筒“喂”了一声,他看王一的反应,她闭着眼睛。他想如果对方再不说话,自己就胡乱说两句话挂断电话。

“我睡不着。”小乔的声音像是耳语。

“是么?”尹初石声音像往常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此他多么竭力地控制自己。“这事比较棘手,另外找个时间再说吧。”

“不,请别挂断。”小乔急切地说,声音依旧很低,好像她猜到尹初石的妻子此时正躺在他的怀里。

“那怎么办?”尹初石选择王一无法从中判断性质的语句。

“我知道这时候给你打电话不合适,可我必须打。我得知道。”

王一离开尹初石的怀抱,背对着他将棉被盖住头。尹初石用腾出的手,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放到鼻子底下嗅着。

“嗯,也许,无论谁面对这样的事,都不容易做出回答,它涉及的问题太多。”尹初石说。

“所以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这样吧,老乔,改天我再……”尹初石想快点结束电话,王一蒙头躺着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妻子在你身边吧?”

“对。”

“懂了。”

“好吧。”

“我太没分寸了,我一直以为还是个不错的女人,不过,这会儿已经变成老乔了。”

“跟这没关系。”尹初石尽量将口气放温和。

“是我太自私了。我在你对我的感情做出回答。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你甚至还不认识我。对不起。”

“不能这么说吧。”

“可我太爱你。我已经丧失理智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这时候往你家里打电话?”

“嗯……我看这样……”

“不,别要求我挂断,我自己会挂的。”小乔打断尹初石的话。“我马上就挂。”

“好吧。”

“但是请你回答我。你只要清楚地告诉我一次就行了。”

“什么?”

“我的感情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小乔停顿一下又说,“你告诉我我就永远不再打扰你了。我只要求你一点:别欺骗自己。”

尹初石再也不能东拉西扯,一个他一直渴望的东西s中了他的要害。他还想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无法对它说不。他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他沉默着。

“你要是不说话,就说明你在意我的感情,但你害怕。”

尹初石仍旧缄口,他觉得四十多岁的男人有理由拒绝袒露心迹。

“你要是马上挂断电话,就说明你愿意再见到我,我这么想行么?”

尹初石挂断了电话。他没考虑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就挂断电话会不会引起王一的怀疑。他关了台灯,点着烟。“我这么想行么?”这句话娇嗲,任性,惹人爱怜,一遍又一遍地冲撞着尹初石。

烟头的红光,随着尹初石的用力抽吸,映红了他的脸庞,他知道他得熄灭这红光,转身对妻子说点什么。

他动手将王一头上的被子拉开,然后抱过她的头,搂进怀里。

“蒙着头干嘛?”

“我怕打扰你吞吞吐吐的电话。”王一好像并没有生气。但尹初石知道,这意味着她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让人为难的一件事。”

“什么事呀?”

“出画册的事。”

“怎么了?”

“对方要求太多。”

“要求什么?”

“要求我的这部分……哎呀,不说这些事了,太烦。”尹初石说着把手放到妻子的茹房上,她本能地缩了一下,“手凉?”尹初石说着用力握紧,温暖的肌肤盈满了他的手掌。

“来吧,把衣服脱了。”他轻声说。

“明天。”

“忘了那该死的传统吧。现在!”

“电话响了。”王一开玩笑。

“天呐,你可真会扫兴。”尹初石说着把头靠到床栏上。

“你说,要是没有电话,家庭会不会更稳定也更幸福?”

“得了,教授,我抱着你睡吧。我没有理论,只是等着明天。”

“幸福有时只是一种个人感觉,非常不确定。”

“这话听上去有水平,可我不知道它对不对?!”

“你真的想现在要么?”

“算了,还是按规矩来,明天。”

“对,我们又不是没有明天。”王一说着依顺地贴近丈夫的身体,渐渐地进入梦乡。尹初石听着妻子越来越均匀的呼吸,在黑暗中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智力问题:什么女人紧紧地贴住你的身体,你能无动于衷?——妻子。他有时这样排解自己心中的烦躁。他看着暗中隐约可见的家具轮廓,预感自己将要失眠。同时也感到自己的思绪会回到今天的午后,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回忆。他觉得拖扯他的那股力量毫无道理地强大。他四十一岁了,他不是没见过女人……

尹初石坐在“咖啡三角”的一张临窗的桌子前,在喝第二杯咖啡,秋日的阳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肩上,心情并没有因为小乔的迟到而变化。透过宽敞的玻璃窗,他能看见不远处街心花园的景致。

他刚才最后一次看表是差一刻三点,早上在电话里小乔跟他说的是两点,他为此推迟了该由他主持的例会。他从没见过这个叫小乔的女人,但在心里已经开始讨厌她,因为他不喜欢迟到。

这是一家卖三明治和点心的咖啡店,来的大多是讲究情调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店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与其说尹初石仍在等待小乔,不如说他愿意留在这片温暖的阳光中,感受一下久违的生活轻松。

他把街心花园里能看到的地方都端详了一遍,围拢一处的老人在打牌,另几个散淡地聊天;他们旁边有几个年龄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在用粉笔在地上乱画。靠咖啡馆这侧的出口处,有个长椅,一个在尹初石眼中还过分年轻的姑娘坐在那儿不时地大笑。她笑的时候把头仰向天空,十分明朗。她身边的小伙子几次试图拥抱她,或是抚摩她,都被她巧妙地闪开了。尹初石几次想伸手去拿包里的相机,最后都没动。他感到倦怠,倦怠又给他舒服的感觉。他觉得目光中的人们活得那么自在,因为他们老了,或是还没长大吧。尹初石想,成年真是糟透了,总是无法回避压力。压力无处不在。

“对不起,”一个女人好听的声音。但尹初石并没有把目光从街心花园那儿收回来。因为已经超过约会时间太久,他差不多忘了自己坐在这儿是与人约好的。

“你是尹初石吧?”

尹初石回身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旁边。

“真抱歉,我来晚了。”

尹初石笑着用手拍了一下头,他终于回到了具体的情境中。他说,“天呐,我忘了。”

“忘了?”

“噢,我不是说……”尹初石自己停住了话头,他已经发现这个女人颇有吸引力,所以他想保持风度,他知道,男人一解释就会让女人觉得不那么沉着。

“你是小乔吧?”

“对,我是。”小乔坐到他对面的椅子里,微笑中还透着歉意。“我进门前,根本没想到你还能在这儿。”

“我只是忘了离开。”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在我印象里,人们总是急于离开。”

“那可能是发现了更好的去处。”

两个人的交谈马上进入了相当融洽的氛围。尹初石觉得这个小乔又聪明又放松,很乐意与她聊聊照片以外的事情。但她已经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筒,轻轻地放到尹初石面前。她没说话,微笑着歪一下头,友好也有几分调皮的神情,促使尹初石马上打开了封筒。服务员过来问需要什么。

“两杯咖啡。”小乔飞快地说,随后又小心询问尹初石,“行么?”

尹初石点头,他发现这个小乔的一举一动既有成熟女性的风韵,又有年轻姑娘的活力,让他十分愉快。她穿了一件深灰色大圆领宽松毛衫,露出了相当一部分前胸。根据这种穿法,尹初石判定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六岁。毛衫上星星点点缀着白色,尹初石觉得该有一条白色的丝巾系在她白皙的脖子上,既与毛衫上的白色呼应,又可以让她l露的脖颈和前胸,那种耀人眼目的美朦胧些,也比较符合他的审美。

“看完照片咱们能谈的具体些。”小乔在提醒尹初石看手中的照片。尹初石很窘迫地笑笑。他很笨拙地打开牛皮口袋,眼睛看着一张张红彤彤的照片,头脑还在想她的脸是什么样的。

服务员送来两杯热咖啡,尹初石没有抬头。他看完照片时说:“都是落日这一时间的?”他的目光也第一次没有躲闪地停在小乔的脸上,她看上去都很平淡的五官,不知怎样凑到了一起,让她的脸十分不平凡,令人心动,让人总想再看她一次。他觉得她脸庞的魅力是飘游不定的,但却能持久地吸引男人。

“是的,不怎么理想。我有点过于偏爱这时刻的光线。”小乔说话时,目光放在尹初石背后的什么地方。

“偏爱有时对摄影很重要。”

“我爸知道你手头也有一些新疆的照片,他给我一个建议,和你合着出一本册子。”

“嗯,这当然太好了,不过……你爸是……”

“戴林。”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尹初石问。

“戴乔。”小乔说,“你认识我爸吧?”

“见过一次。你让我叫你小乔?”尹初石想搞清楚。

“大家都叫我小乔。”

“是这样,不过,我的照片与落日有关系的不多。”

“互相补充。”

“你去新疆干什么?”

“和摄制组一起。”小乔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做法?”

“哪种做法?”

“我爸是美术社总编,我在那儿出书。”

“这跟我没关系。”尹初石说着又看一眼小乔,她的眼睛像两个不大的杏核儿,虽然此时泛着温和的光,却有些迷乱。尹初石似乎感到了这目光后面的危险。

“你不喜欢吧?”小乔又问。

“说实话,这不关我的事。”

“我心里大……”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参加这个册子?”尹初石不想就这个问题讨论。

“天呐,对不起,我太蠢了。”小乔赶紧说,“你别介意,我从小给惯坏了,说话太任性,总喜欢穷追不舍,一点没修养,咱们换个话题吧。”

尹初石听了这话,心里对小乔的好感猛增了许多。如此自谦的知识女性现在可不多见。她们大多丧失了温柔的本性,看见男人就像看见了敌人,浑身都是力量。即使喜欢你,也得先用最刻毒的语言激怒你。尹初石曾经通过小乔大方自信的举止认定她是这一类的。现在他愿意在心里更正。

如果换个话题,尹初石就想说再见了。他连喝了几口新送上来的热咖啡,说自己得先走一步了,办公室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这么急么?”小乔问。

“有事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再坐会儿吗?”

“当然,不过,你好像有话要说。”

“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又是你的事了。”尹初石身子前倾,又一次准备离开。其实他并不想马上离开,只是觉得没有理由再呆下去。

“要是有人爱上了你,你会怎么办?”小乔突然说,眼睛里闪动着孩子般的顽皮。

“那要看是谁了?”尹初石丝毫也没提防小乔,像跟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开玩笑一样,他从容洒脱。

“比如我。”小乔说。

“你开什么玩笑?”尹初石嘻嘻哈哈地说。“我……”

“你是想说,抓紧一点就能当我父亲了?”小乔接过话说。

“可不是,在旧社会……”尹初石说。

“在新社会的偏远地区你也能。”

“好了,别开玩笑了,咱们聊得挺愉快。我另外再找个时间,把我的照片给你送去。”

“我没开玩笑。今天我约你来就是要你知道这个。”

“知道什么?”尹初石明知故问。

“我爱你。这比照片的事重要。”小乔说话时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严肃认真。同时她也有些胆怯和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尹初石也感到了不安,小乔看上去并不像神经病患者。

“去年夏天在泰华有个冷餐会,你还记得么?是欢迎香港摄影家代表团的。”

“记得。”尹初石想了一下说。

“我也在那儿。”

尹初石肯定没见过她,不然他会有深刻的印象。

“你看不见我。”

“你吃了隐身药?”尹初石想开个小玩笑,缓冲一下突然紧张的气氛。

“我扛着摄像机。”

尹初石没吱声,他不喜欢扛摄像机的女人,甚至拿照像机的女人。他觉得这些精确的器械破坏女人的韵致。

小乔从背包中拿出两本betkam带子,尹初石低头瞄一眼,是三十分钟的带子。“是什么?”他问。

“你。”小乔说。

“我?”尹初石仿佛受到了敲诈。

“要我大致复述一下这两本带子的内容么?我已经看过几百遍了。”

尹初石倒吸一口气。

“一开始是你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谈话。你们站在一个角落。老头端着盘子,边吃边说,你拿着一杯澄汁,听他说。这时有个特写,你衬衫的质地相当不错,是亚麻加丝的。”

“你的脸,不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但我信任它,即使它要骗我,我也没法儿不相信它。”

“后来你离开了那个爱唠叨的老头,开始四处溜达。你观察女人。有时先看她们短裙下的小腿,然后再看她们的脸。如果哪个女人腿长得美,但脸不美,你的嘴角就会出现嘲讽的笑。也许你妻子长得很美。”

“你一直用镜头跟着我?”尹初石十分恼火。

“对。”

“对?天呐,这太过分了。”

“为什么?”小乔问得天真无邪。

“为什么!”尹初石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想说的是没有哪个男人的举止能经受住摄像机一小时的推敲。

“你去厕所时,我没拍。”

“是么?多遗憾呐!”

“你的眼睛告诉我很多东西。”

“它应该最先让你知道我的愤怒。”

“它现在是很愤怒。”小乔说着瞥了一眼尹初石,“但那会儿,它有点儿忧伤。”

“忧伤?你搞错了吧。你就是把我粉碎了也找不到丁点儿忧伤!”

“我已经料到你会这么说,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你心里沉积着的热情,从未被人发现过。没人能真正触动你的内心,包括你妻子。”小乔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她看过几百遍录像之后唯一可能有的结论。

尹初石心动了一下,她至少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感觉:他在寻找,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

“也许我不该对你倾诉这些,可我快憋疯了。如果不把我的感情告诉你,还不如死了。现在你都知道了,愿意嘲笑就嘲笑吧。”小乔说着委屈地哭了。

尹初石终于艰难地把目光从小乔的眼泪移到窗外。那对长椅上的恋人已经离开了,只有老人和孩子还在。尹初石竭力使自己镇定,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沉默常常只能是短暂的,因为它的指向太不明确。尹初石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小乔,小乔一把抓到手里,马上去擦流出鼻孔的鼻涕。很久以后,尹初石回忆与小乔的最初相识,他觉得递过去自己的手绢,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但这时,他却被小乔孩子气的举动惹出几分怜爱。

“我……”他费劲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一边说一边思考着,“我很感动,但也很意外。”其实,他想说的是“但也不能接受。”话一出口就改了味道。他除了害怕接受这份感情,也害怕拒绝。

“我自己也很意外。”小乔看着尹初石,目光里也有几分胆怯。她害怕再也见不到尹初石了。她知道现在的男人并不喜欢沉重的感情,爱情也不例外。

“这就对了。人有时候根本不了解自己。”好像全世界的人如今都在异口同声地说着这句话:人不了解自己。

“我了解自己的感情。”小乔不想走进尹初石企图设下的圈套中。

“也许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你可以拒绝,但没必要这样开脱。”

“得了,”尹初石有些生气,“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我要劝你,去找个能在这儿等你一个小时而不抱怨的小伙子去吧。那样,对你合适。”

小乔没有说话,她迷茫地看着尹初石,眼睛一眨不眨。尹初石先移走了自己的目光。他想这女人马上就会跟他大吵起来,然后拍案而起,扬长而去。过了一会儿,传来的声音低沉有几分哽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等那么长的时间。路上我摔了。”

小乔把左腿从桌下挪出来。她撩起和毛衣一样质地的长裙,她的膝上扎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他马上想这应该是系在她脖子上的。丝巾上的血迹殷红一片,而在黑色丝袜上的血迹已经干稠了。

王一是在下课以后把牧场的画册还给康迅的。他坐在倒数第二排,上课时王一发现康迅也来了,他总是神情专注地注视着,黑板还是王一?王一觉得是前者,因为她没有被人注视时的不适感。

康迅甚至不用眼睛看,就把画册翻到二十五页,他指画页问王一,它是不是最漂亮的?王一低头看,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场,一个孤零零的旧栅栏门立在那儿,向后倾斜着,好像给风吹歪了。

康迅又指着画页右下角的一行英文字,王一吃惊不小,“你们家的牧场?”

“对,科恩牧场,我祖父留下来的。”康迅说着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王一看教室,人已经走光了,除了他们。

和多数中国人一样,继承一幢房子或是拥有一个牧场这类的事,王一只有在小说里才偶尔见到。她很感兴趣和一个未来的(或许现在已经是了)牧场主交谈几句。

“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这儿。”康迅的神情突然有些凄然。

“没有孩子跟你一块玩儿?”王一以为康迅的童年有些孤独。

“当然有。”康迅似乎不愿深谈关于他的童年,“你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长大?”王一觉得康迅的汉语还有些欠火候,比如,“什么地方”换成“哪儿”,也许更口语化。

“城市,大街上。”她说,好久没人与她谈谈童年,她觉得往事渐近有种亲切的感受。

“你有兄弟么?”

“没有。我只有一个姐姐,所以那时候我总是害怕。”

“怕别的孩子欺侮你们?”康迅说,“要是那时候你们认识我就好了。我可以保护你。”

“要是我们认识你,你怎么保护我啊?”王一发现康迅的语法错误,便开个小玩笑。

“也许你姐姐不喜欢我的保护。”康迅脸红了,但喜欢把这个玩笑开到底。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呐。”

“我三十六岁。”康迅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王一暗自想,他看上去要年轻得多,虽然他只比自己小两岁。“是么?!要是那时候你在中国,我和姐姐还得保护你这个小弟弟,我们会更倒霉的。”王一发现她还从没跟一个异性这么轻松地开过玩笑。

“强者有时候不是年龄大的。”康迅说着合上了画册,“我小时候常常保护我妈。”

“你妈?”王一很吃惊,因为她父母十分相爱,她不能想象这类事。

“我妈非常软弱。她丈夫有时打她,很凶。”

“为什么?”

“不知道。有几次我发现时,他已经在打她。我冲上去打她丈夫,可她总是抱住我。这样,她丈夫就能打我们两个。”

“她丈夫?”

“是我父亲。”康迅痛苦地说出“父亲”这个字眼,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苦涩的称呼。“我再长大一点儿,劝母亲和我一起离开那儿,可是她不走。有时候我很难理解女人。她不走我也不敢彻底离开,我担心她。”

“没有原因么?”

康迅迷惘地摇摇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妈妈她从不多说。我恨她这一点,但是我没有办法,她是我母亲。我十九岁那年,她丈夫把她塞进壁炉里,威胁说要点火烧死她。我刚从外面回来,我气疯了,差一点儿杀死她丈夫……我坐了四年牢。”

“什么?”王一惊异的表情好像看到童话书中代表正义的英雄被神误罚了。

“没什么。”康迅变得轻松些,好像故事最令人难堪的段落已经讲完。“我在监狱里学习汉语。那时候,我必须找事情做。”

“怪不得你的汉语那么好。”

“对,出了监狱,我又去大学学了三年。”康迅耸耸肩膀,“硕士论文两年,然后我又去台湾工作了五年,教英语。”

“你妈妈现在在哪儿?”

康迅指指画册,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说,“我经常不懂女人,她一直都没离开那个男人。”

“你永远都不想管她丈夫叫爸了?”

“绝不。”康迅回答得十分干脆。

康迅的经历触动了王一的母性,拉近了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距离。她似乎能看见他脸上棱角分明线条下掩盖着的创伤。对她来说,康迅再也不是昨天有点让她发烦的外教。有好几个瞬间,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前在美国鼓励朋友那样,现在她担心误解。

“王老师,你幸福么?”康迅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王一有点忐忑。她看康迅平静的脸,似乎没有别的含义。

“什么是幸福?”他们又继续刚才谈话时的情境。

“一种感觉。你觉得幸福就是幸福。”

王一点头表示同意康迅的话。但她没有感觉。她既没有幸福的感觉,也没有不幸福的感觉。她说,“十三年前,我结婚了,一直很平静。就是这样,挺好的。”

“我能明白。”他说,“要是我不离开康妮,十三年后,她也会像你这么说。”

“这样不好么?”

“也许好,我不知道。但我不要我妻子或是女朋友这么说。”

“你要她说她觉得不幸福?”

“不会的。我要让她觉得非常幸福。”

“任何可能都有。”

“对我没有。如果我不能使她幸福,我会离开的。我有责任感。”

“你有把握使别人幸福么?”

“如果我爱这个人。”

“你不爱康妮么?”

“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爱。”

“你结过婚么?”

“没有。”

“所以,你还不懂生活的本质,小伙子!”

“哈!”康迅的激烈反应是因为“小伙子”三个字。“请您告诉我,老夫人,生活的本质是什么?”

王一脸红了,红得很厉害。她没有想到他会对她的话认真。

“我不知道。”王一回答时脸仍然红着。

康迅突然不说话,两只眼睛聚拢着,盯着王一。王一迎着他的目光,转而笑了,仿佛识破了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她用一只手在康迅眼前扇扇,用英语说,“哈罗,你还在么?”

康迅也笑了。“你是一位非常可爱的……”

“什么?”王一不想让康迅说出“女人”两个字。

“老师。”康迅妥协了。

“谢谢。”王一说,“我想我该走了。我很高兴跟你聊天儿。”

“在你皮包的最外面的夹层里,有一张卡片。”康迅说。

王一疑惑地看着康迅,还是把手伸进夹层。她摸出一张卡片。

“那上面写着电话号码,6678503转403房间,康迅先生。”康迅闭着眼睛说。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皮包在我手中的那天。”

“下次我该留神我的提包了。不过谢谢你告诉我电话,这样,我要是英语有问题,也可以向你请教。”

“你的英语非常好,在哪儿学的?”

“美国。我在那儿进修不到两年。”

“美国!”康迅口气中有几分不屑。

“你不喜欢美国?”

“没有感觉。但中国人都很喜欢美国。”

“中国人什么都喜欢。”王一说。

“也喜欢我么?”

“肯定会的。漂亮姑娘会迷上你的。”王一开玩笑的口气又出现了。

“迷上我的护照吧?”

“那有什么不好,中国人说,爱屋及乌嘛。”

康迅大笑起来。他说他知道这个成语。王一看看表,说她真得走了。康迅快步走到窗前,他问王一有没有带伞。王一也走到窗前,外面的天y得很厉害,没等她回答,康迅已经离开了。康迅拿着一把黑色折叠伞回来时,王一没等他开口就拒绝带上他的伞。

“我今天不出去。你带上吧。路上肯定会下雨。要是下雨了,你还可以打着伞穿过森林公园,下雨,公园的味道好极了。”

“你常去森林公园?”王一接过雨伞。

“对,尤其是雨后或是下雪的时候。”

王一心里一动,与康迅道别。康迅说,“请别忘了还给我这把伞。如果你忘还,我会想你喜欢我,故意不还。”

“好的,不过我没想到我能这么轻松地跟你交谈。”

“因为我是外国人。”

“我不信。”

“真的,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我也一样。在我的国家,我也很难放松。”

王一和吴曼约好一起逛街,这时康迅预言的那场雨已经下过了。雨后的街道散发着一种气息,混合着地面和树木的味道。王一拿着康迅的那把伞,她问吴曼,为什么跟贾山吵得那么凶。吴曼说她忘了具体为什么,吃晚饭时两个人情绪都不对,一句顶一句就吵起来了。王一不可思议地摇头,她劝吴曼收敛些,不然贾山会去找别的女人。

“是么?我可真给他吓死了。”吴曼讥笑地说,“这方面我从来不拦他,他随便。只有一个前提,找到了别的女人,得打个招呼。我得知道。”

“你知道了怎么样?”王一问。

“不怎么样。你以为天下只有一个男人叫贾山?”

“怪不得你们不要孩子,其实,你们自己还是孩子呐。”

“以毒攻毒是对男人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吴曼说,“你和老尹怎么样?”

“平静似水。”

“平静最可怕了。”

“我宁可平静,也不愿像你们那样。”

“有句话我应该告诉你,贾山要是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肯定发现,你家老尹可不是这样的男人,太平静。”

“你想告诉我点信息?”王一开玩笑。

“我要是听说了,肯定告诉你。女人应该互相照应点儿。”

“你得了吧。”

“哎,说不定,你家老尹现在正在这个五星级大酒店跟一个神秘女郎喝xo呢?”

“跟你在一块儿,快乐都不值钱了。”

“那活着干啥呀?不就是图个乐儿么?!”吴曼说着拉王一过马路,离开了太白这个全城唯一五星级宾馆。

五分钟后,尹初石在太白宾馆门口走下出租车,等不及司机找他钱,就匆匆走进宾馆沉重华丽的大门。在八楼的酒吧门前,他看表迟到五分钟。

小乔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光线很暗,尹初石走近时,小乔动手点着桌上的红烛。“欢迎你。”她说。

“你常来这儿么?”尹初石把摄影包放在脚边,他问小乔。

“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尹初石说着在桌上扫了一眼,没有价目表。

小乔把精巧的白色价目表从p股后面的椅子上拿出来,“你找这个?”说完,又将它塞到p股后面。“今天不用看这个。”她说。

“这么潇洒?”尹初石点烟。

“两杯马提尼。”小乔对走近的小姐说。

“不常这么潇洒。”

“不过,还是请你把那东西拿给我看看。我得知道我兜里的钱够不够让我们顺利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喝完酒我们去游泳,然后去四楼吃晚饭,然后再回这里继续喝酒。”小乔兴致勃勃地说。

“然后我们一起到顶层跳下去殉情?”

“为你我愿意。”小乔认真地说。

“好了,我已经知道你很可爱,请让我看一眼。”

小乔把一直放在桌角,并没有引起尹初石注意的一个花布口袋推到他跟前,“打开看看。”小乔说。

尹初石解开口袋的系绳,里面是簇拥一起的人民币。都是百元面值的。尹初石估计有四、五千块钱。小乔又将放在桌下的小皮包打开,往尹初石面前一推,里面也塞得满满的,仍然是钱。

尹初石迅速把花布口袋系好,也把小皮包关好,然后一起扔到桌子底下,接过小姐送上来的酒,一干而净。他将双臂放在桌上,向前倾着身子,他说,“喝了你的酒,然后我们马上离开这地方。”

“去哪儿?”小乔有些害怕。

“你只要知道你自己去哪儿就行了,用不着管我。”

“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小乔委屈地说。

“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为你。”小乔固执的语气,让尹初石心动,但他不露声色。说真的,他有点害怕,他不知道这个小乔要把他弄到哪步田地,现在他已经跟着她转了。他想象不出以后会怎样,这对他来说是新鲜的经验。

“你是不是爱情小说看多了,看人家三毛把钱装在枕头套里,跟着爱人在北非大沙漠乱花钱,心里痒痒?”

“对,你也看过那本书啊?”小乔俏皮地明知故问。

尹初石笑了,所有的防线也随之垮了,他招呼小姐结帐。这时小乔说:“去我家看看那盘录像带行么?”

“行,”尹初石爽快地说,“只要离开这个跟穷人过不去的地方。”

小乔住在一幢七十年代末建造的老式居民楼里。居室是两个大小一样的串在一起的房间。门厅只有两平方米左右,四面有一面是墙壁,挂一排女式衣服,另外三面分别是房门,厕所门,厨房门,居室门。尹初石弯腰脱鞋时,感到室内气味十分清爽,好闻的洗涤品味儿,好闻的水果味……

尹初石有些拘谨地停在第一个居室里,他环顾四周:一张小巧的写字台,书柜、台式音响,长沙发。小乔从里间探出头,招呼尹初石进去。

“你的卧室?”尹初石又开始四下打量。

“电视在这儿。”小乔有些不好意思。

对着电视是一块羊剪绒的厚垫子,大约有四平方米。垫子的左侧是地板,空空的什么都没放,这侧墙壁拉着一层白纱帘儿。电视机的左侧挂着一面尺寸不小的镜子,正对着地板。让尹初石感到新鲜的是,镜子嵌在一个油画柜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