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第16部分阅读(1/1)

民魁、张子豪却升官发财了。他自己和他二哥却流浪街头,有家归不得了。不用再过多久,区桃和周金就会被人家忘记得干干净净,而他自己和他二哥纵然不叫国民党抓去枪毙,也会被整个社会所抛弃,穷病交迫地活活饿死。想到这里,他把靠背竹椅的扶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跳起来叫嚷道:

“革命吧革命吧不革命还有什么路走呢人家说我又痴、又傻,我可不是什么痴、傻的人就算是痴、是傻,那痴、傻也不犯罪嗄为什么要杀死我的表姐跟大哥为什么要把二哥跟我,加上爹跟妈,都赶到一条绝路上去呢”

周炳正想得慷慨激昂,万分悲愤的时候,济群生草药铺的掌柜郭寿年拖着木屐踢哒踢哒地走进后院子来。自从那年周炳受屈走后,郭掌柜的侄儿郭标的偷窃行为不久就败露。郭掌柜赶走了郭标,就常常想念起周炳。后来他知道周炳到乡下去了,就没再提到周炳回药铺子的话。再后又听说周炳念了书,当了中学生,又参加了省港罢工委员会的工作,更在杨志朴面前,把周炳夸奖得不得了。这回周炳弟兄俩到他药铺子躲避,他也尽心尽意地招呼他们,一有空闲,就上后院子来坐。他并不知道周炳弟兄俩为什么要从河北搬到河南来住,也不知道周金被捕、牺牲的事情,但是由于他的好心肠,他每次都要想法子安慰周炳几句。当下他端了椅子,和周炳对面坐着,就劝解他道:“阿炳,你那年要是不去学堂念书,回到这里,跟我一道采采药,治治病,说不定倒能吃上一碗安乐自在饭呢”他的一番美意,叫周炳着实感激。周炳就顺着他的意说道:“是呵,敢情好得多呵”郭掌柜说:“你舅舅顶不喜欢为官作吏的人,我也是这样。我看你老实和气的,你也不要跟那些人交往,要吃大亏的。你舅舅说你爱跟官府作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那官府如狼似虎,谁不恨他可是恨,放在肚子里就行了。你出头跟他作对,斗得过他么官府都是一个样子;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你斗得了一个,还斗得了一千个、一万个”周炳点头回答道:“是咯,我该记住你的话。我有时一看见暴虐横行、阴险毒辣的事儿就沉不住气。我的毛病就在这里。”这样,两个人谈得很融洽。

28 密约

三个月之后。周榕住在河南生草药铺里,正是百无聊赖,心情十分抑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区苏带了一封杨承辉的信来给他,约他晚上到海珠公园见面。周榕高兴得非同小可,登时觉得浑身都来了劲儿。自从他们离开芳村冼大妈的竹寮之后,他就没和杨承辉会过面,别的人又一个也找不到,好像断了线的纸鹞一样。好容易盼到天黑,他就坐小划子过了江,从长堤再转进海珠公园,会见了杨承辉。两表兄弟手握着手,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在黑暗中,相对垂泪。他们谈了约莫三十分钟的话,就分了手。临走前,杨承辉告诉他,金端约他明天早上九点钟在这里会面,但是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这一夜,他的精神兴奋得简直没有闭过眼睛。第二天,果然在阳光灿烂的珠江江心里会见了金端同志。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江苏人,长条身材,面黄肌瘦,方脸孔,高颧骨,浑身热情,带着一点神秘的味道。他们亲切地互相问了好,就在树荫下面找了一张长椅子并排坐下,细细地交谈起来。

“陈独秀犯了错误”金端这样开头道,“可是现在不要紧了。现在南昌暴动起来了,湖南的平江、浏阳也暴动起来了。南昌的军队很快就要开进广州,到那时候,广州还跟从前一样,恢复革命首都的地位。”

周榕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迷人的话。这些话所包含的内容,太令人陶醉了。如果这些话在明天实现,明天他就能恢复自由,他就能回家,他就能替周金报仇,他就能像从前一样,每天到罢工委员会或者别的工人团体去活动,过一过像人的生活。他说:“这恐怕是预告一个伟大的、理想的世界就要到来了应该在广州成立苏维埃政府,然后讨伐蒋介石,然后再讨伐张宗昌,张作霖。是这样的么”金端眯起眼睛望着珍珠一般闪耀的江水,傲慢地回答道:“差不多就是如此。难道还有别的途径么咱们确信这个世界已经掌握在工人的手里。咱们确信咱们自己有力量。这就决定一切。不过咱们这个伟大的理想跟一般的理想不同。一般的理想是按年计算的,理想的实现在遥远的将来。咱们这个理想是按天、按星期、顶多是按月计算的,说不定三天,三个星期,也说不定三个月,就要实现”周榕又和他重新握了一次手,说:“金端同志,你的话太叫人感动了。我这几个月躲在地洞里生活,差不多成了瞎子和聋子。看见你,好像看见了光明的化身。你给了我不能计算的勇气和力量。那么,你说吧,我现在这全身的力量应该怎么使用”金端点点头说:“是呀。”接着又把附近寥寥可数的几个游人仔细观察了一下,才说下去道:“理想究竟还是理想。咱们目前还处在人家的滛威底下,咱们损失了很多的革命同志。你看,咱们的活动还是秘密的,像咱们过去在上海、北京、天津、汉口的活动一样。你有那样的决心么”周榕说:“你这是哪里的话,我自然是有决心的。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干,只要是革命的事儿。”金端说:“能够这样子,那是好极了。你参加一个时事讨论会吧。那是几个工人组织起来的。目前由李民天领导着。这个人不很坚定。可是你看情况,要是他领导不起来,你就接替他的领导职务。你必须把咱们那个伟大的理想在那些工人当中宣传鼓动一番,使得大家都起来,为它而奋斗。你要知道,目前还不是每个人都有坚定的信仰的。自从四月十五日以来,有些人害怕了,动摇了,在国民党的刺刀面前发抖了。这自然只是极少数的人,那些一向投机的人,才是这样。”后来他们又谈了许多话,谈得十分投契。最后金端又把那个时事讨论会的时间、地点告诉了他,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周榕回家,把这些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炳,把周炳羡慕得嘴唇唧唧地惊叹不停。他羡慕哥哥有这样的幸运,他羡慕哥哥有这样光荣的职务,说:“二哥,这可能有点危险。”周榕有点害羞地笑着回答道:“正是因为有危险,才值得去干哪”第二天晚饭后,天一黑,周榕就从生草药铺里走了出来,从大基头过了江,穿过一条一条的小街窄巷,走到第七甫志公巷黄群的家里。公共汽车卖票员何锦成,普兴印刷厂工人古滔,沙面洋务工人洪伟,洋务女工章虾、黄群,还有正在招商局走沪、粤班船的海员麦荣,都在那里等候他。但是原来领导这个讨论会的农科大学生李民天,这个晚上却缺了席。这些都是省港大罢工时候的熟人,大家一见面就谈起当年罢工的热闹情景,天南地北地无所不谈。章虾说:“周榕,整年不见,你总算把我们忘记了吗”洪伟开玩笑道:“当然啦,他记得他的陈家表妹就行啦,记住你干什么”大家嘻哈大笑一阵,周榕正经说:“别再提她了。我们是阶级不同,不相为谋:分开了后来又听说,她已经另外嫁人了。可是说到你们大家,我可没有一天忘记过。大哥在世的时候经常说,无产者和无产者才是亲戚,无产者和资本家只是敌人。我总不理会这句话。我跟陈家的事情就错在这个上头,没有听他的话。我总以为她是真心革命的,我总以为五四精神会指引她前进,但是现在看起来,五四精神并不可靠。真心革命的还是你们”提起大哥,大家都觉着很难过,整个堂屋没有一点声音。这堂屋在白天是一个小小的纸盒工厂,附近人家有七八个妇女来做纸盒。如今到处都堆满了纸料,糊料,盆子和刷子。正在晾干的纸盒叠得像屋顶那么高,空气里面可以嗅到一股酸腐的浆粉气味。黄群沉着地,非常得体地说:“金哥有一种脾气,叫人永远不能忘记。他总是想着别人,不去想他自己。快三十岁了,还没置个家。可是一提起别人的事儿,他立刻就豁出命来这样子,你最好是在发愁的时候去找他。”她的话引起大家对周金的回忆。大家想起他的坚定,他的勇敢,他的强烈而显露的感情,他的矮胖的身躯,他的无穷无尽的长处。大家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有许多非常显著的特点,大家在他生前都没有看到。何锦成一声不响,只顾垂着脑袋听着,后来忽然抬起头,把桌子一拍,说:

“国民党杀死咱们许多人,咱们就坐在这里慢慢讨论我看咱们拚他一阵算了你给我一根枪,我至少结果他十个给咱看”

说完,他就站起来,寻了一个玻璃瓶子,抓在手里走出去。一会儿,他打了一瓶白酒,买了一包卤猪肚回来。大家一面喝,一面谈。章虾和黄群不会喝酒,只喝茶。黄群的守寡母亲黄五婶也来凑热闹,吃了两片猪肚才走开。后来,他们又谈到南昌暴动和平江、浏阳暴动,谈到红军什么时候开讲广州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了。章虾带着非常虔敬的神气问道:“南昌暴动里面,不知道有些什么人”周榕说:“你听,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周恩来,朱德,叶挺,贺龙,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人。”黄群歪着稍为仰起的头,脸上因为兴奋变成深红色,接着问道:“湖南呢湖南这边又有些什么人在搞革命呢”周榕说:“湖南这边我只知道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毛泽东。”

“哦,我晓得了”古滔插进去说,“这位毛先生是咱们那个时候的宣传部长,他写过一篇文章,叫做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又当过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所长,是一位有文才的大人物,可没料到他还会打仗”

周榕拍手道:“对了就是他。听人家说,他又会讲,又会作,又会指挥军队,好得了不得有听过他演说的人讲,一千个人听,那讲堂里就像不曾坐人的一样;忽然间哄堂大笑,就像平地打了一个大雷。他那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就像一篇宣战书,当时不知引起多少辩论哩”章虾和黄群差不多异口同声地问道:“他们准能来么”洪伟说:“我看一定会来。”周榕说:“金端说得千真万确,一定来的。不要很久。三天,三星期,顶多三个月,就来到了。”所有的人都在幻想红军到来那一天的情景。大家都不做声,各人按照自己习惯的姿势坐着。黄群像做梦一般地说:“真有那一天,咱们就算有出头之日了。咱们又可以挺起胸膛走路了,咱们又可以开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的大会了。咱们可以给金哥,给那许多兄弟姐妹……报……”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就呜呜地哭了起来。章虾也跟着哭了起来。大家都用手捂着脸。宝安人何锦成使唤土音很重的广州话说:“红军一来,我就不当什么卖票。我参加红军,”他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加重他的语气道:“我背枪去有了枪,我的事情就好办”周榕举起杯子,跟他碰了杯,把里面剩下的残酒一口喝光。这个晚上的讨论会,周榕感到非常满意。他还从和这些人的会面当中,感到一种以前没有过的幸福。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周炳,只有李民天无故缺席这一点,他不愿意说出来。听说大家这样忆念着周金,周炳就又伤感起来,默然不语。这几个月来,他有时想起来,觉着周金是死了;但有时又觉着他还活着。如今听朋友们这样谈起他,他竟是当真死去了,永远不会再活转来了。周金的为人,周炳也是熟知的,但是经朋友们这样一说,他才确实领悟:原来他大哥是那样一个有价值的人物……后来,两兄弟又互相诉说了许多怀念周金的心事,又再一次忖度周金不幸被捕的原因。自然,种种推测还是跟以前一样,得不到结果。……最后,他们又一起在幻想着革命的美丽的前途。周炳对于金端所宣告的、三个月就能实现的理想,虽然深信不疑,但总感觉到有点模糊,不具体。

有一天,周榕一吃过午饭就出去了。周炳一个人在家,睡觉睡不着,又找不到事儿干,就又把六、七年来的往事翻出来,一桩一桩地去回忆。凡是他回忆起来的事情,他都给它下一道评语。哪桩对了,哪桩错了,他都给它分了类。谁做得好,谁做得坏,他都公正地做了判断。但是过去的事情想完了,未来的事情又是怎样的呢他应该做些什么呢怎样做才是对的,怎样又是不对的呢想到这一些,他就想不出个所以然,思路逐渐凝固起来了。他从周榕的书堆里偶然翻出一本共产党宣言来,随意翻看了几段,就重新从头一段一段地看下去。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他只想找寻一个关于未来世界的简单的答案,却没料到那本小书里面一下子钻出来了那么一大堆问题,使他招架不来。他不能够理解那许多问题,更不能理解那些问题对他所关心的“未来”会发生什么作用。他一向认为共产党领导工人、农民起来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就有好日子过。如今还是这样想。如果蒋介石反对这样做,那么他也是一个军阀,也在被打倒之列。只有把蒋介石连同北洋军阀、帝国主义一齐打倒了,中国也就太平了。他觉着事情应该朝这么办,就开始幻想打倒蒋介石、北洋军阀、帝国主义之后的情景。按照北伐的速度,这样做,大概得花整整一年的时间。他想:“一年就一年吧,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幸福之神就降临广州”他甚至想到幸福之神一定会给他们带来五彩绚烂的礼物:他爸爸周铁会增加工资,他三姨爹区华接受的皮鞋定货会忙得做不过来,他表姐区苏每天可以缩短两小时的工作时间,他哥哥周榕可以回到原来的小学里去教书,他自己可以回到中学里去念书,何家的丫头胡杏可以解放回家去种田。至于他大哥周金和他表姐区桃的坟墓,大概可以很快就修建起来,墓前竖起庄严高大的石碑,碑上写着烈士的名字和事迹,让后来的人们去景仰。三家巷中,他和胡杏亲手种的白兰花将会长到他家的屋檐那么高,那白玉雕成一般的花朵将会开得比今年多两三倍,那浓郁的香味将会使人们觉得生活更加美好。

区苏抽出中午休息的时间来给他们买买东西,送送信,收拾收拾房间。这天没有什么可做,看见他两兄弟堆着一大堆换下来的衣服不洗,她就拿了木盆,端了张小凳子,在横院中替他们洗起来。周炳把红军快回广东的消息,以及红军回到广东以后,世界上将要发生什么变化等等,都和区苏说了,还加上问她道:“要是取消那个每天延长工作时间两点钟的规定,你拿什么来谢我”区苏说:“又不是你来取消规定,我谢你做什么”说完,她就张开两片薄薄的嘴唇,缩起那个小小的鼻子,在快活之中还是十分正经地笑着。周炳看着她,觉着她是在一天天瘦下去。前两年,她的身材和区桃差不多,是又苗条、又丰满的,现在变成细细长长的,显得又高、又单薄了。他暗暗替她担心,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区苏洗完衣服,要走了,周炳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对她说:

“表姐,你替我给阿婷捎个口信好不好”

区苏迟疑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坚决地拒绝道:“不行。咱舅舅吩咐过叫我不要上三家巷去,我已经好几个月不上那边去了。阿婷的事情,你还是收了心吧。人家高门大户,三朋四友的,你不能太当真”说完,就带着一种刚好让周炳看得出来她是生了气了的面容走掉了。周炳百无聊赖,就走出门去闲逛。他拣人少的地方走,信步向“南石头”那个方向走去。走到凤安桥附近,忽然碰见一个五十来岁、肩上挑着一担箩筐的老大娘,周炳立刻迎上前去,甜甜地叫了一声“干娘”。原来住在芳村吉祥果围后面竹寮里的冼大妈,正从“下涌”渡口过江到河南来。他们一道步回济群生草药铺,冼大妈把当日周金如何不幸被捕的情形,后来她听黄群说周金遇难,她心里怎样难过,怎样整整哭了一夜的情形,一面走、一面对周炳说了一遍。在生草药铺里,周炳又求她带口信给陈文婷,她也满口答应,坐了一会儿才走了。

冼大妈也顾不得去收买菜脚下栏,挑了箩筐就过江。到了河北,按着周炳说的地址找着三家巷;又按着周炳的意思,不找陈文婷,却假冒震南村来人的名义找到了胡杏。胡杏一见这位老大娘,说是震南村来的,自己又不认识,正在满腹狐疑,后来和她坐在大门口的石凳上细谈,听说是周炳那里来的,才明白了。冼大妈告诉她,周炳想约陈文婷明天晚上八点钟在第一公园西北角会面,要她把这句话转告给那位小姐。当天下午,胡杏瞅着陈文婷下课的机会,在陈家门口把周炳的约会非常忠实地转告了她。陈文婷听了,满脸通红,低声向胡杏道了谢,进门去了。

第二天下午,周榕有事情要到附近的乡下去走一趟。临走之前,他违反了平常的习惯,非常严厉地吩咐周炳,要他守在家里,连大门口都不要出去。他又告诉周炳,最近时局很紧张,国民党正在拚命抓人,李民天就叫这种白色恐怖吓坏了,开了小差了。周炳痛苦地沉默着。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试探着说:“白色恐怖我倒不怕。今天晚上,我想到公园去散散步,难道那也不行么”周榕非常果断地说:“那也不行你应该知道咱们的处境是什么样的一种处境。到公园去散步不是目前要做的事儿。”说完就走掉了。

吃过晚饭之后,踌躇再三,翻来覆去地想,想烂了心肝,周炳还是下不了决心。最后,他想:“不管怎么说,总应该和陈文婷会一次面”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胡乱穿了衣服,三步两步冲出门口,莽莽撞撞地走到大基头,从那里过了江。到他快要走到第一公园的时候,他的心跳动得那么剧烈,以致他的四肢都不停地发抖。惠爱路和维新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当中竖着的公共时钟,正指着八点过五分。他的脚步加快起来。他身旁的任何东西,他都没有看见。准备好了几句出色的抱歉的话之后,他像一支箭似地飞进了灯光幽暗的第一公园。从八点十分到十点十分,他在公园里到处旋转着,像一只失去了舵的船。连一块路边的小石头,他都仔细看过了,就是不见陈文婷的踪影。他判断这是由于他误了时间。最后,他不得不抱着对陈文婷犯了严重罪行的心情,懊丧地离开了第一公园。

29 冰冷的世界

台风一来,秋高气爽的南国就变成一个阴阴沉沉的愁惨世界。鲜明艳丽的太阳叫横暴的雨点淋湿了,溶化了,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风像一种恐怖的音乐,整天不停地奏着。花草仆倒在地上。树木狂怒地摇摆着,互相揪着,扭着,骂着,吵嚷不休。满天的黑云像妖魔一般在空中奔跑,使唤雷、电和石头似的雨点互相攻击。它们慢慢去远了,把广州的光明和温暖都带走了,但从白云山后面,另外又有些更沉重、更可怕的,一卷卷、一团团的黑云追赶上来。这样子,周炳孤独地面对着一个冰冷的、潮湿的、黑暗的世界。他觉着四肢无力,沉闷而且疲倦。他想找一个人问一问自己的脸色怎样,是不是生病了,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周围,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这横院子竟把他和人间社会隔绝了。他曾经几次走到窗前,对着那铺满雨点的玻璃照一照自己的脸,但是除了照出自己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外,什么也没有瞅见。他拧着自己的脸,捶打自己的胸膛,又觉着都是好好的,什么病痛都没有。他在窗前瘫了似地坐下来,拚命回忆从前的、热闹的景象。他想起他二哥周榕在中学毕业,行了毕业礼那天晚上,在三家巷中举行盟誓的场面。他想起几年之后,他们都长大成丨人了,在旧历除夕的时候,像孩子似地在街上卖懒。他想起那一年的旧历人日,他们朋友兄弟,姐姐妹妹在小北门外游春,区桃在那一天获得了“人日皇后”的荣誉称号。他想起在省港罢工的时候,十万人在东校场集合,开那样动人心魄的示威大会。他想起每天吃饭的时候,大家挤在饭堂里兴高采烈地叫、骂、吵、嚷。他想起他自己给他们上时事课和识字课的时候,他们表现得多么热心,粗鲁,又多么能干,聪明。他想起他自己给他们演戏或者开音乐会的时候,他们是多么会欣赏艺术,又是多么会玩会乐。他凄然发问道:

“这不是叫做幸福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他给自己做了答案:这样的生活就是幸福。至于说到罢工工人,那么,他们是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家里,他们所干的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共产党是可以侵犯的;也从来没有听说过除了共产党所宣布的真理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真理;更加没有想到罢工工人的生活权利和一切行动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正像没有想到他周金大哥的言语行动、待人接物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一样。这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他想起他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希望。他希望就按照那个样子罢工,直罢下去,罢他十年八年。那么,他就可以把他自己的青春,整个儿泡在那兴奋、激动、热情、幸福的罢工活动的大海里。等到罢工结束那一天,他将满足地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他自言自语道:

“但是不幸得很,这一切全都毁掉了”

根本不和他打招呼,就把他心爱的东西毁掉,这件事不能不使他愤恨。他用手摸一摸身旁那张潮湿的、冷冰冰的、空着没人坐的竹椅,叹了一口长气,又拿起那本读了不知多少遍的共产党宣言来。这时候不过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天色已经昏暗得跟黄昏一样。他把那印刷模糊的书本凑近脸孔,低声念道:

“共产党人的最近目的是和其他一切无产阶级政党的最近目的一样的:使无产阶级形成为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由无产阶级夺取政权。”

念完这一段,他就静悄悄地看下去,看到把对于共产主义的各种责难都驳斥得体无完肤之后,他又低声念起来道: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

以后,他又静悄悄地往下看,碰到了许多似懂非懂的地方。这些地方讲到法国、英国、德国许多人和许多事,他读来读去都不能彻底了解。最后,看到整篇宣言结束的地方,他竟高声朗诵起来道:

“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这个宣言说得太好了,太对了,简直叫人兴奋,叫人激动。但是这个宣言已经公布了八十年,为什么除了苏联之外,其他地方还不能够实行呢中国前两年好像就要实行了的,为什么后来又不实行了呢想到这个地方,周炳放下书本,禁不住十分气愤。他用右手握着拳头,狠狠朝左手打下去,说:

“要毁灭这个丑恶的世界”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低声唱起国际歌来。那歌声越唱越高,好像要压倒窗外一片昏暗迷蒙之中的风声和雨声。歌还没唱完,他的脸上已经热泪纵横了。又过了十五分钟。他把共产党宣言里面提出来的问题,一个一个地重新思考起来。他想到要用强力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这几乎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了,但是,谁来推翻呢什么时候推翻呢用什么办法推翻呢他想到这些问题,他自己做了回答,他自己又把那些答案推翻了。这样子,经过三番五次的苦思焦虑,仍然找不到完全满意的解决途径。他想到这时候能够问一问大哥多好,周金对任何问题都是那么肯定、明确地做出强有力的判断的。但是,现在没有这种可能了。现在,他没有可能再拿什么事情去问大哥,他只能够自己拿主意。后来,他又想,再约陈文婷见一次面,和她商量一下,也许是个好办法,于是他拿起笔来给陈文婷写信。“亲爱的,我绝对信任的,无日无夜不思念着的婷,”他这样起了个头,随后写道:“我最近读了一本共产党宣言,这本书写得多好呀它提出一个医治咱们这个万恶的社会的药方。我敢打赌,你听都没有听过这样奇妙的秘方,你一定会跟我一样喜欢它。老实说,这个药方,跟二表姐、三表姐都不大好谈的,只能跟你谈。我们应该共同来研究,一起来行动……”往后他又写了些爱慕想念的话,最后又约定了时间和地点。全信写完之后,他重新看了一遍,又把“共产党宣言”五个字涂掉,改成“我最近读了一本很有趣的书”,然后把信纸折起来,搁在一边。自从搬到生草药铺之后,周榕禁止他往外寄信,而区苏表姐是不肯替他带信到三家巷去的。这封信怎样才能送到陈文婷的手里,还是一个问题。但是无论如何,他写完了信之后,好像和一个亲近的人畅谈了一次似的,心里舒快了很多。现在,他能够平静地坐下来,等候区苏的木屐的声音。每天下午这个时候盼望区苏来临,已经成了他的生活中一种新的习惯。不久,区苏果然来了。她打着雨伞,穿着木屐,穿过横院子走进来。周炳给她讲自己的新发现,她就微笑地、善良地听着,一面打开头发,在整理她的大松辫子,好像一只白鹤用嘴巴在整理自己的羽毛一样。她一面听,一面点头表示赞成。听完了之后,她只说了一句:“这些事情,你问过你二哥没有”周炳说:“那还用问么二哥一定是赞成的他的想法一定跟我的想法一样”区苏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再理论,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不久,台风刚静下来,周榕就从乡下回来了。他告诉周炳,他要去香港走一趟,什么时候回来,很难说定。他又告诉周炳,黄群家里有一个时事讨论会,要他接手去搞。最后他把跟金端碰头的地点和时间,也告诉了周炳。周炳喜出望外,又惊疑不定地接受了这个在他认为是极其崇高的委托,只简单问道:“你到香港去,不用跟妈妈说一声么”周榕眼圈红了,想了一会儿,说:“不告诉他们吧。只叫区苏一个人知道就算了。没得叫他们多操一份心”周炳心里想道:“看样子,二哥好像是个共产党员了。”可是又不好问的。随后他想到自己这回可以结束半年来那沉闷无聊的潜伏的生活,可以和心爱的朋友们嘻笑谈天,大家一起商量革命的大事,那喜悦之情从心的深处像喷泉一般直往上涌,才把那疑问冲淡了。坐下不久,周榕就把一个新买回来的藤箧子打开,动手收拾行李。周炳帮着他递这递那,一面把自己读了共产党宣言之后所想的事情,大概对他讲了一遍。周榕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后来周炳把写给陈文婷的信,拿出来给他哥哥看,并且说陈文婷曾经发过誓,是要真心革命的,应该叫她也参加工人们的时事讨论会。周榕看了那封信,仔细想了一想,就说:“阿炳,只有你这一点,我不能够赞成。说老实话,陈家这几姐妹,我很难看出她们之间有什么区别。至于发誓,那是不能当真的。不,我是说她们的发誓不能当真。你记得么李民魁、张子豪、陈文雄、何守仁,加上我,我们早几年以前就发过誓要革命的,可那又算得什么呢难不成你当真去质问他”周炳听到哥哥拿李民魁、何守仁这些人去比陈文婷,心中大不以为然,但是又不好说什么,就闭起嘴巴不吭声。

周榕去了香港之后,十月一日那天晚上,周炳到“西来初地”里面一条又脏又窄的小巷子参加时事讨论会。这里是公共汽车的卖票员何锦成的住家。他家里如今只有一个六十好几岁的老母亲,和一个两岁多的儿子,小名为“多多”。他老婆何大嫂原来也是香港的工人,罢工回来之后,在一间茶室里当女招待。去年十月,有一次反动的茶居工会派出许多武装去捣毁酒楼茶室工会,她为了保卫革命的工会,和那些化了装的侦缉、密探冲突起来,当场中枪身亡,到如今已经整整一年了。周炳到了他家,跟何锦成谈了谈外面白色恐怖的情况,不久,沪、粤班船海员麦荣,普兴印刷厂工人古滔,沙面的洋务工人黄群、章虾、洪伟都到了,大家就谈起来。讨论的题目自然而然地集中在国民党的逮捕、屠杀等等白色恐怖的措施,和广州工人怎样对待这种白色恐怖的问题上面。讨论会一下子转为控诉会。他们计算了一下,仅仅在西来初地这条街道附近的一千多居民当中,从今年四月到现在的半个年头里,就叫国民党胡乱杀死了十七个人。这些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他们都能够把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数出来。他们有些是共产党员,有些只是普通的工人和学生,也有一些只不过跟那些侦缉、密探个人有点过不去,还有一些简直什么原因也没有。这十七个人算起来仅仅包括这附近一带的遭难者,顶多不过占了全城的千分之一;再数远一点,就简直数不清,更不要说全广州,全广东,全中国了。大家越谈越激动,越谈越愤恨,都认为非来一次狂风暴雨般的革命不可。没有一场像前几天那样的台风,这广州全城是没有法子洗得干净的。何锦成更是沉痛激烈。好像只有今天晚上就暴动起来,他才称心。散会的时候,他向大家提议道:

“都别忙走。请你们到我家母的房间里去看一看吧”

大家跟着他走进他母亲的房间。房间很小,仅仅放下了两铺床,和一张小茶几。一铺床上睡着三个小孩子,一铺床上睡着四个小子,年纪都在两岁到五岁之间。茶几上那盏小煤油灯照着他们的脸,使大家刚刚看得见。何老太太在厨房里洗衣服,房间里没有别的人。何锦成给大家介绍道:

“那边是一对姐、弟和一对兄妹,这里三个是三家人,我们的多多也在其中。只有他算是还有个老子,其他四家都是孤儿,娘、老子全没了你们看,他们睡得多好,连一点危险也不知道呢”

周炳跟着他的手势往床上看,孩子们的确睡得很好,不但不知道危险,连蚊子叮着也不管。他们穿的衣服都很破烂,脸上又黄又瘦。那床板和席子都因为太旧而变黑了,并且发出霉臭的气味。蟑螂和盐蛇在他们身边爬行。两边床上都没有挂帐子,蚊虫在他们身上盘旋飞翔,嘤嘤地叫唤。但是不管怎样,他们全都甜蜜地、驯良地、甚至有点放肆地睡着了,睡得很熟了。麦荣走到床前,逐个孩子拿手去摸,又对周炳说这是谁家的,父母怎么死的;那是谁家的,父母又怎么死的。末了,说:“幸亏有个慈善心肠的何老太,不然的话,他们准是活不成的了看敌人下多么毒的毒手”章虾和黄群两个女的心肠软,对着这些无辜的孤儿,忍不住哽哽咽咽地哭起来。周炳想起自己的大哥和表姐,也在一旁陪着掉泪。

从西来初地出来之后,古滔一个人朝东走,其余黄群、章虾、洪伟要回沙面,麦荣要回白蚬壳,周炳要回河南,都朝南走。在路上,周炳掏出一封封了口的信,要黄群托冼大妈交给胡杏,让胡杏转交给陈文婷。他在这封信里,再约陈文婷到长堤先旋公司门口见面。第二天,黄群起了个绝早,把那封信交到她表舅母的手里。冼大妈挑起一担箩筐,马上就过江,从黄沙一直走到三家巷,找着了何家的丫头胡杏。胡杏一见冼大妈,就诉起苦来道:“冼大妈,你看何家的人新样不新样一个疯了的少爷,拿一把锁锁在一间空房子里不就行了偏要我陪着他吃,陪着他坐,陪着他拉屎、拉尿,还得陪着他睡觉那又是个糊涂人,浑不省一点人事,整天害怕人家把他当共产党抓去杀头,就一天到晚都把照片往肚子里吞,也不知道要吞掉多少照片平常没事,就扯碎我的衣服,狠狠地打我,整天说我没把门关好,让侦缉跑了进去一听见有人打门,就要我紧紧抱住他,说有人要来抓走他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