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杨柳第21部分阅读(1/1)

学武搀着,内心一阵发酸,俩人在地头坐下,学武口若悬河,滔滔说个不停。

“明鹏,咱俩当兵走时,几家老人都像咱现在这般年纪,这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咱俩都快五十岁了,想想也真是。领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一辈子总想干点啥事,到头来一事无成”。

明鹏想学武太孤独太寂寞,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好在柳茹快回来了,他身边如果有个伴儿,也许就不会抑郁,他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只要这个老战友不批判他,他就打算让学武说个够。

杨学武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往下说,谈起了苹果栽培技术:“父亲在世时每天忙于这几亩果园,却不知这里边学问大得很。且不说松土、上肥、剪枝、打药、刮腐烂,光这疏花疏果都大有学问。树不能太旺,树旺则光长了树枝无法形成花芽,要环剥、扭枝、拉枝,通风透光。疏花要合理,结果太多容易形成大小年,果子长不大还影响年产量,结果太少又影响效益,还会使果树旺长,同样几亩果园,有人一亩地年收入五六千块,有人收入千把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这干起活来也其乐无穷,活做惯了,下几天雨呆在家里都憋得难受”。

潘明鹏心想学武当小学校长那些年,确实尽心尽力克尽职守,就是干不到点子上。如果能为学武找一点适合他干的事做,就能替学武求得解脱。

杨学武话锋一转,又在发表他的高深理论:“生产力三要素,第一要素是人。人创造了社会,劳动创造了人,人在改造客观世界的过程中不断改造着自己的主观世界,所以,人的正确思想只能来源于实践”。

潘明鹏失去了耐心,但他没有马上走开,硬着头皮听了好长时间。看看时候不早,便站起来说:“杨哥,我先去上坟,咱回头再说”。便逃也似地离去。

潘明鹏给父母和秀珠烧完纸,在路边遇见王慧,王慧细皮嫩肉,仍然不失少妇神韵。明鹏停车跟王慧打招呼,王慧说:“潘哥到家里坐坐,我有话说”。

潘明鹏在王慧家沙发上坐下,看王慧把屋子拾得纤尘不沾,墙上挂一大幅柳乾跟王慧打秋千时的照片,照片上的王慧穿着红绫缎袄,飘然如飞身轻如燕,柳乾则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大鹏,一对情侣双双在半空中翱翔,幸福和欢乐将他们青春的脸颊溢满。不知道哪个高明的摄影师抓拍了这精彩的瞬间。明鹏不由得想起了金爱卿,那个女人谈起球赛来津津乐道不厌其烦,假如能将赛秋千列为体育项目,金爱卿看到这一幕该做何感慨

王慧说她最近老做恶梦,梦见柳乾跟人家械斗,被人家打得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她心神不宁,精神恍惚,到大悲寺传了一道护身符。要潘哥再去南方时给柳乾捎上。明鹏说他刚从柳乾那里回来,柳乾好好的叫王慧不要多心。王慧说她知道潘哥要在西安开公司,柳乾前几天还来过电话。“我说啥话柳乾又不爱听,你劝劝他叫他少喝酒。这个家我替他守着,他总有年龄大了干不动事的时候,落叶终究要归根,我现在盼老哩,不想活得年青。”王慧说着又抹开了泪珠。

潘明鹏刚想找几句话安慰王慧,手机突然响起来了,他拿出手机接听,杨倩在电话那头说:“潘叔,我舅出事了,我已订好明早的机票,你通知我妗子,咱三人同去”。潘明鹏将手机捏在手中,脸色惨白,惊慌失措。王慧耳尖,隐约听得一点什么,惊问道:“柳乾怎么了”明鹏稍作停顿,然后慢慢告诉王慧:“柳乾生病了,你收拾一下,明早七点以前咱赶到咸阳机场,杨倩在机场等咱”。

潘明鹏一行三人下了飞机赶到医院时,柳乾的遗体已被送到太平间。王慧只看了柳乾一眼便昏了过去。柳茹睡到医院里紧闭着眼睛输液,杨倩一看到舅舅跟妈妈便哭得死去活来。潘明鹏束手无策,不知道怎样安慰三个女人,无奈中他想到了金爱卿,谁知金爱卿又被公安局传讯。幸亏柳乾公司来了几个职员,其中一个部门领导对潘明鹏说:“潘先生你先安顿好柳经理的家属,柳经理的后事由公司料理”。潘明鹏好不容易先将杨倩劝住,接着又劝柳茹,柳茹见到潘明鹏越哭越伤心,说她没脸活人了,她害死她爸她妈,她又害死了弟弟。潘明鹏已经找不出适当的话安慰柳茹,他只能说:“柳茹,为了倩倩你千万不能有啥瞎想法”

那边王慧醒来了,瓷瞪起眼睛在唱:

豌豆豆开花麦穗穗长,

我那亲哥哥去了南方,

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

不爱哥哥的银子单爱哥哥的人。

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

忘了那娘老子忘不了你

医院里有护士和病人。围在门口听,他们交头接耳:“这个女人疯了”。

停一会儿金爱卿进来了,胸前别一朵白花胳膊缠着黑纱。潘明鹏猛然觉得金爱卿又老又丑,往日的风韵荡然无存。王慧见到金爱卿不说话光嘿嘿笑个不停,杨倩吓傻了,抱住王慧连摇带哭:“妗子你别那样好不好有我跟郎郎哩,为了郎郎你要坚强地活下去”。王慧终于哭出了声:“柳乾哥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赌气,我后悔我怎么没有一步不离地跟着你”。

医院对他们发生了警告:为了其他病人的安静,请不要哭闹。

几天后柳乾的遗体火化。飞回西安的前一晚金爱卿给潘明鹏打来电话:“潘先生我想约你单独谈谈”。

金爱卿将潘明鹏约到她家,屋子内设了柳乾的灵堂,小女孩正跪在灵前给爸爸上香。金爱卿端上两盘鲜果,一杯香茶,按捺不住内心的忧伤,他见那个女人哭了,尽管哭得很克制,眼睛里噙满泪花:“潘先生,柳乾说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请允许我叫你一声潘哥。我今年四十一岁,一生没有结过婚。事已至此我已不打算隐瞒,到中国来我主要是奔柳乾来了,我想叫我的女儿有个亲爸。”金爱卿擦干了眼泪,平静了许多:柳乾出事前我有预感,那天他从海滩上回来后情绪很不正常。我问过他,他说他遇见了贺濛。我劝他别为一个罪犯把自己赔进去。那天他们在高速路上相遇纯属偶然,要不是路上过来几辆警车,事情也许不会那样糟糕,贺濛误认为柳乾报警了,先朝柳乾开的枪。

“潘先生可能不会相信,我比王慧还痛苦,因为我离不开柳乾。柳乾是个优秀的合作伙伴,优秀的男人,五年来我们在业务上配合得相当默契,利润翻了十多番。我曾经不打算生孩子,一辈子独身,但是怀上柳枝以后却决定生下来,生下孩子后我去了一趟柳家庄,主要是想告诉柳乾他还有一个女儿,看到柳乾跟王慧恩恩爱爱的样子又不打算拆散人家,一个人吞咽苦果,承担起哺养柳枝的全部责任。柳乾去韩国时我故意冷落他,甚至专门陪一个男人到宾馆约会柳乾,告诉柳乾那人就是我的情夫。”

“潘先生你别误会,因为我太苦恼,没有地方发泄,才找你谈谈。我充当了可耻的第三者,我把柳乾从王慧那里夺过来,我每时每刻都想跟柳乾结婚,组织起一个完整的家庭,但是我没有主动跟柳乾提过,一次也没有,我知道柳乾一直爱王慧,但他又离不开这里的事业,我们就这样同居着,心照不宣。我曾经认为自己很坚强,其实我很脆弱,这件事对我的打击真是太大了,让人不堪回首,害怕自己被击倒,强忍着”。

金爱卿很善于表达,她说这些话时语调平和,神态平静,只是眼睫毛扑嗦嗦在抖。潘明鹏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潘先生请你告诉王慧,就说我给她道歉了,柳乾之死完全是偶然,跟我没有关系。我希望跟她和解,虽然我们过去曾是情敌。这个公司有柳乾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王慧是法定的第一继承 人,生意人靠的是诚信,我已通知律师,把公司的财务清理。你劝王慧不要退股,这个公司确实很有前途。一两天内我把公司内的事务安排好了,我还会去柳家庄为柳乾送葬”。

金爱卿送潘明鹏出屋,夜风很是生凉。金爱卿要开车送潘明鹏,潘明鹏摇了摇手,说他想一个人走走。

潘明鹏见过骆驼发情,数百只驼骆在沙漠里撕咬,追逐,扬起漫天沙尘,发出哞哞的叫声;潘明鹏见过苍鹰祭天,数千只苍鹰停在半空一动不动,遮天敝日,迎着太阳祭拜,天上燃起一团团火焰,鹰的魂魄消失在无尽的苍穹。今晚,潘明鹏看到了海的眼睛,天海交际处生出一团火球,火球向半空中跃升,火龙吸干了海水又洒向大地,滋润着大地上的生命,山绿了川绿了田绿了,百舸争流千帆竞秀,千河百川是大地的脉血,又是海的源头,百川归海,海才不会干涸。

正文 第四章 76

柳乾的骨灰下葬时,金爱卿果然带着女儿金柳枝来到柳家庄为柳乾送行。周围人都捏一把汗,担心王慧跟金爱卿闹事,令人吃惊的是俩个女人竟然互相搀扶在一起,柳一郎拉着金柳枝的手,活像一个妈妈生的亲兄妹。

葬完柳乾后金爱卿约王慧跟王慧的亲朋座谈。金爱卿直言金柳枝是她跟柳乾共同的女儿,但他们仅是同居,没有婚姻关系。她代表柳枝宣布放弃对柳乾遗产的继承权。柳乾所有的银行存款及有价证券全归王慧所有,公司成立时柳乾入股百分之二十,双方订合同收益按三七分成,投资早已收回。公司的固定资产、流动资金、库存商品全在帐上。如继续合资经营可由王慧或王慧委派人去参与公司管理,如撤资双方委派公证人员清理帐务。

杨倩挨王慧坐着,用肘撞撞王慧:“妗子,该你说话了,不论怎样你得表个态”。王慧不等说话先流泪。她说柳乾都死了她要钱无用,柳枝是柳乾的女儿也是她的女儿,无论如何柳乾的遗产得有柳枝的一份。至于柳乾公司的事她一点都不懂,更不用说参与什么管理。说到这里杨倩忍不住插言了,她对金爱卿说:“我不知道该叫你阿姨还是叫妗子,总之我对你很钦佩。”金爱卿对杨倩笑笑:“叫啥都行,叫大姐最亲。”杨倩也笑了,说:“那不乱了辈份。我对你们的财产分割不感兴趣。我最感兴趣的是你那个公司,我想知道公司目前的效益、市场前景怎样”金爱卿平静地说:“就目前来说,效益大不如以前,因为市场竞争激烈。但市场前景看好,因为总公司科技力量雄厚,产品更新换代快。如果在中国设厂,减少环节,形成市场优势,前景将很乐观。”杨倩捅了捅王慧:“妗子你就答应继续合资经营吧,我当你的代理人”。柳茹马上加以制止:“倩倩你就莫逞能了,你才几岁”金爱卿说:“杨倩有二十岁了吧我看这姑娘有这方面的素质。只要肯钻研,一两年之内就能掌握市场运行规律”。王慧擦干了眼泪,对杨倩说:“倩倩不是妗子不放心你,你应该先学学,好不容易办起来的公司,咱一撤资对不起柳乾。我想委托潘哥先去干上一段时间,把杨倩带上,你叔侄俩在一起多商量,过一段时间我身体好点,来看你俩。”潘明鹏刚想推辞,柳茹说:“潘哥你就莫推辞了,你不干谁干”金爱卿当即表示:“潘先生要去的话最合我的心意,相信咱们能合作愉快。 ”

柳茹被一种负罪感挤压:总觉得是她害死了柳乾。她本来不想回柳家庄,觉得没有脸面见家乡父老,经不住杨倩跟潘明鹏的好言相劝。亲人们的眼睛像锥子,一句平常的问话都使她觉得难堪。回到家婆婆对她比以前还热情,她知道潘明鹏在后边做了工作。可那种热情使柳茹身上就像扎满了麦芒。看到学武坐进轮椅里参加柳乾的葬礼,后脑勺仅存一些稀疏的头发,当年篮球场上的骁勇荡然无存,腰脊微驼眼窝深陷,想不到自己的出走竟使那条汉子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生活跟柳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把柳茹扶上高空又摔下来,让她跌进愧疚的旋涡里无法自拔。

杨倩像个鬼精灵,硬把妈妈拉到爸爸的房间,一只胳膊搂着爸爸一只胳膊搂着妈妈,哭着说爸爸妈妈你们再不要分开了好不好,你看我妗子多可怜。学武欲言又止,一脸尴尬。聪慧的女儿知趣地从屋内出来了,看见奶奶爬在窗子前偷听。杨倩咬着奶奶的耳朵说:“奶奶,是不是想爷爷了”奶奶伸手打了杨倩一下。屋子内爸爸终于说话了:“柳茹你这次回来,别走了,行不”妈妈哭了:“你不恨我”爸爸的声调有些激动:“我恨了你五年。看你重新回到咱家,气全消了”。一只鸽子飞上奶奶头顶,,奶奶生气了:“找死呀你”。

过几日潘明鹏要去南方,便来跟杨学武柳茹辞行。柳茹特意做了几个菜叫杨倩去请王慧。杨倩去了又回来,说她妗子不肯来。明鹏学武把王伯母让上座,老人家吃了几口菜便起身离去。杨倩给潘叔、爸爸妈妈敬酒,气氛显得有些沉闷。潘明鹏吃一口菜,喝一杯酒,清了清嗓子,然后说:“我明天就走了,有些话搁到这心里憋得难受。我一生不怕伤人,跟上这毬脾气吃了不少亏,柳乾兄弟死了,谁都不能埋怨,生死由命,柳茹你也不要太自责。我得为柳乾和王慧负责,柳乾那个公司我不能不去”。

“今日咱三人能在一起喝酒,真不容易。杨哥我理解你。你一生不甘向命运低头,总想干点事,干什么都特别认真。可是你被架空了,做了时代的模特。今晚倩倩也在,不是我给你不留情面,你那些空洞的理论,还有谁在听你猜人家背后叫你啥叫你杨木头、杨政治、杨神经”

杨倩两眼瓷瓷地瞪着潘叔,感觉潘叔像一个神医,在为老爸瞧病。其实老爸就该让潘叔敲敲,免得整天说些无用话,惹人嫌。潘明鹏见杨学武不答话,眼睛微闭,似有所思,便口若悬河,把几十年的积怨,一古脑儿倒出来:“杨学武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你是个没用的废人柳茹当初嫁你,并不是看上你的荣誉,她是真心爱你。可几十年你给了柳茹什么有没有尽到当丈夫的责任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是把柳茹让给你”

柳茹朝杨倩摆摆手:“倩倩,大人们说话,你先出去。”杨倩从来没见过潘叔暴怒,潘叔发怒时颧骨突出,身上的每一块腱肌都鼓起来了。天热,潘叔解开衣服上的纽扣,裸露出棕色的胸毛,胡子几天没刮,毛发倒竖,像一头野牛。杨倩看呆了,说不出的感受。妈妈让他出去,她偏不。

“柳茹今天重新回到你身边。杨学武你应该感到愧疚柳茹如果有一分忍耐,她绝不会出走,是你把柳茹逼得走投无路”

“明鹏”柳茹大声喊道:“别说了,是我不好,我也对不起学武”。

杨学武微启双眼,一脸平静:“柳茹你让明鹏骂吧,他骂得狠我心里才舒服”。

潘明鹏一脸叽讽:“我哪有资格骂你,我被部队上双开,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要不是秀珠,我这阵子还在土里刨食,那里比得上你这个国家功臣。听我一句话,赶明日到乡政府把婚复了,我等喝了你俩的合欢酒才走”。

正文 第四章 77

潘明鹏带着杨倩,来到柳乾的公司履职。海纳百川的条幅下,挂着柳乾的巨幅遗像,潘明鹏每日坐在办公桌前,对着那遗像凝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必须对得起柳乾兄弟,不得有任何疏忽。遇到不懂的问题,便请教金总裁,金爱卿也极力配合,在业务上百般指点,毫无保留。杨倩做了潘明鹏的私人秘书,与各科室的业务人员相处融洽,弥补了潘明鹏不善交际的缺点。俩三个月下来,潘明鹏基本上掌握了公司的运行规则,与客户谈判时杨倩又善于交际。公司业务开展得倒也顺利。

公司里多是些青年男女,见杨倩为人随合,天资聪颖,都喜欢与她交往,下班后无事,相约到歌厅舞厅去疯狂消遣,杨倩甜甜的歌喉,婀娜的舞姿,又使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为之倾倒,公司气氛活跃了许多。潘明鹏年龄最大,坐进经理室看玻璃墙外一张张年青的面孔,禁不住老之将至的悲戚,金总裁对他虽然友善,但在那个女人面前总是有点拘谨,看看柳乾的遗像,又有说不出的伤感郁结于心。一口夹生普通话,不知别人怎么看待,自己首先觉得别扭,有时跟客户洽谈,经理成了配角,全靠杨倩八面应酬。杨倩深知自己年青美貌的优势。陪客人唱歌、跳舞、甚至陪客人外出旅游,为公司的生意增添了不少亮色,难怪现今几乎所有的生意都是年青姑娘公关,迎合了所有人的爱美心理。潘明鹏很不适应,萌生退意。

金爱卿绝顶聪明,岂能看不透潘明鹏的心理。星期天约潘明鹏到郊外野游,特意带着柳枝。车子驶上高速公路,过了收费站,看见郊外的农田、水牛,到处郁郁葱葱的翠绿,路两边叫不上名字的花树,有人打着赤脚在田里行走。下了高速路往左拐,一座小山挡在眼前,盘山而上,转过山顶,突兀看见万倾波涛尽收眼底,海边伫立着十数丈高的望海观音。一行行椰树,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撑开许多遮阳伞,遮阳伞下躺着、卧着、坐着前来悠闲观光的男女。

买了门票,租一把遮阳伞,打开车后厢,取出自带的饮料、食品。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地势较高,绿草茵茵。潘明鹏突然不自在起来,弄不清金爱卿约他到这里来的用意。金爱卿却极其自然,铺一张自带的塑料布,把食品一包包打开,然后侃侃而谈:“潘先生来几个月了,难得有机会休闲,我来中国五年了,到这里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跟柳乾,那一次没有带孩子,我们两个在草地上躺了一整天”。

潘明鹏不知说啥好,打开一听饮料慢慢啜吸,看那水天接连处有几艘航船在慢慢驶离,渐行渐远。

“中国有句俗话:叫做生意好做,伙计难搭。柳乾是个不错的生意伙伴,我跟柳乾在一起共事多年,现在一回到那屋里就觉得空荡荡的,有一种失落感不说那些了,我今天想告诉你个消息,过几天总公司来人考察在中国建厂,潘先生如果有意,可以考虑合资。”

潘明鹏看那一顶顶遮阳伞像一株株硕大的蘑菇,长在绿草丛中。不知怎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康西洼烈士陵园的那一排排墓碑,戎马忽空,金戈铁蹄,生与死之间,原来竟这般贴近。咸咸的海风迎面扑来,柳乾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柳乾死了,这个女人空虚的灵魂需要填充。潘明鹏平视着金爱卿,她的眼光是真诚的,真诚得使他失去了回绝的勇气。可潘明鹏却觉得自己是无根草、无花果,这座城市不属于他自己。潘明鹏说了,言不达意:“我到这里来是受人之托,暂时替王慧打理几个月,我想,等一切都理顺后,打算离开”。

“我理解您,潘先生”。金爱卿说得有点动情。“中国市场潜力很大,这几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真不想看到公司有什么闪失。总经理这个位子非您莫属,我真的很在乎您”。

“可是我感觉自己老了,干啥都很吃力”。

“千万别那样认为。潘先生刚满五十岁,正是男人的第二青春期,人老主要是心老,心不老人就活得有精神。权力并不是谁想得到就能得到,有些人一辈子只会替别人打工。一个优秀的企业家,知识和才能固然很重要,但我认为最主要的是魅力”。

潘明鹏听到这样的赞美,仿佛被烙了一下,感到一种 莫名其妙的伤悲。但他还是妥协了,说让他再考虑考虑,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接任之前,他不会离去。他还想说至于办厂入股的事,他不是不想,而是囊中羞涩。

但是潘明鹏不会把自己的窘迫告诉别人,开了十几年煤矿,别人都以为他身价过亿,要是在那个小县城,几百万的资产可能还会令人羡嫉,可是到了这里,谁会把几百万元看到眼里

潘明鹏说,至于办厂入股的事,他看就不必了,要入,也得以王慧的名义入,他只是替人家办事而已。

“先不谈这些,办厂的事仅仅是意向。只要潘先生答应继续留在公司,我就踏实了。几个月来,没有人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我真的很感激潘先生帮我度过了这一难关,我也感受到了潘先生的诚实和为人”。

一个小男孩跚跚而来,胖胖的小手胖胖的腿,苹果似的圆脸上嵌一双晶亮的眼睛,他用小手摸着潘明鹏胳膊上的汗毛,仰起脸叫了一声“爷爷”,叫得几个人都笑了,小男孩的父亲跑过来,把孩子抱了过去。

“也许我真的老了,你看这座城市尽是些年青的面孔。杨倩那女孩不错,我想让她锻炼上一两年,能给金总裁做个好帮手”。来到公司以后,潘明鹏有意事事都把杨倩往前台推。

“杨倩是个不错的女孩,也许以后能成为一个好企业家,可是现在还太嫩,容易感情用事,妄下结论,还意识不到商场打斗的残酷性,得有人从后边多加指点才是”。

潘明鹏看金爱卿的眼里多了一样东西,那东西令他害怕,他把目光移向别处,浑身像扎满了麦芒。他猛然觉得自己几乎上了这个女人的圈套,险些掉进她的陷阱,潘明鹏提醒自己:任何非分之想都不能有

“潘先生我能冒昧问一句你个人的私生活吗,听柳乾说十年前您爱人就去世了,这多年您是怎么熬过来的人有时得随遇而安,不能太苦了自已。”

潘明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到这种场合对他特别不利。柳枝找那个小男孩去玩了,金爱卿的眼光像钩子一样钩过来,简直要勾掉他的魂魄。他开始恨自己无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好像听见自己说:“怎么过来的一天天走过来的”。

金爱卿竟像一个大师,剥光了潘明鹏所有的外衣:“潘先生十多年都没有遇到过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

潘明鹏极力避开金爱卿的眼神。心想这个女人离开柳乾才几天,就变得那样急不可耐。他有点自嘲,有点玩世不恭:“不是不想,而是没有。我长得跟黑碳似地,谁会看上”。

这个信息反馈给金爱卿,让金爱卿多了一些猜测,多了一份兴趣,多了一种进攻的武器,甚至多了几分幽默。这个女人更加放肆,说话也越来越露骨:“您知道海里的大鱼为啥越来越少了,因为捕鱼者太多。您是一条漏网的大鱼,没有人能欣赏您的本色”。

这是怎么了,越说越走调,越说越离题。潘明鹏站起来四下瞅瞅,他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不想让这无聊的谈话进行下去。金爱卿坐着仰视他,用手指给他一个方向:“潘先生想方便么那里有公共厕所”。

潘明鹏在小解的时候迅速想好了对策,回来以后他坐下来说:“杨倩来电话了,南宁那边来了一个客户。我想咱们还是收拾一下,回去吧”。

在公司门口下车时金爱卿突然说:“潘先生会跳舞吗晚上咱们去舞厅,我约你”。

正文 第四章 78

回到办公室杨倩正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捕捉着什么,潘明鹏问:“倩倩,做啥哩”

“上网”。杨倩答。潘明鹏只会从电脑里查一些简单的资料,对上网的事不懂也不想去学。现今年青人一上网就痴迷,他不知道网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有趣吗”

“特别有趣。网上包容了整个社会,你想在网上干啥都行,比如谈心、学习、玩游戏,甚至找爱人”。

“我现在想吃家乡的玉米棒子,你从网上给我拿一个下来”。

“潘叔您今天怎么了从来没见过您这么幽默。让我想想,是不是有人向您求爱了我凭女人的直觉感到,金总裁对您有意”。

“不许胡说”潘明鹏的脸耷拉下来。“你想那可能么我是来帮你妗子料理公司的,你舅才死了几个月,潘叔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我就不懂了,什么叫伤天害理我看这叫天经地仪,人死了大家都很悲伤,但活着的人不能跟着去死。其实潘叔很有魅力,要是我我也会去追”。

“越说越不像话不说这个说点别的,吃饭了么晚上陪潘叔到舞厅,多找几个舞伴”。

“啥到舞厅我这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只知道潘叔歌唱得好口哨吹得响,可从来没见您跳过舞,这太阳是不是从”。

“别废话记住了,这是政治任务,最好包专场,凡是你认识的朋友全约来,费用从潘叔的信用卡上刷”。

“得令,潘经理”。杨倩做一个鬼脸,上前来抱住潘叔在潘叔的脸上啄了一口。潘明鹏一把将杨倩推开,佯怒道:“越大越没规矩”。

这是一家小小的舞厅,宝蓝色的灯光像流萤似地在脚底流动,杨倩捋起袖子坐在架子鼓前的高脚櫈上,鼓起腮帮子像个打手。公司的年青人几乎全来了,有个小伙子弹起了吉他,有人弹起了电子琴,看样子这些人文武全才,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能露几手。

金爱卿先是吃惊,继而会心地笑了,她对潘经理的举动有点赞赏,公司需要凝聚力,职工联欢是表现凝聚力的最佳方式。

杨倩先来了一通架子鼓,然后报幕:“大家欢迎潘经理先来唱一首歌好不好”。

所有的年青人都跟着起哄。这种场面潘明鹏见多了,不扭捏也不紧张,他很大方地走到台前,说,我给大家吹一段口哨,打靶归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树叶,往嘴里一含,便有口哨声从嘴里淌了出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的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吹完口哨潘明鹏打算下台,被杨倩一把拽住:“不行,潘经理把拿手的藏起来了,再来一段九九艳阳天,您吹,我陪您唱,潘明鹏无奈,只得又吹了一首九九艳阳天”。

口哨声把舞厅里的年青人镇住了,他们从来没有想到歌曲还有这样一种表达方式。潘经理来公司几个月了,年青人只知道这个经理表面上看起来威严,实际上平易近人。他虽然跟柳乾的行为处事方式不一样,但都很会笼络人心,业务上虽然生疏,但不摆架子,不会不懂装懂,把所有的职员都当做他的老师。不厌其烦地把一道道难题弄懂,掌握了一道又一道的程序,研判公司运行规则,对大家的建议和批评都洗耳恭听,慢慢地和大家融为一体,赢得了员工们的尊敬和信任,大家都尊潘经理为老前辈。想不到潘经理还有这么高的艺术天赋,大家鼓起了掌,要求潘经理再唱一曲。潘明鹏操着纯正的陕北口音,又唱了一首走西口。金总裁也被员工们拥上舞台,唱了一曲韩国民歌。紧接着舞曲响起,员工们把金总裁跟潘经理围在中间,翩翩起舞。围在这么多年青人中间,潘明鹏感觉自己也年青了,一招一式都很到位。多少年没有这样疯过了,精神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让人忘了苦恼忘了忧愁。杨倩像一个鬼精灵,突然间放了一段维族舞曲,疯疯火火旋进舞池,拉着潘叔跳起了维吾尔族舞。这方面潘明鹏可是专长,他感到精神有点亢奋,也就忘记了年龄,扯起嗓子连扭带唱,唱起了大阪城的姑娘。跳着跳着潘明鹏高兴了,又吹起了俄罗斯名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都停下来,有节奏地拍着巴掌为潘经理跟杨倩伴奏。杨倩本来身材修长,跟潘叔配在一起,比起专业演员来丝毫不差,不知谁把一面手鼓塞到潘经理手里,手鼓的节奏感配上悠扬的口哨声加上杨倩甜甜的嗓音在舞厅里回荡,连那些服务小姐也看呆了,一个个把脖子伸得老长。

金爱卿开启一听饮料,坐在椅子上慢慢品尝,来中国许多年,她从来没到过舞厅,她是企业总裁,必须让自己的行为跟身份相符。有时心血来潮也会在家里搂着柳乾跳上一曲。下午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想到要约潘经理跳舞。她活得有点累,需要发泄,需要放松,她空虚的心灵需要填充。这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她想得到的就一定要想办法得到,从来不计较后果。她毫不犹豫地把潘明鹏做为又一个猎物,她四十多岁了不能再考虑许多。想不到潘明鹏狂起来像个孩子,你看他单膝跪地,双手擎着手鼓仰起脖子边敲边唱边舞,杨倩扭着腰肢踏着碎步摇头晃脑双手舞得像张开了翅膀。这哪像叔侄两个,简直像一双彩蝶。金爱卿欣赏着,羡艳着,赞叹着,同时又有一些淡淡的妒嫉和忧伤。她本来想单独占有这一夜的欢娱,却让杨倩喧宾夺主,疯了个够。看来潘经理心情不错,也许是借着跳舞把信息反馈给金爱卿,我并不老,我还年青,我体内蓄满了热情。金爱卿心里被洇湿了,涌出一些暖暖的潮露,她站起来,约了公司一位小伙子,非常自然地旋进舞池。金爱卿的舞姿跟杨倩不同,杨倩热情奔放,而金总裁却沉稳成熟,杨倩充满活性和力量,金总裁饱含韧性和刚柔。特定的场合才能显出个人的个性。公司的职员们没有不乐的,大家神颠魂倒,劲歌狂舞,斑驳6离的灯影在他们身上晃着,整个舞厅摇曳不定。

疯够了,狂够了,把肚子也摇空了,大家又涌进餐厅,席开两围,喝起了酒。杨倩一点也不给金总裁机会,故意夹在潘经理跟金总裁中间,硬要跟潘叔碰杯,搂着潘叔的脖子撒娇,把透明的酒液一杯接一杯倒进潘叔的嘴里,潘叔像个听话的孩子,杨倩灌几杯他喝几杯。金总裁大度地笑笑,并不在意。女孩子爱在长辈面前逞能,只是这能逞得有些过分。大概是天性,杨倩这姑娘总爱找一切机会表现自己。仗着年青和漂亮,杨倩把青春当资本,总要赚回一些虚荣和自信。公司职员见潘经理高兴,轮流跟他碰杯。平时酒桌上,潘经理总是像征性地喝几杯,从不过量,这天晚上也不知咋想,好像无法控制自已的情绪。潘经理脱了西装,解下领带,摆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似乎要跟这些年青人一比高低。喝着喝着竟划起了拳,吆五喝六,南腔北调,公司职员轮流上阵,看来平时潘经理全是装的,酒量跟柳乾一比高低,难怪他们是好朋友,都有些过关斩将的本底。潘经理越喝眼睛越亮,紫头涨脸,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再喝下去可能就要失控了,金总裁才适时地加以制止。

潘明鹏替杨倩租了一幢小公寓,自己却在经理室支了张床,一直住在那里。本来金总裁想用自己的车送潘经理,无奈杨倩却把潘经理塞进了舅舅柳乾留下的那辆车里。潘经理来公司后没有自己买车,一直跟杨倩合用柳乾留下的那辆车,平时总是杨倩驾车潘经理坐车,驾驶室的位置轮不上潘经理。杨倩朝大家摆摆手:你们回吧,我把潘叔送到公司。

杨倩驾着车在深夜的滨海城市里行驶,路灯和椰树纷纷向后倒退,她庆幸自己扮演了个护花女神的角色,身边的这个猎物没有被金总裁掳去。潘叔是个国宝,绝不能出口到外国,可她把这块“国宝”究竟献给谁杨倩好像从来没有认真考虑。潘叔今晚的表现让她满意,简直大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谁说过中国的男人尽些奴才,真他妈的见鬼看看潘叔吧,表现出来的尽是男人的阳刚之气,她太理解潘叔了,首先要在气势上压倒那个韩国女人妈妈柳茹当初不知怎么搞的,竟然轻而易举地遗露了这块宝贝,这块宝贝到底让杨倩重新捡回来了,不能轻言放弃

杨倩突然脸热,侧目看潘叔熟睡的脸色,棕色的皮肤像一头野熊,胡茬脸刀刻斧凿般地楞角分明,好像在那里见过这么一尊塑像,不像那个掷铁饼者又像谁车到公司门口了,停下车想想,她重新将车启动,风驰电掣地向远方飞奔,像一个偷儿,盗走了价值连城的镇国之宝。怕什么一不做二不休,玩的就是这个心跳。

车子停在自己小公寓楼底,杨倩到底有点心虚,有点底气不足。这算干啥二十岁的小姑娘牵走了一头五十岁的老牛这世上好男人死绝了,难道没有一个让她真正动心她想起了潘亮,那头獐鹿始终不肯低下那颗高贵的头,让她枉费心机;她想起了鲁兆鸣,那只长发狮子狗在杨倩十五岁时就夺走了她的童贞,可是从来没有打算履行一个男人的责任。杨倩也玩弄过许多崇拜者,那些鸡鸣狗盗之辈。今晚,杨倩像一只山猫,终于逮住了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