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第5部分阅读(1/1)

快来,快来。”他一高兴,跳上前去,两手紧紧抓住她的手,问道:“干什么了干什么了”可没提防陈文婷满脸的笑容忽然都消失了,嘴巴忽然想哭似地扭歪了,脸色都变苍白了,嘴里喃喃说道:“阿炳表哥,你怎么这样不讲规矩人都那么大了,还捏手捏脚的,人家看见了不说咱们不懂礼法我不跟你那区桃表姐一样,像她那样的人家,随便你怎么胡来乱来都可以。我可是讲究这些个的”周炳自问无他,就脸讪讪地放下了手,说:“阿婷,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可没有一点坏念头呀”陈文婷搓着自己的衣角说:“你有什么念头,你自己知道。可是你要想跟我好,你就正正经经地来”周炳知道她的脾气变幻无常,好也好不了好久,恼也恼不了好久的,就和她耍笑道:“你看你那旧礼教,还敢和男人要好呢你没看见你大哥怎样搂着我大姐的腰走路我大姐才配得上叫自由女。你不配”陈文婷嗤地笑了,说:“我不配我才配呢你正正经经搂着我的腰走路,我也敢”周炳鼓起他那双顽皮的大眼睛,说:“你敢咱们现在就到惠爱路去走一转”陈文婷没法了,就说道:“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胡缠了。我要告诉你,三姐已经答应了。她也每天分一半点心钱给你。”周炳搔着他那剃光了的圆脑袋,想了一想,就摆着手道:“不。这事儿还慢着。我还得问问爸爸。”陈文婷说:“行了。还问什么呢我这就去把钱给你拿来”她说完就跑了回去,周炳也从花圃里退了出来。

外面的景况也变了。那些穿着一色雪白制服的中学毕业生都离开了座位,在巷子当中站着,因为争论激烈,都显得有些冲动。那两个白衣黑裙的姑娘毫无主宰地站在一边。后来还是那个子长长的周泉,为了珍惜这幸福的时辰,扭动着她的细瘦的腰肢,挺身出来调和道:“可以了。各人的志向都已经说清楚,谈到这里就行了。我看所有的事情都是好的,都是应该做的,只等咱们将来一件一件去做就是了。现在,大家看看,今天晚上还该做些什么吧。咱们永远都不要忘记这个晚上”她的建议立刻获得一致的赞赏。空气立刻和缓下来,后来又立刻变为融洽而且愉快,像他们刚从欢送会的会场里走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陈文雄甚至十分欣赏地说:“瞧吧,咱们要是没有了小泉,就不知道要浪费掉多少宝贵的生命”后来大家就开始商量今天晚上怎么办。最初,张子豪提议组织一个永久性的学会。大家研究了一下,觉得学会虽然好,但是范围窄了一点,麻烦又多,因此兴致不高。后来何守仁提议大家换帖,结为异姓金兰,将来在社会上彼此提携,可以施展抱负。周泉和陈文娣连声叫好,李民魁望着陈文雄,没做声。可是周榕认为这件事用意虽好,到底带点旧封建色彩,不太相宜,大家也就再没坚持。最后,陈文雄拿主意道:“这样吧。既不搞学会,也不用结拜兄弟,咱们就来一个当天发誓吧。我想了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用这样的誓词。”大家都没有做声,等他把誓词说出来,他念道:

“我等盟誓:今后永远互相提携,为祖国富强而献身。此志不渝,苍天可鉴”

他念完之后,登时响起一片掌声。李民魁说:“陈君这几句话,词清义明,用意远大。寥寥二十八个大字,把大家的意思都包括得一点不剩,佩服佩服。”何守仁立刻自动举起右手,照那誓词念了一遍。跟着其余几个人也摹仿何守仁的样子,把誓词逐个念过了。周泉、陈文娣两人,不消说是满心欢喜,就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周炳,也觉得怪有意思。最后念完誓词的张子豪说:“盟誓完了。想个什么办法留下个永久性的纪念呢”经他一提醒,大家就重新议论纷纷起来了。

9 换帖

大家商量的结果,都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每人用纸把誓词写下一张来,每人在这五张誓词上都签上名字,然后交换收藏。这样,一来有换帖的意思,二来可以留做永久性的纪念,万一将来有谁口不对心,大家还可以互相对质。商量已定,李民魁问大家道:“咱们还是明天写好再拿来交换呢,还是今天晚上就写”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打铁趁热,今天晚上就写”但是到哪儿去写呢却又煞费思量了。本来何家的地方最雅静宽敞,纸笔也讲究,可是何守仁爸爸何应元性情孤僻,不爱吵闹,那么多人拥进书房,怕他见怪。何守仁因此不敢开腔。陈家地方,客厅更加富丽堂皇,可是没个写字的地方,纸、笔也不方便。陈文雄因此也不好开口。剩下周家,老铁匠人倒随和,纸、笔也有,就是地方浅窄肮脏,不像样子。周榕因此也就不好意思开口。后来商量来商量去,还是选定地点在周家,何守仁回去拿纸、笔、墨过来,陈文雄回去拿茶壶、茶杯,并带些上好茶叶过来。周炳帮助何守仁去拿纸、笔、墨、砚,周泉帮助她大表哥去拿茶具,各人分头行事,剩下的人跟着周榕,挤进周家那竹筒房子的神厅来。这神厅大约丁方丈二,在这一类建筑物里本来是不算小的,但是由于居住在这里面的神灵太多,几十年来随手放着、挂着、吊着在这里面的物件用具等等也不少,就显得非常湫隘。正面神楼上供着祖先牌位,放着香筒、油壶,神楼前面吊着一盏琉璃灯,如今还点燃着,灯芯发出吱吱声和细碎的爆裂声。神楼之下是一幅原来涂了朱红色,近几年来已经退淡了的板障,板障之前放着一张长长的神台,神台上供着关圣帝君的图像。神台下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底下供着地主菩萨。神厅左首进门处,在墙上的神龛里供着门官神位,神龛两旁贴着对联,写道:“门从积德大,官自读书高。”门官之下,有一眼水井,井口用一个瓦坛子堵着,井旁又有井神。神厅大门上,还贴着“神荼、郁垒”一对门神。这许多神灵都集中在这个厅堂里,看来是有点拥挤不堪。大家进来之后,周榕扭亮电灯,陪李民魁坐在北边的竹床上,对面南边竹椅上,张子豪和陈文娣两姐夫姨子分坐在一张竹几的两边。灯也不亮,也没事儿可干,大家就闲聊着。

不一会儿,人都来了,东西也都拿来了。亏周泉想得到,她还带到了一个一百支光的大灯泡过来。她的热情是叫人感动的。她一放下东西,立刻带着周炳到厨房里去烧水冲茶。她大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厂做工,不回家住。爸爸、妈妈早睡下了,也不管儿女们的事。这周家就变做高朋满座的临时雅集了。周榕换了灯泡,整个神厅照得通亮。大家喝过茶,把八仙桌子搬到神厅当中,磨好墨,铺开纸,一个挨着一个地写起来。这时候,神厅里除了周榕、周泉、周炳、陈文雄、陈文娣、何守仁、李民魁、张子豪等八个人之外,又来了张子豪的夫人、陈家大姐陈文英,陈三小姐陈文婕,跟何家的小妹子何守礼,她们听说周家有新鲜事儿,就都走过来看热闹。陈文英今年二十三岁,在这些人当中,年纪最大,身体瘦弱,个子很高,一张尖长脸儿,上面嵌着一个小巧的嘴巴和一个精致的鼻子。她一声不响,心疼地望着她的弟弟妹妹们和她的丈人在干着一桩有意思的、出色的事情,感动得几乎流出泪来。陈文婕年纪虽小,也刚刚够得上了解这样的盛举。她躲在一边望着,仿佛在努力不叫人发现自己。只有那年纪才四、五岁的何守礼不懂得这件事有多么隆重的意义。她跪着木椅,趴在桌面上,一面看人家写字,一面和周炳挤眉弄眼。如今这神厅里的气氛,对她说来是过于庄严,过于肃穆了。她觉着很不舒服,觉得大家的脸色都很沉重。她不明白为什么写字还得绷着脸儿。想说话,又不敢说话;想走,又不敢走。好容易捱到写完了,大家稍为舒松一点儿,她这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为了礼貌,也为了买好陈家,何守仁向大家提议道:“文英大姐也是中学毕业生,同时还是咱们的老前辈,怎么不请她也写一张呢”大家都赞成,只有张子豪不做声。陈文英说:“算了,别拿我开玩笑。何君真会做人,面面周到。可我呢,头脑旧了,养过两个孩子了,不在你们这个节令上了。我拿什么跟你们排班呢”正说笑着,门外走进一个工人打扮,矮矮胖胖,圆头圆脸的人来。他的面貌神气,有点像周铁,又有点像周榕,只是年纪比周榕长一点。他就是这里的大哥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厂做工,每次从厂里坐火车回家,总是这早晚才到家的。他一进屋,大家都站了起来。他一面让大家坐,一面听周榕给他讲明原委。才听了几句,好像他就全都明白了。他一面放下手里提着的小藤箧子,一面豪爽地大声笑着说:“好极了,好极了。你们读书人就是有意思,会转念头。大家坐,坐”他走到八仙桌前面,伸出手来,打算拿起一张誓词来看。可是他的手指头太粗了,抓来抓去都抓不起一张那样薄的宣纸。他把手指头伸进嘴里蘸了一点唾沫,打算把那些薄纸粘起来的时候,陈文雄开玩笑说了:

“大表哥,别粘了吧。那不是有现成的纸,你也来写一张吧”

周金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

“你瞧,真是一行归一行,一点也错不得。你叫我拿大锤,我拿得动,可是这张鬼东西,你别瞧它又软又薄,可就是拿不动”

小姑娘何守礼听了,乐得从心眼儿里笑出声来。大家又说笑了一阵,就商量这些誓词,怎么换法。这倒是个难题。谁跟谁换,一时决定不下来。论有钱,该数何守仁;论有面子,该数陈文雄。谁跟他们换呢各有各的想法,可是说不出口。周金看见他们为难,就开口建议道:“你们聪明人怎么又糊涂了拈阄不就对了么谁年纪最大对,老李,你先把你自己的拿开,闭上眼睛拈一张,然后把你自己的重新放进去。你拈到了谁,谁就是下一个,这不就成了么”大家一想真成,就照周金的办法行事。听说大人们也要拈阄,何守礼更加乐了,小嘴巴只是张着,合不拢。拈阄的结果,是李民魁拈了何守仁的,何守仁拈了张子豪的,张子豪又拈了李民魁的。三人拈定,剩下陈文雄、周榕两个,不用拈,互相交换了。礼成,大家鼓掌祝贺。李民魁想恭维陈文雄两句,就说道:

“你们瞧,陈君表兄弟俩换帖,真是亲上加亲”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陈文雄得意洋洋地拿眼睛望了望周泉,她的白净的长脸马上羞红了,把头幸福地低垂着。周榕也高高兴兴地拿眼睛去看陈文娣,她却是六神无主地拿眼睛望着门官神位。何守仁看见这种情景,心中痛苦万分。他的脸变苍白了,嘴巴也不自然地扭歪了。正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个小姑娘的声音低声叫唤着:

“阿炳,阿炳。”

周炳一听就知道是他表妹陈文婷叫他,很不高兴地离开这动人心魄的场面走了出去。他一见陈文婷,就气嘟嘟地说:“叫我什么事你可知道我这里着实忙着哩”陈文婷也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在外面等你多久了,只是不见你伸出头来。你忙什么”周炳就和她并排儿坐在枇杷树下,告诉她,那些大哥哥们怎样发誓,怎样写帖,怎样拿周金取笑,后来又怎样换帖,谁跟谁换了,最后说到“亲上加亲”。陈文婷听得很出神,最后听到“亲上加亲”,就啐了一口,说:“就数那大头李坏,老没正经”周炳连忙分辩道:“话也不是那么说。人家说表兄弟换帖呢,不是多了一重了么”陈文婷轻轻笑了一笑说:“蠢人表兄弟可以换帖,表兄妹能不能够换帖”周炳大模大样地笑着说:“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不跟你换”陈文婷说:“谁跟你换你别不害羞”周炳说:“不换就拉倒。”陈文婷也接上说:“拉倒就拉倒。可是我问你:中学生能换,小学生能换不能换”周炳说:“怎么不能只怕你不会写字。”陈文婷说:“写不来,不会拿嘴巴说么”周炳一想也对,就同意了,教她说道:

“你瞧我。这样站着。举起右手。不对,不是这只手。是那只手。这样子,你念吧:我对你赌咒,我们一定要永远提携,为中国的富强而……”

陈文婷说错了。她说成:“我们一定要永远富强,为中国的提携而……”周炳气极了,一面骂她:“你怎么尽傻头傻脑”一面挥动那抡大锤的胳膊,把那小姑娘举着的手给打下来。陈文婷正要发作,只见从周家敞开着的大门口钻出一个小小的人影儿来。那是何家的小女孩子何守礼。她在周家神厅里看完了热闹,觉着有点瞌睡,见那些大哥哥还在龙马精神地说话,她也听不出味道,就打了两个呵欠,悄悄溜了出来。一出门,因为里面的灯光太亮了,只觉着一阵昏黑,似乎掉进了一个无底洞里。到她定了定神,看清楚那是两个小哥哥姐姐在学大人样子的时候,她又乐开了,不想睡了。她快步上前,指着陈文婷说:“羞,羞。老鼠偷酱油女孩子家背着人,悄悄跟男孩子赌咒”陈文婷想不到有人窥探,登时不好意思起来,直拿脚顿地。周炳举起拳头威胁何守礼道:“你再说看我揍不揍你回去,不许你在这里耍”何守礼并不害怕他的恐吓。她缓缓地退到陈家门口对过的石头长凳前面,在那盏街灯的下面坐下来,眼睁睁地望着他们,一句话不说。这里,周炳好容易把宣誓的内容和形式都教会了陈文婷,最后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整个仪式。何守礼因为没有人理睬,就独自一个人在那里宣起誓来。等大家都办完了正经事,周炳搓着手道:“好了。这会儿咱们干什么好”陈文婷也想不起该干什么,恰巧有一个卖豆腐花的老头儿挑着担子,敲着铜铛走进三家巷来,在他们面前当地响了一下。她就说:“说了那么老半天废话,口都渴了。咱们来吃豆腐花吧。”老头儿给他们舀了两碗。周炳说:“再来一碗。”陈文婷说:“为什么”周炳不答话,等豆腐花舀好了,浇了糖浆,就给何守礼端过去。那小家伙愣了一阵子。按何家的家教,她不该吃街上卖的东西,更不该吃别人胡乱给她的东西。可是她如今十分想吃豆腐花,那又香又甜的、滑溜溜的嫩豆腐叫她心神飘荡,结果她端起小碗,一口气咕噜噜地喝了下去。吃完豆腐花,照例是陈文婷来付钱。一掏钱,她才想起口袋里还装了许多银角子。那是她和她三姐陈文婕两个积攒下来的点心钱,凑起来准备送给周炳明天去交学费上学的。等那卖豆腐花的老头儿挑起担子,敲着铜铛走了之后,她才掏出那些银角子,有双的,也有单的,一共有十几二十个,递给周炳道:“阿炳表哥,你拿着,明天上学校报个名,邀我一道去。”无论如何,周炳这回是真正受到了感动。想起他自己过不几天就要离开那打铁铺子,离开他爸爸身边的手艺活儿,重新背起书包,当真和大家一起上学,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流出来了。陈文婷双手捧着银角子,顽皮地笑着催他道:“快些接住吧。人家的胳膊都发酸了。还要我下跪么”周炳正想伸手去接,忽然想起爸爸刚才说过他不愿意向陈家借钱,就把手缩回来了,说:“不,我不能要。我得先问准了爸爸。”陈文婷生气了,她瞪大了那双小而圆的眼睛,使唤威胁的口气说:

“你如今到底是要,还是不要你说个一刀两段”“不要”周炳并不害怕威胁,坚持地这样说,“我不能要。”

只见陈文婷把手一扬,那些银角子叮令当啷地落在麻石铺成的地堂上,到处乱滚。她把脑袋一扭,一支箭似地窜回家里去。周炳没法,只得垂头丧气走进神厅,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二哥。可是神厅里如今正在谈论着一件重大的事情,李民魁正在慷慨激昂地对大家说:“咱们的抱负只不过是咱们的抱负。目前整个世界,还是没有一片干净土三家巷就是咱们的圣地。愿咱们的三家巷永远干净愿世界都变成咱们的三家巷当心着:你一步踏出了这条巷子,就有一个活地狱在等着你为了这件事,我整天是义愤填胸恨不得……唉……”处在这种情况之下,周炳觉着自己的事情太小了,插不上嘴。

外边,何守礼正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把那些银角子一个一个地拾起来。她的小哥哥何守义从半开着的趟栊慢步走出来说:“阿礼,怎么还不回来睡觉爸爸叫你呢。”这何守义是何家的二少爷,今年九岁,身躯瘦弱,面无血色,一举一动,好像都没有一点劲儿似的。当下何守礼听见哥哥叫唤,就站起来回答道:“我帮炳哥拣银角子。炳哥明天要上学呢”何守义说:“他上学不上学,要你管”妹妹听得哥哥没好声气,就也丧谤他道:“我要管,怎么样”哥哥说:“偏不许你管”妹妹说:“偏要管偏要管”何守义没法了,就跑过去掴了她一巴掌。何守礼是受得了委屈的人当下就扯住哥哥的衣服不放,嚎啕大哭起来。拾起来的银角子又重新掼到地上,咕噜噜直滚。看来事情像是没个了局。

10 姐弟俩

铁匠周铁下了狠心,要把自己现下所住的房子卖掉,供周炳念书,好让他长大了深通文墨,明白事理,说不定将来也能像何五爷那样,捞个一官半职,光大门楣。周杨氏却舍不得这幢竹筒式的破烂平房,两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对周铁说道:“你自己的产业,你要卖就卖,我也拦不定你。只是你要想清楚,想透彻,免得将来又后悔。阿炳本来念书念得好好的,是你叫他不念了。怎么现在又变了心肠”周铁点头承认道:“不错,是我又改变了念头。你瞧咱们门官神位两旁那副对子:门从积德大,官自读书高咱们积德也积了不少了,就是读书还读得不多。阿炳这孩子傻里傻气,又蠢又笨,打铁不成,当鞋匠也不成;做买卖不成,放牛也不成。说不定读书当官儿,还有几分指望呢”周杨氏一想也是,可总舍不得房子,就说:“话虽然说得不错,可是没见官,先打三十板。你卖了房子,指望他去当官儿,总觉着不大牢靠。房子一卖出去,要买回来可难呐”周铁笑着说道:“妇道人家的见识”

周家的房子要寻买主,自然最好还是去找陈万利。第一,他那房子本来就向陈家押了钱使;第二,周、陈两家是亲戚;第三,周、陈两家是紧隔壁,不先问问陈家要不要,在人情、道理上也说不过去。陈万利听说周家要卖房子,也就暗中和陈杨氏商量过这件事儿。论住房,他家是不缺的。但是他家缺了个花园。按陈万利的意思,把周家的房子拆掉,和这边打通,做个花园,倒也可以将就使得。陈杨氏觉着把自己亲妹子的房子买来拆了,给自己做花园,恐怕别人会说话,因此一时也定不下来。

有一天,陈文雄约周泉去逛荔枝湾。他俩租了一只舢板,顺着弯弯曲曲的水道,向珠江的江面上划去。两岸的荔枝树长得十分茂盛,刚熟的荔枝一挂一挂地下垂着,那水中的倒影漂亮极了,就像有无数千、无数万颗鲜红的宝石浸在水里的一样。陈文雄坐在船头,背向着前方,脸对着周泉,使劲划着。周泉也是脸对着陈文雄,坐在船尾,用桨有时划两下,有时斜插在水里,掌握着前进的方向。陈文雄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看着她,把她看得怪不好意思,就低下了头,注视着树荫下的墨绿色的水面。这样过去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又一分钟,陈文雄还是既不眨眼,又不说话地看着她。她窘极了,就说:

“密斯忒陈,我想我不久就要搬家了。”

陈文雄用英文说了一句话,那意思是:“为什么多么耸人听闻的和不可思议的,像是真实又像是幻想的奇迹呀”跟着又低声念了一首短短的英文诗,那大意是说老家的风光多么美丽,老家的回忆多么甜蜜,要离开那里,怎么也舍不得。一抹阳光从荔枝叶缝里伸出来,斜斜地掠过周泉的脸蛋,陈文雄看见那上面有泪水的闪光,就着急地用英文催问她道:

“告诉我吧,我的安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了”

周泉好像不胜重压似的,气喘喘地说:“我们的房子要卖了”

陈文雄不说英文了。他在船头大声问道:“为什么要卖呢

不卖不成么“

“不成。”她胆怯怯地回答了。

“卖给谁”他又大声问。

周泉用一只手带着桨,那一只手捂住脸说:“卖给你爸爸。”

陈文雄受了侮辱了。他觉着比别人当众掴了他一巴掌还要难过。他急急忙忙地否认道:“没有这回事不,我完全不晓得陈家买了周家的房子笑话我宁愿把我所住的三层楼洋房,全幢都奉献给你,连一片瓦也不留下”往后,他们也不划船了,让那只小舢板随着微风飘荡,飘过一个湾又一个湾。当天晚上回家之后,陈文雄就向他爸爸陈万利严肃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慷慨陈词,认为他们要买房子,哪怕把整个广州市都买下来,也没有什么相干,就是周家的房子,可万万动不得。不只他们自己不能买,也不能让任何别的人买去那幢房子。陈万利和陈杨氏见他来势汹汹,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就问他该怎么办。陈文雄要他们把周家的房契、押单一起退给周铁,从前使过的银子一笔勾销,另外再送给周家一百两银子。陈万利这几天正碰上一桩高兴事情,心里很快活,因此一口就答应了,当堂把房契、押单拿出来,交给陈文雄,要他拿去还给周家。只是那一百两银子,后来他只给了五十两。剩下那五十两,陈文雄没有追问,大家都忘记了,也就算了。周家的众人看见陈万利忽然慷慨仗义起来,都十分惊异,那不用说。就是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这几姐妹,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有陈杨氏一个人清楚:那是因为她家的住年妹妹阿添今年满了十八岁,前几天陈万利把她提升了一级,任用做正式的使妈。陈万利为了这桩事,着实高兴。

那一天晚上,周炳和爸爸收工回家,见神厅坐着妈妈和姐姐两个人。神厅里和那天哥哥们在写誓词的时候一样,在神楼上面点着琉璃盏。电灯没有开,显得非常昏暗。她俩好像在商量一桩什么严重的事情,见他两父子来了,就住了嘴。周炳经过他姐姐面前的时候,还看得出她脸上有一种又骄傲、又快活的神情,一直没有消散。他回到神楼底自己的房间,拿了干净衣服和手巾去冲凉。周泉见爸爸回来了,也就悄悄走回她自己的睡房里。她如今举一举手,走一走路,都是那样得意洋洋地充满了幸福的感觉,这一点,连周铁也看出来了。

等周泉回房之后,他就问周杨氏道:

“怎么了又出了什么喜事了”

周杨氏也喜不自胜地说:“她陈家大表哥告诉她,从这个学期起,他愿意把她的学费担起来。他要阿炳也去上学。要是去,他就把她姐弟俩的学费全部担起来。阿泉正在和我商量这件事。”

周铁用手搔着脑袋说:“他家才退了咱们的房契和押单,又送了咱们五十两银子,如今又逐月贴补;这样重的人情,咱们怎么受得了”

周杨氏点头附和道:“这也是实情。可文雄那孩子,倒是仗我疏财,一番美意,不像他爸爸那样。人家是诚心诚意的,咱们要是不受,反而显得是咱们不近人情了”

周铁露出满脸的感激之情说:“你说的也是,你说的也是。难为文雄那孩子,待咱们这样好心。谁说民国的世界就一定没有古来的世道了呢怪不得那些年轻人整天在讲自由、平等,说不定这就是自由、平等的意思了吧”

周杨氏忽然像她年轻时候那样子甜蜜蜜地笑起来道:“叫做自由平等,还是叫做别的什么,我一点也不懂得。只是大姐往常总爱说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好人,倒是不确实的了。她自己的儿子就有这么好的禀性,她自己也还不知道呢”

周铁说:“是了,我说你的傻劲又要发作了。人家大姨妈说的是世界上那多数的人,又没有说个个都是坏人呐”

周炳冲完了凉,走进姐姐房间,问周泉道:“姐姐,你为什么只管乐,像是喝了门官茶一样的”周泉忍不住心头的喜悦之情,一手将周炳搂在怀里,嘴上的笑意还未消散,说:“姐姐怎么不高兴呢姐姐浑身都是高兴从今以后,你姐姐能够继续念书,你自己也能够继续念书,不用再去打铁了陈家大表哥答应全部供给咱俩的学费,你说欢喜不欢喜你要知道,读书跟不读书,那可差得远呐。读了书,你就是上等人;不读书,你就是下等人。你愿意做上等人,还是愿意做下等人”说完了,还只管迷迷痴痴地笑。周炳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姐姐说话的声音像今天那样好听。他望着她那绯红的笑脸,顺着她道:

“我愿意做上等人。可是……”他踌躇了一会儿,心里还在盘算是否真有那么一回事,周泉看出他的心事来了,就说:“怎么,这件事儿太不平凡了吧你不相信么好孩子,你该知道咱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伟大的、又令人惊奇、又令人痛苦的动乱时代,不可想象的事情,往往就在你的身边发生。你以为是做梦,想不到却是真的”周炳仍然半信半疑地说:

“姐姐,我相信你说的话。可是大表哥为什么要帮助咱俩呢”

“为什么”周泉重复他的语气说,“我可没有想到过这个为什么。也许是由于一种同情心的驱使,也许是包含着一种冲破贫富界限的远大理想,也许是一种崇高的人格在发生作用,也许是一种见义勇为的侠士心肠,也许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普通行为,也许什么也不是,仅仅只是一个美丽的谜。”

周炳在心里想,他的姐姐一定已经成了一个极有学问的人,要不她说的话怎么这样难懂。他望着周泉那张像喝醉了的、长长的、纯洁的脸,一声不响地发起呆来。果然过不了几天,周炳就回学校里念书去了。他自己满心欢喜,那是不用说的。周铁、周杨氏、周金、周榕,总之周家全家,也都是非常高兴。特别高兴的是陈家四小姐陈文婷,她天天跟周炳一道上学,只等着别人来笑她“小两口子”。何家大少爷何守仁瞅着机会就结结实实地把陈家二小姐陈文娣全家恭维了一番,说她有了这么一个仁慈的家庭环境,真是一种天生的幸福。她把这意思对大姐陈文英、三妹陈文婕说了,大家也十分高兴。慢慢地,周炳和姐姐周泉一天比一天更加亲热,对陈文雄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爱慕起来。陈文雄觉着周炳比从前乖了,懂事了,每逢和周泉出去玩乐的时候,就把周炳也带上一道去。这个时候,周炳也觉着陈文雄是一个漂亮的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一个热情、爽快、又聪明、又有见识的人,就不知不觉地对他的语言行动,都渐渐摹仿起来,心里头只想着自己将来长大了,也要变成像他那样一个人才好。在这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时候,只有何五爷何应元有一次在催回陈万利给他说区桃做妾侍的事儿当中,夹杂了一句不中听的话。

“你倒好,”何应元对陈万利说,“五十两银子就买了一个漂亮媳妇”

陈万利虽然得意,却用责备的语调反击着:“看,看,看你们读书官宦人家,世兄别见怪,怎么说出这般下流的话来”

说完了,两家相对着微笑。

一千九百二十一年的十月九日,正是旧历的重阳节,又是星期天。陈文雄想到这一年真是广州的太平年,孙中山做了临时大总统,战争只在广西进行,广州倒是出奇地安静,就动了个登高游玩的念头。他买了许多油鸡和卤味,又买了不少面包和生果,约了周泉,带上周炳和陈文婷,那一天大早就动身,去逛白云山。他们出了小北门,走过鹿鸣岗和凤凰台,踏着百步梯,缓步登上白云山的高处。到了白云寺,他们看了看佛像字画,又看了看集的欧阳询所写的“怡云”两个大字,喝了茶,签了香油钱,就到寺门外面去眺望风景。这天天气极好,暑热刚刚退去,凉风慢慢吹来,太阳照着山坡,连半点云雾都没有,从高处望下去,可以望到很远很远的所在。有几十万人在那里忙碌奔走,在那里力竭声嘶地吵吵嚷嚷的省城,如今却驯服宁静,不像包藏着什么险恶的风云。珠江围绕着大地,像一根银线一样,寒光闪闪。周炳和陈文婷高兴得你追我,我赶你,满山乱跑。陈文雄忽然觉得万虑俱消,飘飘然有出世之感,就叹一口气说:“嗐,这真有诗意”随后又用英文低声念了什么人的一些诗句,但是周泉并没有留心去听。她这时候觉着自己正站在整个地球的尖顶上,一切人都趴在她的脚下,她满足了。她知道什么叫做幸福了。逛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下山往回走,沿着百步梯,弯弯曲曲地在山谷里转。后来,他们又到双溪寺去看了一会儿,才找了一座上下一色,全用白麻石砌成的古老大坟,在那地堂上坐着野餐。周炳和陈文婷哪里有心思去吃东西,只把面包掰开,胡乱塞上些肉呀什么的,就拿在手里跑开,去摘野花,拣石头玩儿去了。这里陈文雄看见周泉兴致很高,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想趁这机会和她说一说,就用试探的口气说道:

“爱情是伟大而崇高的,又是自私和残忍的,是么”周泉不明白什么事儿,就把面包从唇边拿开,一面咀嚼一面说:“是呀,真是这个样子。”陈文雄把身体更向她靠近一些,一半是恳求、一半是威胁地说:“小鸽子呀,我的小鸽子呀,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多么想完完全全地整个占有了你我要用我的双手,把我自己的谷子喂饱你,让你为了我而更加美丽。只要我有一次看见你吃了别人的谷子,我的心就碎了,我就疯狂了。我完全不能够让别人的谷子,经过别人的手送到你的嘴里,而你却吞了下去。妒忌会撕碎我的心,会使我立刻就疯狂。一定会的”周泉不明白他的用意,就用眼睛望着天空,不做声。陈文雄继续说道:“你为什么那样傲慢,不睬我我要求你笑就对我一个人笑,说话就跟我一个人说话,走路跟我一个人走路,总之,除了有我在之外,你就是一块不说、不笑、不动的石头。你能够答应我么”周泉还是不明白,就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一点也不懂。如果照你这么说,我自己还存在么我还有个性么我还有独立的人格么”陈文雄说:“小鸽子,你要知道,爱情的极致就是自我的消失。从来懂得爱情的人都能够为爱自己的人牺牲自己的幸福。这就叫做伟大。”周泉轻轻摇着头,说:“按那么说,我应该……”陈文雄立刻接上说:“对,对。你个人的意志应该服从我们共同的意志。你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得到我的同意。哪怕是看电影、吃冰淇淋那样的小事”周泉这时候才明白了,原来陈文雄是指的最近她同何守仁去看了一次电影,吃了一次冰淇淋的事儿,她的脸唰地一下子绯红起来了。

“那不过是普通的社交,”她低声地、含含糊糊地解释道,“社交公开不是你极力主张的么况且他不是别人,还是你的拜把兄弟呢”

陈文雄非常固执地说:“社交公开是一回事,爱情又是一回事。我从来没说过爱情也可以公开。至于说到何守仁,那样势利卑鄙的小人,还是不提他为好。他对你既不存好意,对二妹也怀着歹念头。”

周泉很生气地说:“你太冷酷了。我保留我的看法,我保留我的权利。”

陈文雄盛气凌人地扭歪脖子说:“小鸽子,你过于傲慢了。这对你自己没有什么好处。就是对你周家全家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你要想清楚。”

周泉受了很重的打击。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脸上立刻转成苍白。一对雄伟的山鹰,振着翅膀啪啪地掠过他们的头上,一阵微风送过来一片云影,石头缝里的小草轻轻地摇摆不停。周泉一声不响,浑身打颤地站起来,也不告别,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山下走。周炳发觉了这种情形,飞跑前来,撵上了她。陈文婷拉着她哥哥的衣服,一个劲儿追问究竟。走到山脚下,周泉站着喘气,周炳就问她怎么回事,她余怒未消地说:

“不用说了。他干涉我的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