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你不是翻译官(1/1)

第四十一章你不是翻译官

是年冬十月初三,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尊皇后为仁宪皇太后,母后为慈和皇太后。

月末,皇上迁宫乾清宫。

冬至,皇上领文武大臣祀天于圜丘(天坛),免朝贺。

乾清宫不比前朝的保和殿,不用经过朝臣聚集的乾清门。从慈仁宫出仁祥门过日精门便入了乾清门,连后宫都不入的直进乾清宫。

皇上祀天去了,宁芳从慈宁宫回来便坐在近窗的榻子上晒太阳。

浮尘在光影里沉浮。

哎,好无聊呀。

宁芳不知第几十遍在心里呐喊着。

佳儿见皇太后又要昏沉过去,便上前问道:“主子,不然出去走走?您刚用过膳,这时睡下了总不好。”

宁芳没什么焦距地冲着佳儿:“去哪?”

“不然到御花园?”

“不去。见了八百回的。就那么两棵树几座亭子。”

佳儿想想也是,这宫里虽大,主子们能去的地方有限,边边角角的地方也多未修缮。

胃里刚喝下的羊肉汤还在翻腾着,宁芳歪在那里总不舒服,便起了身,走了两步。

“走,上乾清宫转悠两圈去。”

佳儿看着迈开步儿的皇太后:“可是——”

宁芳也没空听她可是,实在太无聊了,再不出去走走非逼疯她不可。

素心今日儿休息,等她没事转遛着来到主子屋里时,却被告知宁芳去了乾清宫。她对佳儿起了恼意,乾清宫是什么地方?皇上在时还好说,这回子不在要是谁寻了由头主子还不招了祸上身?当下 便直奔日精门而去。

宁芳毕竟是皇太后,宫里有哪儿是铭文规定着她不能进的?也巧,这日轮值的日精门侍卫竟是倭赫,他自是给升为太后的宁芳放了行。

宁芳也有几月没见倭赫了,是倍感亲切,就有十年不见同乡恨不得奔上前去拉着别人衣摆悲喜交加的念头。

不过,升了官儿也自是明白自己的身份,左不过立在门内同倭赫交流上那么几句,差点儿便说了什么“有空到我那里坐坐”的热情话。

乾清宫如今的奴才多了去了,不过那么几个重要的人物却多是当年宁芳就着李德全选的那么几个,也是知道宁芳是真比皇上亲娘还受宠的。见仁宪皇太后进了宫门,立马集合了来。

宁芳虽看着几个眼熟,却只认得一个老人刘总管。没办法,一是当年这些奴才年青脸都没长开,一是时间久了她也不记得。

刘进忠刘院管如今升官了,官居乾清宫副总管,这乾清宫除了李德全便是他说的算。也是知道宁芳不喜欢人跟着的,便早早遣了人下去,只自个儿领着皇太后转悠。

要不怎么说日精月益呢。三百年前的紫禁城再好,也不过是地方大点、古董多点,住房的舒适度还是不行嘀。

看看这家具,生硬;看看这装潢,不是黄就是红。

宁芳眨么眨眼睛,好半天才适应。

中规中矩。也是,不就是要显得威严嘛。

穿过高挑威严的正殿,边看边遛着,宁芳便最终进了卧室。

哇,还真是九间卧室,谁家能这么气派?不过,也确实算不上什么豪华。

宁芳从顶看到底,还是在侧底边的那间外看到了熟悉的小摇椅,那个亲切呀,赶着喜的奔上前,蹲在地上摇啊摇。

“主子,皇上昨个晚上还躺着呢。”

“是吗?”宁芳回头看了刘总管一眼,果然椅子上还有铺被。

“皇上现在还能坐下吗?”

“身体是有些伸不开了。不过,皇上睡前总要那么摇一会,晚上才能睡得香。”

自从小三当了皇帝,宁芳便再没进过他的屋子,几乎是忘了还有这摇椅的存在。

宁芳一笑,还真是超级恋旧的人。

“皇上每天都怎么过的?”宁芳起了身,并不需要人抚,自个儿走到最近的床上坐着。

“皇上每日寅时(3-5点)起,温习前日课业;卯时(5-7点)传太傅受课,常到午时(11-13点),有时至申时(15-17点),多学满、蒙、汉文,上个月已习完了’四书‘,如今正念着《春秋》 。”

宁芳对这刘总管非常满意,虽然自个儿不识字却观察主子的生活做习入微。

“早课结束了,下午会有武将教授骑射等马上功夫,皇上十分喜欢,如今已能拉个满怀,正中三十丈开外的靶子。”

宁芳虽然对小三如此用功很满意,却更多的是担心。

“日落前回宫换服后再去拜见太皇太后并主子和太后。请安之后回宫小食点汤水便接着在书房内习课,有今日的课业,也有汤大臣进上的外番文字并什么几何的。常常是学至亥时(21-23点)三刻 已过才歇息。”

“你们怎么不阻止?”宁芳已是坐起,拿双生气的眸子对着刘总管。

刘总管立马跪下来,只“奴才……”一声便不话了。

宁芳想想也就明白,这孩子人小鬼大,最有主意,如今当了皇上哪还会听别人的劝?

“书房在哪?”

“东配间。”刘总管见太后起了身,也便爬起,“奴才给主子领路。”

书房很大,除了正间的书桌便是满墙的书架子,用着蓝色的布遮着,原来阿哥院里的那几面小书架也摆了过来,不和谐地立在角落里。

趋到书桌边,上面正摆着些常见用的书籍及笔墨纸砚,竟然还有三支鹅毛笔。

随意抽出一本,全德文,密密麻麻用朱笔做满了诠释。宁芳仔细看了看,像是一本德国游记之类杂记,虽有些用法词较古版了,却也写的不错。看小三子的旁白,应当是浅读没有问题了。

宁芳叹了口气,没怎么多呆便出了书房,从回到刚才躺过的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佳儿知道主子想睡了,轻使着刘总管拿了床干净被子来给宁芳盖上,再帮宁芳把鞋脱了,放了暖帘子便出了内寝。

宁芳不喜欢睡觉时有人在屋里看着,永寿宫的老人都是知道的。

佳儿立在外殿,直眨着一双眼睛好奇地观察着皇上住的地方。她是从没见过那么高的房梁,惊讶地直张着嘴。

“佳儿!”

佳儿一看,素心正立在门外怒瞪着自己,当下便回了神懦懦地缩着。

“主子呢?”素心进来先向立在边上的刘总管点了头,才转向佳儿。

“主子倦了睡下了。”

素心一听便再瞪了佳儿两眼,直看得佳儿胆颤心惊。

“你还知道错了?”素心的声线已低了七分。

佳儿赶忙跪下认错。

“哼,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训你。”

佳儿也觉得委屈,却不敢当着素心的面哭。

“还不起来?!”

佳儿立马起了身,向墙边上缩了缩。

素心向刘公公福了福身,刘公公连不敢地侧了侧:“让刘公公受累了。”

“不敢,侍侯主子是应该的,奴才不敢称累。”

“有劳公公了,不知茶房在哪里?主子起了身要喝些汤水。”

“奴才给你带路。”

“不敢。”宁芳留了带来的奴婢善眸留在外殿,遣了佳儿回慈仁宫,便随了刘公公出去。

内殿里暖暖的,宁芳这一睡便日过了西头。便见着一红装少年歪在她面前的高枕上盯着本书,嘴唇儿还时不时动上那么两下。只见这少年高鼻、浓眉、吊眼角,可见的一只耳朵出奇大。也不知为 什么犯了难,双眉紧拧双唇叭唧叭唧个不停。

玄烨外侧着,以身挡着屋子里照在宁芳脸上的光,正为个生词犯个难。

“那是教堂的意思。”

宁芳的出声令他一犟,连忙把书藏到背后。

“藏什么?”宁芳完全靠在他身上,拿过他藏在枕下的书,“你回来前我就在你书房里见过了,写的还不错。”

玄烨睁着眼睛打量着宁芳,却不出声。

宁芳对着他的眼珠子,见他眼底的黑印子便不高兴了。

“怎么才这么点大就有黑眼圈了?”宁芳拉过他的衣襟子,也不怕倒,玄烨连忙扶着她的腰,“你说你怎么照顾自己的,嗯?那么多奴才看着都没把你看牢了?”

玄烨见她生气,只是自己乐着,由着她。

“你还笑?你小子,现在官大了,脾气长了是不是?你说你看的这是什么书?”宁芳瞥一眼床上的书,“法文?你看这个干什么?中国你还没踏平呢,难不成还想征服法兰西不成?真是不象话。 学那蒙满汉三文还不够?最多再学个英文——不对,这会还不流行英文……哎,反正能看懂不就行了?你还拿着当画书看了?怎么着,你这个皇帝想出国留学不成?”

宁芳当当当就是一大堆,玄烨也是多半不能一时明白的,只好一笑了之。

宁芳也不上当,又收了收手里的衣料子:“说——干嘛这么死心眼?我不是早告诉你不要学这么多语言了吗?你看看你桌子上都是些什么?德文、法文、西班牙,英——”宁芳打住想了想,“怎 么都是我会的?”再对着那双黑珠子小狗眼,“你不会——”

果然,这小子拉开了视线,在屋子里乱瞄。

宁芳嚼了嚼下唇里的肉,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你小子!无不无聊,嗯?有时间不好好睡觉浪费这时间学这什么劳子废话,又不指望你当翻译官!”玄烨见宁芳生了气,头低得更低。

不过,宁芳却看得真,这小子完全不知错,满脸的犟性,大有继续的架式。

缓了缓气,宁芳放开了玄烨的前襟。皇上却不敢松了手。

“玄烨。”见他还是不看自己,宁芳再缓了几分声色,“你还是个孩子,每天要学的那些个东西就已经够多的了,还要练骑射,身体脑袋耗力本就不少了,连觉都睡不上四个时辰……我也知 道你 是个好学的,不过有时间学这些语言还不如多翻翻古文典章什么的,那些毕竟还是精粹。可这德文、法文的,你完全没必要学,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几个,就算见了,也没那个美国时间深交, 你也 是知道的呀……既然都门清,为什么还偏要犟着学它们?……你不知道我看你这样子心疼吗?”宁芳已经完全被这小子打破了,就见不得他不好,这说着说着便为他这么辛苦疼心的慌,有那么两 股 子热气便将上眼眶。

玄烨一听她这语气便知道她要哭了,忙趋近了拍着他的肩:“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别哭了别哭了,被佳儿看到止不定怎么笑你。”

宁芳果然吸了吸鼻子,把热水儿按了下去。

两只手有些累了,玄烨便扶着宁芳半靠在高枕上,用衣袖子擦了擦她的睫毛。

宁芳拍掉他的手,严肃道:“你听到了?那保证不再学了。”

“……也没怎么费力。”

“什么——!?”宁芳完全坐起,伸直了脖子瞪着玄烨,“你再说一遍!”

“……皇额娘不是也会。”

宁芳听他小声唠叨了一句,转了转心思,才重新趴到他边上:“小三儿,我跟你不一样。而且,我也不是几年就学会的。”宁芳叹了口气,“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连路都走不了几步,学也不能上,只能在家里呆着,当然连朋友都没有。每日里坐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是事,便取了妈妈就是我额娘的书一行行的看。”宁芳见他直瞪着自己,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我额娘是以教英吉利语为生的,我打开的第一本就是她的课本。于是就这么看着看着,别人都还在小学里学1+1=2,我都已经会看简单的英文原版书了。”宁芳看着玄烨,“我学语言是因为没有其他可做的事,那你呢?……你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以后的课业只怕更重着,往后还要亲政上朝,哪里还有时间消耗生命?……你说呢?”

玄烨忽闪了两下眼睑:“皇额娘会的,我总要会……不然——”

宁芳也算是明白他的心思了,哼笑一声:“照你这个逻辑,玄烨会的我也要会了?”

“玄烨会的有什么皇额娘不会?”

“那可多着呢。”宁芳晃了晃脑袋,“比如——那《四书五经》呀,比如——怎么算计人呀,比如——什么把我这个皇额娘给缠倒呀——呵呵……”

玄烨一听,立马上了双手满身下手,直逼得宁芳告挠,直呼着“不敢了不敢了”。

宁芳倒在榻上,玄烨后面搂着她。

“我真的不用学吗?”

“傻子,你都学会了,要那些大学士干什么吃呀?会那么两句糊弄糊弄人就行了。有那个时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最见不得你长不高长不胖,顶着个黑眼圈满宫里跑,像什么样子?熊猫吗?”

“……熊猫?熊猫是什么?”

“呵呵,”宁芳起开他坐了起来,“熊猫可可爱了,是中国独有的,就产在蜀地四川卧龙山里一带,全身黑白相间,成年的有人那么大,就像黑熊一般,走起路来一摇一摇的,呵——”宁芳边讲着边学着样子晃着8字形的身子,“全身毛茸茸的,特别是一双眼睛,正好是黑的,而脸颊儿是白的,呵呵,就像是被人打了眼窝子一般,可可爱了……”

宁芳完全忘了自己留下来要同小三说什么,只向他形容着熊猫是如何可爱。

她的话里满篇都是自己的词汇,什么中国、法兰西等等等等是一蹦一个准从不遮着掩着。因为玄烨从不问起,她便没有自觉是在同一个古人说话,也不是,或许可以这么说,是她下意识的忽略了两个人是处在不同时代的。

玄烨从不问,不是他明白,恰恰是他不明白,有太多他不明白的名字从宁芳的口里那么轻易地蹦出来,轻易得好像原本那就是宁芳的生活。这令他很不安。他对宁芳的那种生活不了解,也完全在书里找不到。他不开口问,就是怕知道那是他触不到的世界。所以他选择沉默,故作个听得懂一切的孩子。虽在脸面上衬着笑,却心里直打着颤。

学那些宁芳朗朗上口的语言更是。学了,便觉得自己离宁芳的世界近了,哪怕知道根本不是一回事,却仍然执着。因为,这是唯一他还能学、还能懂、还能把握的与宁芳的世界最近的物什。哪怕只是少睡点又如何?

玄烨突然抱住了宁芳,强抑着不让自己哭,可还是有那么一行泪止不住地下落。

“怎么了?”

“我们这里也有吗?”

宁芳也抱着他:“只有四川有,以后你长大了可以让人到四川抓抓看,呵呵,抓到了就画下来,拿来一看你就明白了,可爱得不得了。”

宁芳并没发觉玄烨的情绪,抖着身子继续形容着。

外殿,素心端了汤水立在那里半天了,心里想着,主子还不知要唠叨皇上多久才能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