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八节 凯旋(2)(1/1)

躺在由汉人提供的竹席上,奢离睁着眼睛,看着周遭的一切。

有熏香的香炉,也有舒适的竹席,更有着摆满了饮品与食物的案几。

穹庐内的装饰也很华丽,他甚至穿上了汉人名贵的丝绸,还有两个过去的随从可以驱使。

除了门口站立着的看守和监视他的士兵外,一切都比他在匈奴的生活更舒适、安逸和富足。

自从被俘以后,他就一直受到优待。

哪怕是在战争中,他也可以保证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肉与奶,喝到干净的水,穿新衣服,有热水洗浴。

这让他很满意,但同时也非常忐忑。

因为,奢离知道,汉人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对他好的。

必定有企图

但,作为败军之将,他别无选择,只能静静等候属于他的命运。

“匈奴右贤王奢离”门外,传来了一个汉人的声音。

奢离起身看过去,发现是一直负责看守他的汉朝校尉苏定。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大魁梧的男子。

体型几乎比奢离大一圈,身高七尺四寸以上,走起路来如同一头直立行走的虎豹,特别有震慑力

“苏校尉”奢离连忙露出笑容,谄媚的迎上前去,问道:“敢问有什么吩咐”

“跟我走”苏定冷冷的说道:“我奉天使之命,送阁下回去”

“回去”奢离不是很理解这个词。

“然”苏定面无表情的说道:“天使与贵国已经达成了协议,以阁下与其他被俘的贵种交换被扣押、劫掠、掳走的汉家臣民”

奢离听着,面如死灰。

比起被送去长安,接受汉朝的羁押、软禁,他更害怕的是回去

因为

他知道,自己回去的下场只有一个被孪鞮氏的萨满祭司,捆在祭祀祖先的铜柱上抽筋扒皮,活活折磨致死

因为

他是祷余山之败的责任人,也是丢失龙城与圣山的罪魁祸首

上一个丢掉了祷余山,导致姑衍山和圣山落入汉人之手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而那位,可是当时的左贤王,尹稚斜单于的弟弟,曾经帮助尹稚斜单于登顶的功臣

在匈奴地位崇高,支持者无数。

即使如此,在祷余山战败后,他的命运,也无法逃避

哪怕是尹稚斜单于想救他都救不了

而他奢离身为右贤王现在的罪责更大

不止丢掉了圣山,连龙城也丢了。

尹稚斜、乌维、儿单于、句犁湖、且鞮侯,五位先单于的陵寝为汉人所亵渎,汉军甚至在龙城的神庙里举行了仪式,耀武扬威

更不提他和现在的狐鹿姑单于,实际上是有仇的

回去了,只会更惨

然而,苏定根本没有管他,轻轻一挥手,就有着几个汉军士兵上前,夹起奢离就向外走。

走出穹庐,奢离才发现,自己被软禁的地点,是在湖畔不远的低洼地。

而且不止是他,被软禁在此的,还有起码数十人。

只不过大家分居在不同的穹庐,而且彼此距离比较远。

汉人又不允许他们出门,故而,他们一直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此时,这些人也都被汉人士兵押着,走出穹庐。

然后,大家互相看了看,发现彼此的待遇好像都不错,也没有受折磨和虐待的迹象。

这与传说中,汉人俘虏匈奴贵族后,必定严刑拷打,审问情报根本不同。

而且随着人群向前,人数不断增加。

最终,居然汇成了一个足足三百多人的群体。

奢离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些人里有很多都是他认识的。

更重要的是汉人对于俘虏,似乎有着严格的等级待遇。

地位越高的人,享受的待遇就越高,反之亦然。

这让他心里面既开心,又有些难受。

开心的是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

哪怕是被俘,他也依然享受到了身为王族宗种的待遇。

难受的则是,这表明汉人压根没有将他们放在眼中,甚至根本没有关心过他们,都懒得招降,他们在一开始就打定了要拿他们当筹码进行交换的主意

这就太打击人了

换而言之,这表明在汉人眼里,他们没有价值。

只是筹码,一堆用来换那些被俘、被掳、被扣押的汉人的筹码。

而那些人里,地位最高的,恐怕也不过是汉人的两千石

对奢离来说,这是赤裸裸的羞耻。

比严刑拷打和折磨更让他难受

张越骑着马,远远的看着远处,被汉军押解着,想着崖原方向前进的被俘匈奴贵族,嘴角微微溢出些微笑。

“侍中公”司马玄策马上前,问道:“末将一直不是很理解,您为何要将这些匈奴俘虏送还”

“若是留着他们,凯旋之日,献俘北阙,陛下与长安士民必然欢喜鼓舞,更可令天下人高兴”

续相如和辛武灵也都跟着点头,深表赞同。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道:“献俘北阙,自是乐事”

“但我军,还需要这区区数百俘虏来证明吗”

“夺匈奴龙城,禅姑衍,封狼居胥山,纵横一万里,将匈奴颜面踩在脚下,何须这些人来凑数”

“与之相比”张越看着那些俘虏,轻声笑着:“将他们放回去,要得到的利益大的多了”

“我听说,匈奴单于狐鹿姑,在回师路上,曾突发疾病,缠绵至今而其国内各派倾轧斗争,纠缠不休”

“此时,将这些人放回去”张越咧着嘴,颇为玩味的道:“不管怎样,都会加剧其国家内耗”

对汉室来说,最好的匈奴人,其实是分裂成几个不同派系,彼此打来打去的匈奴人。

那才符合汉家利益和国际战略。

反之,无论是一个统一团结的匈奴,还是一个死匈奴,都不符合大汉帝国的国家战略利益。

因为前者是个大麻烦

只要想想,这一次的远征,张越就知道,若匈奴人有足够力量在弓卢水布防,甚至只需要卡住难侯山的脖子。

汉军就根本无法打进匈奴腹地,只能在弓卢水的峡谷和黄沙之中,白白消耗力气与时间。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全军覆没。

西域方向,可能相对好一些。

但也好的有限。

远距离的远征,对于汉室来说,不管是精力上、物资上还是资源上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与麻烦。

死匈奴就更不用说了

匈奴若现在倒下,漠北的真空就会被人迅速抢占。

这倒还是其次。

关键还是西域方面,没有了匈奴人的镇压和控制,丝绸之路恐怕马上就要血雨腥风。

若是因此导致西域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势力,那么汉室恐怕就要得不偿失。

所以,匈奴人不死不活,最符合汉家利益。

不过,司马玄等人依旧有些意难平。

毕竟几百个贵族,包括一位右贤王,三位大当户,十几个氏族首领

这些人,每一个人放在过去,都是大功劳啊

甚至足够封侯了

就这么放了太可惜了

张越当然也明白这些大将的心理。

谁会嫌自己的功劳少呢

张越笑着道:“诸位不必太遗憾”

“吾等既然能俘其一次,自然也可以俘其两次、三次,下次说不定能把单于也请到长安呢”

说这话时,张越表露出了无比的自信

这自信,当然是发自内心的。

因为通过这次远征,张越学到了很多,也成长了起来。

这一路上,做的笔记,绘制的地图,记录的水文、山川、河流以及总结的得失成败,都将成为未来胜利的依仗。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远征,打出了汉军的自信与威风。

实验了多种新武器、新战法的使用。

等到下次,张越再次领兵出征的时候。

匈奴人就要大大的震惊了

听着张越的话,司马玄等人都是兴奋的抬起头来,看着张越拱手道:“愿随明公,追亡逐北,践此大志”

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别的。

而是眼前的这条金大腿不带他们玩了

两天后,从长安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漠南的使者赵充国,率着百余骑,赶到了鶄泽。

一到鶄泽,赵充国就被眼前的情况看呆了。

整个鶄泽湖畔方圆百里,几乎可以说是人山人海,牲畜多的数不清楚。

而往来的商旅车队,更是络绎不绝,草地上都快被车轮碾出了一条条道路的痕迹。

“此地居然繁华至斯”赵充国吓了一大跳:“便是在内郡,恐怕也称得上是一个大邑了”

当然,这些事情,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漠南的商旅多寡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又不是大司农的官员

真正让赵充国好奇的,是那些环绕鶄泽湖的穹庐。

这延绵百余里,宽达十余里的穹庐营地,足以说明,那位年纪比自己小的多的朋友,这次真的是立下了超乎想象的战功

说不定,他的功劳,比上报长安的还要多

“汉家从此真的变天喽”赵充国忍不住扭头望向西方,那远在群山与河流之外的居延,他的老将主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前赵充国还觉得捷报可能有夸大或者虚构,但现在,他知道了从今以后,贰师将军就要面临强力挑战

甚至,赵充国已经可以预见到,河西、居延、河朔的汉家军事贵族们,会出现一波大规模的爬墙风潮。

会有大批大批的人,从贰师将军门下转投这位新崛起的鹰杨将军

这让赵充国内心,稍微有些酸。

但,下一秒内心的酸度消失无踪。

因为,作为军人,赵充国知道,带兵打仗是做不得假的。

能打赢的就是能打赢。

打不赢的,喂一辈子资源也打不赢

统帅是很玄学的东西

不止是专业技能、带兵能力、战场敏锐度和战略意识等硬条件很重要

其他玄学的东西,也占很大比例

不然,马服子怎么会败的那么惨

不然,元光之后,那些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们,为何落入一个又一个陷阱,走入一条又一条死胡同

飞将军李广,想封侯都快想疯掉了

天子、大将军也都很同情他,想尽办法的给他创造机会。

然而,这位前半生辉煌无比的老将,却在晚年,一次次的迷路,一次次的失期,一次次的战败,甚至全军覆没。

终于,拔剑自刎。

还有现在的贰师将军李广利。

你要说他没有能力

天山会战、浚稽山战役、余吾水会战,每一次他都指挥的很好,打的也不错。

你要说他不得军心

上上下下的将官们,都或多或少,受过他恩惠。

他提拔的人,也基本都是出身寒门,但很有能力的年轻人,譬如他赵充国、赖丹、董鄂等人。

他对部下也很大方,常常将自己所得的赏赐与封赏,分给将士。

要说他统帅的部队不精锐

每次大战,长安都会调配北军精锐以及屯驻在河朔的后备野战军参战。

甚至集中全国精兵

就是打不赢啊

每次都是先胜后败,然后就只能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全身而退

几乎每次都差那么一点,就是始终无法打穿匈奴人的防线。

不是后勤有问题,就是遇到了天气、气候、洪水等等自然灾害的麻烦,甚至,很玄学的在某个原本预计很轻松就可以突破的地区,遇到匈奴人阴差阳错运动抵达的主力,结果直接影响全局,导致汉军无法按照预期实现战略部署。

所以,带兵打仗,统帅大军,运气和实力,都是非常重要,非常强大的能力。

基本上,能打胜仗的将军,通常运气都不差。

而吃败仗的人,或多或少,都与运气太差有关。

所以,汉军是一个迷信的群体。

特别是,赵充国想起了那位侍中同僚的别号。

他不得不相信,对方或许真的是兵主座下的战将

是被兵主保佑的人

不然,为什么偏偏是他来了漠南,匈奴人就立刻将原本已经二十七年未调离赵信城和难侯山的骑兵,派来漠南,撞到他手里

不然,为什么他掐的时间掐的那么准确

刚好赶在匈奴主力归来之前,就完成了封狼居胥的伟业,然后从容率军撤退

想到这里,赵充国就彻底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