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漫)赤朽叶家的传说第15部分阅读(1/1)

和感化院的人员也都很意外。」

「原来是这样」

「据说她的死没有任何疑点,当然我也只是听人说的。」

「既然她一直待在感化院,那她的死就和外婆无关了。」我拿出笔记本,用笔划掉穗积蝶子的名字,只剩下四个人。这时电话里丰的声音变小了。

「下周末有空吗瞳子。」

「有啊。」

「那就星期六见啰。」

挂上电话后,我躺在床上翻着笔记。死者名单里只剩下泪、曜司、百夜和毛毬。依照时序,死者的名字一个个被翻掉,命案可能发生的时间也越来越接近现代。这时响起简讯铃声,我拿起手机一看,是在公司交到的新朋友传来的。就在我读着简讯时,总觉得剩下的四个死者正顶着苍白的险孔,就在背后瞪着我,一股寒气打背脊升起,我一定要得找出那个受害人才行,非找到不可。

星期六晚上和朋友看完电影,在公车站牌前挥手道别后,我独自走在商店街上,走着走着又来到那家小酒吧,我坐在吧台角落又点了怀鸡尾酒。自己一人时实在提不起动去陌生的店,再说我也很喜欢这家店的气氛。这次老板不再盯着我看,我自在多了。

店里没有其它客人。我愣愣地发着呆,没多久,一个看似和老板年纪相仿的男子走进来,好像是常客,坐上吧台还没点饮料,老板就自动端上啤酒。他的身材高瘦,年轻时想必长得很俊秀,他喝着啤酒,像老板初次见到我时那样,瞇起眼打量我。

「周末又落单啦三城。」老板低声对男子说。

「欸,不用每星期都讲相同的台词吧。」名叫三城的男子皱着眉,口气酸酸地说。三城并不像老板那样散发着都会气息,倒像是本地居民。不知不觉我开始胡乱想象起来。

「刚回来碰到你之前,我一直很沮丧呢。老朋友一个个娶妻生子,从年轻人变成老头,连小孩都上大学了。」老板压低声音说,店里没有其它客人,老板替三城端上一杯兑水威士忌后,就没事可忙了。

「那是因为乡下不结婚的人很少啊。」

「不是那样,我在都市时生活过得很荒唐。玩够本了,才抱着独身的打算一个人回乡下来。只是看到大家变得那么一本正经,实在很无趣。见到你后我才总算松了口气,你可是一点都没变啊。」

「所以都一把年纪了,还是没出息。」

「记得我们大学时成天只顾着玩吗上山下海的,那时真没想过自己会变老,朋友离世什么的说到山上啊」

两个中年男子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瞪着正在喝酒的我,异口同声地说:「泪」

轻柔的爵士乐在店内回荡着,店内仍是没有其它客人,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了。原来他们两人认识泪舅舅。这么一说,外婆的故事里确实出现过一个名叫三城的大学生。我涨红着脸,害羞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盯着我瞧的初老男子。老板一脸微笑,三城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看起来既像生气又像害怕。

「我们长得很像吗」

「岂止像,侧脸根本就一摸一样,没错,就是泪啊。我老觉得你长得像谁,却一直想不起来。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对了你是泪的什么人」

「啊,我是他的外甥女,他妹妹的女儿。」我低声回答老板。三城一直瞇着眼盯着我将近三十秒之久,仔细打量我后。慢慢场起嘴角笑了。

「是吗」听到三城这么说,老板猛点头。

「她从上个月起就来店里,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一直想不起来。」

「我也是。刚刚我就一直在想,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原来啊,原来是长得像泪啊。」

「我也吓了一跳,不过红绿村本来就是个小村子。」我这么一说。两人都不住点头赞成。

音乐停了,老板换了一张cd,爵士乐再度扬起。来了几位新客人,老板走出吧台带位、点餐,回来后一边调着鸡尾酒一边说:「我都快忘记有泪这个人了,我真是无情啊。他一向文静,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那正是他的优点,他是个好人。」三城说。

老板附和点了点头。

「请问我舅舅过世时,你们也在场吗」

「是啊,事发时我们在爬山没错吧当时我们两个都在场,我走在最前面,记得三城是和泪走在一起吧,泪就紧跟在三坡后面。这家伙后来还想冲下山崖去找泪,被大家从后面拉着,才总算把他拦住。」

三城瞇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怀说:「他就走在我后头,我也一直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可是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大家都慌了手脚,事发时没有听见任何尖叫声,也没有人察觉异样,所以我们才更震惊啊。从来没想过,年纪轻轻的,就有和我们同年的朋友丢了性命,很没有真实感,总觉得他会突然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似的」

「突然说走就走,未免太过分了,如果他在走之前先说一声就好了。」

听到三城这么说,老板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

「说什么」

「这个嘛像是再见什么的。」

这时店里进来了很多年轻客人,三城起身,低声说了「改天再来」,便离开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夜晚路上的寒气冻得我直打哆嗦,像这样夜里走在商店街,突然有种走在废墟的错觉。老旧斑驳的钢骨随处可见扭曲变形,就像被世人遗忘的恐龙骨骸,默默耸立在冬天夜空下。天上的星星闪着冷光,许多店铺还透出灯光。这里还是白天来比较合适,白天时这条街是属于学生的,健康而明亮,我边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耳边彷佛听到遥远的过往岁月鼎沸的喧哗声,自己的脚步声大得出奇。正当我感到害怕起来,暗影中突然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突地抓起我的手臂,我叫不出声,整个人愣在原地。

「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你。」

原来是刚才在酒吧的男人,泪的朋友三城。黑暗中在稀薄的月光映照下,他看起来犹如当年的美男子,女子般瘦削的脸上,像用刀片划出似的细长双眼正闪着光芒。他微强着嘴,单薄的嘴唇显得有些寡情。

「啊,没关系,我还以为是谁。」

「在这么暗的夜里,你看起来真的很像泪。」

「这样啊。」我点头回答。

三城表示他开车,可以送我一程。

「白天还看不出来,不过晚上这一带很危险的,这里很多店都还是空屋。」

说完他便朝立体停车场方向走去,我赶忙追上。

「请问,三城先生高中和大学都和我舅舅同校吗」

「是啊,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你们很要好吗」

「不能再好了好到不能再好的程度。」

不知道为什么,三城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生气。他修长的双腿快步走过恐龙骸骨般的拱廊商店街,为了追上他,我只好小跑步跟上。在淡淡的月光照耀下,他的身形看起来就像个细长而悲伤的影子。从身后看去,他的长发及肩,但头顶已经略微稀疏。我不禁想,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眯起眼睛后,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三城,和只能透过照片及故事认识的,那个长相端正的舅舅,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的美丽幻影。他们曾是那么年轻俊美。我心想,也许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谁也比不上这两个美丽的男子。

三城回过头来,那张细纹满布的脸上,表情比刚才平静许多。我松了口气,连忙追上他。我们一起走出商店街,略显脏污,漾着白光的立体停车塌出现在眼前。这时我才想到,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走。似乎比独自走在夜晚的商店街更危险。不过如果是他,就算被杀了我也无所谓。这股冲动听起来尽管愚蠢,但我实在无法不这么想。我想起是泪的早夭促成了我的出生。因为全家疼爱、期待的长子突然离开人世,毛毬才匆匆招赘成婚,生下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儿。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赤朽叶家是否就是从那时起走上了迷途呢如果是由流有泪血脉的人来继承这个家,会不会比较好呢这一晚我不断相着这个问题。

三城坐进一辆破车,向我指了指副驾驶座的车门。这应该是他工作时开的车,后座上胡乱摆满了成堆的文件和纸箱,车内弥漫着瘾君子阵年的烟味。车子摇摇晃晃驶离了立体停车场,奔驰在夜晚的红绿村中。

「那时我们的感情很好。」三城的话打破了窒闷的沉默,「当学生最好了,所有的事都是那么美好,你有这么想过吗」

「嗯,有啊,那时候好自由。」

「我懂,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想爱谁就爱谁,尽管那时我们一无所有。」

「请问,我舅舅是在毕业前夕去世的吗」

「对,爬山时我走在前头,途中似乎听见他在叫我,不过声音很小,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顾着住上走便没回头。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不见了。我一直很想知道,泪究竟是失足掉下山崖,还是自己跳下去的。不过就连身为家人的你也不知道吧。结果活下来的人,只能一辈子抱着这个问号活着,真是情何以堪。」

「我舅舅确实是在那时候死的对不对」

「你的问题真奇怪,泪就是那时候死的,解剖遗体时可以大致推断死亡时间,而且泪是在河里被发现的,怎么看都是从崖上掉进了溪谷。他就这么走了,连句再见也没有不知不觉他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了啊。」

车子穿过夜色中的红绿村,天空下起大雪,雪花就像萤火虫般闪闪发亮。这时终于来到了山脚,车子缓缓开上山时,引擎发出了鸣鸣低鸣声,三城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低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瞳子,瞳孔的瞳,孩子的子,瞳子。」

「是吗」

三城单薄的嘴唇微微开启,轻叹了一口气。他把车停在大宅门口,肘时撑在方向盘上转头看我。

「你要是男孩就好了,在一个年轻女孩脸上看见泪的影子,感觉真不舒服。」挖苦地说完。他用嘴角示意说:「下车吧。」

我缓缓地滑出副驾驶座,目送他开着那部破车摇摇晃晃地下山离去后,进了家门。我走过光滑的长廊,来到佛堂,抬头望着墙上泪的照片。泪端正的脸上,挂着一个软弱的微笑。我心想,我们哪里像呀。不过就算我脸上或多或少带点泪的影子也不奇怪,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吗

回到房间我拿出笔记本,用笔划掉赤朽叶泪这个名字,不过划下时的手有些颤抖。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曜司、百夜和毛毬,这三个人是在万叶五十岁前后时死去的。人有可能年纪这么大了才杀人吗被杀的又是谁呢我不知道,我把笔记本丢开,躺到床上。

那天晚上我梦见万叶。很久没梦到外婆了,梦里的她很年轻,在开满铁炮玫瑰的山谷里,正把玩着沾满晨露的花朵。我被梦魇得发出低吟。凸眼金鱼黑菱绿这时也在梦中出现,她穿得金光闪闪的,不断对我说着话。

「瞳子瞳子快起来。瞳子」

我睁开眼睛,发现黑菱绿正低头看着我。

「瞳子,你做恶梦了吗连我房里都听得到你的叫声。哎呀,真可怜。」

「我梦见外婆了。」

天快亮了,微弱的白光从纸门外透进来。我起身抱着头,对黑菱绿说,她脸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

「万叶从不肯到我的梦里来,我好想万叶啊,真想再见到她。」

「等你走了,你们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了。」还很困的我随口嘟嚷着说。

绿听我这么说,朝着我的屁股一阵胡乱猛打,我尖叫着躲进棉被里。

在我再度入睡前,绿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低声说:「她在铁炮玫瑰的山谷里唷。」绿呢喃着:「是喔,那我死了之后也到那里去好了。」我就这么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际,仿佛听到绿在忱边轻声唱着歌。

那个周末,下起漫天大雪,路面开始积雪。我和丰见了面。好一阵子没见,我们开车兜风购物完后,来到「the chateau」那间我们常去的水蓝色房间。进房后,丰说:「我想了很多。」

「想什么」我把刚刚在便利商店买的一堆果汁、零嘴放到桌上。

丰在圆床边来回踱步说:

「一个是你外婆的故事,另一个是那些故事里掺杂谎言的可能性。万叶外婆在说故事时,隐瞒了杀人的事实,她刻意略过某些事不说,或在某些关节处说谎,这都不无可能,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全盘相信那些故事。」

我一直以为他这阵子都在想有关工作或生命的意义之颊的事,听他这么说,一时愣住了。

「你一直在想这件事」

丰频频点头。

「嗯,对啊,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时万叶外婆是用肉眼还是用万里眼来看东西,当然这必须是在相信她具有万里眼能力的前提下。她说过,自己从山坡下看见了赤朽叶大宅拉门上的鲷鱼。可是事实上,在山下根本看不见拉门的图案呀,再怎么说都太远了,而且角度也不对。」

「她的眼力很好。」

「问题不在这里,而在距离和方位。还有,她说她爬上后院的丝柏树,看见女佣在分房生产这件事也一样,说不定她不是用肉眼看见,而是用万里眼的能力看见的,可是在万叶外婆的记忆里,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某些曾经在她的故事里出现的情景,说不定并不是发生在当下,而是她以万里眼所见的未来,或不久之后的未来才会发生的事。」

丰停下脚步,坐在床缘。

「也就是说我们不应该全盘相信她的故事,你觉得呢」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饮料,拿出笔记本交给丰。

「只剩三个人了吗」丰低声说。

我打开音乐,试图盖过外头国道不断传来的车辆噪音,拿着零食坐到床的另一头。丰盯着笔记本看继续说:「曜司死的时候真的是身首异处吗」

「嗯这是真的,那件事闹得很大,整辆列车一头栽进了山谷,不但地方政府派出搜救小组,连电视台也派出直升机到现场采访,在当时引起不小的马蚤动。一块车顶铁片之类的东西从天而降,击中外公的头部,整个头颅都被削了下来,就跟外婆预祝到的未来情景一模一样。」

「不过万叶外婆并没有看到宴会列车,她只看到曜司的头颅飞了出去,并没看到曜司人在宴会列车,或是整列车厢被风吹下山谷的画面,对不对」

我呆呆地望着丰。

「所以呀,如果,我是说如果喔,曜司的死因确实是断头而死,但有没有可能这件事并不是在意外时发生的例如有人把早就已经砍掉头颅的尸体带上车,当列车被风吹落山谷时,尸体被当成是意外死亡。」

「啊」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认为,曜司死时万叶不在场,所以不可能和她有关。但如果外公是死后才被搬上了车,倒也不无可能。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不成所有的乘客都是共犯吗

我这么想时,丰指着笔记本继续说:「那毛毬妈妈呢」

「应该不可能,因为我妈是在我面前走的。」

「你亲眼看到她断气的吗」

「嗯,应该说我在妈妈死之前和死之后都在场。她进到后面的房间后,拉上了纸门,等到我觉得不对劲推开纸门时,她已经倒在那里了,死因也没有疑点。」

「是吗」

「嗯。」

我站起身,想把喝了一半的果汁放进冰箱,打开冰箱门却发现里头一点都不凉。盯着笔记本的丰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冰箱从上星期就坏了哦。」

「是吗」

我慢慢关上冰箱,坐回原本的位置,心情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上星期我和朋友看电影,一个人逛街,根本没和丰碰面。丰是和谁一起来宾馆的

我咬紧牙根强忍着泪水,站起身穿上外套,拿起提包说:「我要回去了。」

丰惊讶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

我把笔记本收进提包。

「你上星期是和谁来的」

丰「啊」了一声,便沉默不语。

我走出房门,丰穿着外套追了上来,尾随我挤进电梯。

电梯里两个人都没开口。离开宾馆时,丰低声说:「在这里叫不到出租车的,我送你回去。」他说的没错,我心情悲惨地坐进副驾驶座。

车子缓缓驶在国道上,积雪被碾得四处飞溅,暗灰色的天空下,留下两道黑色的胎痕。

车停在大门口后,我急忙逃进家里。丰在背后叫着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路上隐约听得见他的道歉声。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走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后院里,我回头看着自己的脚印,爬上了丝柏树。

这就是万叶那天爬上的丝柏树。我站在树枝分岔处,望向远方的分房,这段距离相当远,而且根本看不见主建筑的窗户,只看得到仓库外的斜格纹镂空矮墙,完全看不见房子里的状况。也就是说,在这里万叶不是用「肉眼」看见女佣真砂生产的,而是用「万里眼」看见的。我不禁在心里佩服起丰来。只是一想到那之后发生的事,还是沮丧不已。没碰面的这几个星期里,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很想大叫「接住我」。可是此刻底下没有人,我只好轻轻跳下丝柏树,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瞬间飘浮起来,仿佛是轻轻飘起后才落在地面,就像在空中飞似的。外婆看到的幻影中,最有趣的就是丰寿的飞行了,尽管我还是不懂这个幻影的意义。我从檐廊走进屋里,在厨房泡了一杯热红茶,加进牛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手上端着马克怀,我边想着妈妈的事边走回房。

途中遇到苏峰,他看见我说了句:「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你的表情好恐怖,怎么啦」

「没什么,我间你喔,阿有,你还记得妈妈过世时的事吗」

苏峰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跟在我身后,边走边说。

「那时闹得那么大,当然记得啊。当年的赤朽叶毛毬可不不得了,不过她和其它漫画家不一样,整天躲在这栋宅院足不出户,见过她的人应该不多。在十九岁到三十二岁这段日子,她的作品一直在周刊上连载,长达十二年之久,结果活活累死了自己。当时整个业界都很震撼喔。」

苏峰敛起平日儒雅的样子,一脸严肃。我们走在光滑的长廊上,来到以前毛毬当做工作室使用的那间狭长的和室,站在房门口,望向房内。

墨水的气味、坐在并排的书桌前努力工作的年轻助手发出的沙沙笔声;大宅深处的这间和室犹如一个秘密的漫画工厂。上座位置上摆着一张大书桌,毛毬每天就在那张桌子上聚精会神、不停画着,不关心女儿,也不看丈夫一眼,就这么渡过十二年以上的岁月。

当年那股令人头痛的刺鼻墨水味,还有微甜的少女体味已经不复存在,房里潮湿的空气都是灰尘的味道。这里已经空无一物,没有喜悦、憎恨,也没有情欲,什么都没有了。我和苏蜂回想着过去的情景,木然地站在原地。

「我第一次见到毛毬时,她才十九岁。」苏峰温柔地低声说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

「比现在的你还小喔,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小孩。」

一点也没错,在我这个年纪时,妈妈早已成了畅销漫画家。想到这点,让我相当震惊。

「她是个好孩子,虽然装得很老成,但偶尔会流露出很孩子气的一面。她有才华,却没有自信。我想栽培她成为一个出色的漫画家。」

「嗯」

「但是成功之后,毛毬似乎变了。」苏峰脸上温柔的笑容消失了。「我想她一定是想逃走吧。」

「你是说妈妈」

「是啊,我自己就是一个逃跑的编辑,当时不管是漫画、金钱还是漫画家,这所有的一切。我都厌恶极了。但是毛毬没有逃,她不停地画,画到死为止。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不正常了,我也知道她是因为作品太受欢迎以致停不下来,想想真蠢,当时我觉得自己也有卖任,毕竟是我一手捧红她的。我想,除非她死,不然是不可能逃得了的。我曾经跟毛毬说:你干脆装死算了我可以帮忙。她听了只是哈哈大笑,没想到最后她竟然真的死了。」

「嗯」

「不过她撑到画完结局才死,还真像她的作风。毛毬虽然做事胡来,其实很负责任,就因为这样,尽管我因为她吃了不少苦头,还是没办法讨厌她。」

苏峰走进工作室,站在从前毛毬工作桌的位置上,低着头,仿佛看见了毛毬的幻影,他喃喃吔说:「赤朽叶毛毬,辛苦了。」

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眼前仿佛看见身材高大的妈妈站起身,如幽灵般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那天几个助手都不在,只有我一个小孩在房里。毛毬放下画笔,站起身向我走来,她推开通往后方休息室的纸门,轻松地说了句「我要走了」便拉上纸门。我发现不对劲后立刻站起叫着妈妈,拉开纸门一看,她脸朝下,无声无息地卧倒在被褥上。我看着妈妈的脸,把手探到她鼻子下方,她已经没有呼吸了,我模仿大人摸着她的手腕,血管没有跳动。妈妈像一只死去的动物。身体变得沉甸甸,我连忙叫来大人,我连滚带爬到走廊上。「来人啊来人啊不好了妈妈」我断断续续叫着。

我像梦游者一样摇晃走着,像当初一样手搁在纸门上,慢慢推开,九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空无一物。然而下一秒那天房里的景象再度浮现,像一阵暗红色的热气,在空气中不停晃动着。房里除了一床被褥,只有一个装衣服的竹笼。倒在被褥上的妈妈看起来比平常高大,裙摆卷了起来,在萤光灯照射下,黝黑的皮肤发亮,光润的肌肤像冰冷的巧克力牛奶。我不记得自己在纸门外究竟有没有听到妈妈倒下的声音,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当妈妈倒下时,是否发出沉重的声响呢我不知道。我跑到妈妈面前,叫着她,她没有回应。她死了。在画完长年的连载作品后,她就死了。

苏峰缓缓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事隔这么久,对于那天的事他好像还余悸犹存。

「当我知道她倒下的那一刻,我心想,啊,这个孩子总算能逃走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她只不过是逃走了。但是,她的身体确实变成了尸体啊,她死了啊。真教人不敢相信。」

「嗯」我浑身颤抖地点了点头。

苏峰催促我离开,我回到长廊上时不禁一阵晕眩,而马克怀里的奶茶已经凉透了。

「对了,我曾经看过毛毬的鬼魂喔,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苏峰悄悄地说。

「妈妈的鬼魂」

「丧礼那天,毛毬拿着行李神采奕奕地离开了。大家那时都很忙,没人注意到她,但是我真的看到了。她穿着花俏的连身裙,快步走过这条走廊。我吓傻了,愣愣地看着她,她还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笑,向我挥挥手。我虽然马上追上去,但是她走出玄关后便消失了踪影。这世上居然有那么开朗的鬼魂,我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那一定是」

我想说,那一定是爱拉。苏峰总是冒冒失失的,直到举行百夜的丧礼前,他还一直当她是女佣的鬼魂,他也没发现长得和毛毬酷似的爱拉的事。毛毬丧礼那天,穿着连身裙、提着行李离开的,一定是分身爱拉。大家并非没看见,而是早就知道爱拉的存在而不感到惊讶。会记得这件事的,应该只有把爱拉误当鬼魂的苏蜂。

爱拉。

没错,爱拉和毛毬长得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后来她成为忙碌的漫画家的分身,在暗地里活跃。

毛毬死后,爱拉也自大宅里消失,因为她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现在人在何方呢她的签证应该早就过期,不知平安回到母国了吗还是仍然待在日本的某一个角落呢

那身有如巧克力牛奶般的肌肤,轮廓分明的美貌

等等我站在走廊上,掩着嘴转过身去,看向身后刚刚自己走过的那段走廊。九岁那年,我就是连滚带爬的倒在这里,大叫着向大人求援。妈妈昏倒了我叫着,工作室那时只有我和毛毬,没有其它人。而毛毬她

我止不住全身的颤抖,回到工作室去。苏峰一直跟在我身旁。

那天妈妈走进后面的休息室里,拉上门,我再拉开门时,她已经倒在里面了,我直觉认定那是妈妈倒下了,可是我并不知道在那之前休息室里有没有人。我一直在隔壁帮忙贴网点,可是如果隔壁躺着一具尸体,我也不会知道。

妈妈走进休息室,拉上门,如果那时候,有另一个和毛毬作相同打扮的女人像是爱拉。其实早就死在休息室里了,结果又将如何呢不对,这样的话就会有两个毛毬了。不可能,房里应该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

我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房间,审视着每个角落。记忆慢慢回来了,我记得房间角落有一个竹笼,至于是不是大到可以躲进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我不记得了。或许真的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妈妈躲进那里头,然后我走进来,把爱拉的尸体当成妈妈,大声呼喊大人来帮忙。那毛毬呢如果我是妈妈,我会怎么做当然会趁着这个空幢幢开房间。从那一刻起,漫画家毛毬死了,毛毬则顶替爱拉的身分继续活下去,再也不是那个每天被截稿日追着跑的漫画家了。没错,就像苏峰说的「逃走了」

想到这里,我纳闷不已。难不成爱拉真的被杀了妈妈生我的时候,爱拉仿佛承受了本该由妈妈承受的疼痛,痛得在地上打滚。称职扮演分身的她,是否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扮演分身的角色呢外婆留下的那句「我曾杀了一个人」,又意味着什么是外婆杀了爱拉,妈妈利用爱拉的尸体做掩护远遁吗这是预谋杀人,还是偶发事件外婆最后说:「但我并非心怀恶意。」套用在爱拉的身上也说得通,外婆对爱拉本人应该没有任何怨恨才是。

我全身发抖,站在这个可能就是杀人现场的房间里。不可能,我突然心想,尽管妈妈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利用我当做尸体发现者。毛毬是个负责的人,而万叶也不可能会真为了自身利益而杀人。回房后,我拿出笔记本,把毛毬的名字划掉,又在一旁写下小小的爱拉两个字。

不过,我还是想相信我的两个血新。一定不是这样,我摇了摇头。不对,不对。

晚饭前,我来到分家。也就是鞄嫁进门的这一房。我在后门喊着:「鞄阿姨在吗」鞄的孩子们涌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在啊。」熟络地拉着我的手。这些孩子都有正常的名字,但我暗地里偷偷替他们取名为「皮夹」、「手机」、「记事本」和「口红」,都是一些「鞄皮包」里面会装的东西。阿姨知道了想必会生气吧,虽然她好像并不讨厌自己的怪名字。

我走进厨房,阿姨正和佣人一起削牛蒡。

「有了四个孩子,连做饭都很麻烦啊。」阿姨随口和我聊起家常,又问说:「怎么了啊」

「阿姨,以前家里不是有个叫爱拉的人吗」

「嘘」鞄把食指放在唇上,把我拉出厨房,用佣人听不到的音量说:「不准说出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不能让大家知道姐姐有替身这回事啊。那时姐姐太忙了,才把上电视,接受杂志采访这些事全交给爱拉出面。爱拉的事情可是秘密喔。」

「是吗但是妈妈过世后,她也从大宅消失了吧。阿有说丧礼那天他看到爱拉带着行李离开。」

「嗯,我记得她回国去了,这是守灵那晚众人商量的决定,姐夫还拿出一大笔钱酬谢她。爱拉这人胆子也大,居然拿着毛毬姐的护照走了。」

「护照」

「她假冒毛毬姐的身分上飞机,回菲律宾去了,消失在马尼拉街头,当地还以为有日本人在菲律宾失踪,事情闹得可大了。后来一查,发现护照持有人在日本已经过世了,整件事就被当成盗用护照案处理,才结束这场闹剧。除了家里人,外人都不知道爱拉在这栋大宅生活过,我们就说是毛毬的护照被偷了。」鞄若无其事地说。

「阿姨也看到爱拉离开了吗」

「没有啊这么说来,我确实没看到,那时候大家都乱成一圈,没人有闲工夫关心这件事。姐夫设想得还真周到,毛毬死后如果爱拉还在这个家,麻烦就大了,明明已经死的人,却还在家里走来走去,那还得了姐夫把爱拉叫到书房和她谈了很久。这么说来,那天除了姐夫以外,大家都没时间和爱拉话别。她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走了。」

「是吗」

我还是半信半疑,离开的人真的是爱拉吗如果是毛毬和她交换身分,假扮成爱拉飞到菲律宾,就此消失。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正如苏峰形容的,逃走了呢

阿姨留我吃晚饭,那晚我便坐在「记事本」和「口红」中间,在分房吃了一顿饭。分房的餐桌上还保有圈圆和乐的气氛。席间我又忍不住想起了丰,不时叹着气。卤菜里散落着刚刚鞄和佣人削的咖啡色牛蒡丝。天渐渐黑了。

从周一到周五,工作夺走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时间,那天之后好一阵子我没再碰笔记本。一整天待在客服中心里,和日本各地的陌生人讲电话是件很累人的事,而且还得随时转换自己的身分。变换成各行各业的专家来应对,一刻也松懈不得。我一直在思考有关「工作」和「尊严」的事,也就是车子开下河滩的那晚,丰低声说过的话。不过一直没得出结论。那之后我和丰再也没见过面,偶尔他会传简讯或打电话给我,但我怕得不敢看简讯,也不敢接电话,尽可能躲开他,也变得不敢面对所有的事。

周末我和久违的高中同学见面,五个人到居酒屋喝酒,唱卡拉ok,最后还到车站前的天桥下放烟火,赶在有人报警前逃走。在这种不符自身年龄,像小孩般不负责任的幼稚行为之中,我感受到一丝丝自由,脑袋里吹过一阵轻柔的风,我心不在焉地想着:啊啊,如果可以一直这样懒散下去,一辈子只当消费者该多好。我无法也不愿成为生产者,不想在社会上负起任何卖任。可是,就算我顺利逃避得了社会,也无法从人际啊系中逃脱,人与人之间的相虑也像一个小社会,而我,就在里面狠狠跌了一跤。

天亮前,和我最要好的高中同晕撇下其它人,悄悄告诉我:「呼说丰最近无精打采的。」

「他有其它女人了吧。」

「听说对方年纪比他大喔,我也不太清楚,他们男生不肯告诉我太多。」

我轻轻哼了一声,年轻是我少数拥有的资产,所以听到丰劈腿的对象年纪竟然比他大,我仅剩的一点自尊受到很大的打击。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我总认为年纪比自己大的女性都是欧巴桑,不管再怎么漂亮迷人,旧东西就是旧东西。

不过这和我爱不爱无关,只是泄露了我的灵魂的无力和傲慢。我刻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附和着对方的话。然而对方不愧是认识很久的老友,她一下就察觉了我的心思。

「你明明就很在意,何必装出这种态度」

「谁叫我和丰都交往五年了啊,不过」

「听说他上星期离职了唷。」

我踢着路上的石子。冬天的石子特别沉重、潮湿,在柏油路上滚动着发出结实笨重的声音。

「他离职了啊。」

「这是第二次了吧,丰虽然很努力,可是很容易一受挫就放弃。」朋友点着头说。

「他之前离职时,也和我分手了,对了,那次好像也是你告诉我的。」

「呵,恋爱就是一场谍报战,我一直是你的情报员啊。」同学说着故意向我敬礼开着玩笑,逗得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就是以我为中心的小社会啊。笑出来的同时,我也丢脸地流下了几滴眼泪,朋友体贴地假装没看见。

因为前一天玩得太晚,隔天早上我累得瘫在家里不想动。手机响了,是丰,但我还是怕得不敢接,一直盯着响个不停的手机。下午我出门到锦港,去见一个退休的搜救小组组员。

锦港的海浪很大,寒冷的海风猛吹着,港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