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第3部分阅读(1/1)

欣一边行色匆匆地描眉画眼穿衣打扮,一边说着刘文庆的坏话,以示对这位房东的声援。

这时房门又响了,林星一听就知道又是刘文庆。她咚咚咚地走回自己的卧房,砰的一声反锁了房门。她甚至懒得去留意客厅里的动静,懒得去听艾丽阿欣怎样和刘文庆周旋。好一会儿,有人在敲她卧室的房门,随后是艾丽的声音。

“嘿,出来吧,林妹妹,这是另一个宝哥哥。”

林星打开门,没想到,客厅里站着的,是那个衣着笔挺,干干净净的吹萨克斯管的男孩,吴晓。

“你怎么来了?”

男孩不知该如何说似的:“啊?”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跟周围邻居打听来着。”

“噢,你有事吗?”

“有点事。”

林星把阿欣摊在沙发上的衣服卷起来扔给她,对吴晓示意,“坐吧。”然后又去厨房给他倒水。艾丽神秘兮兮地跟进来,小声调笑:“嘿,你要真是对钱无所谓的话,这个可比刘文庆强多了,长得多精神啊,很配你的。”

林星瞪眼:“我跟刘文庆又不是图他有钱,再说他有什么钱呀!”可艾丽的话又使她多了一个心——艾丽和阿欣马上就要出去玩了,如果这栋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吴晓两个人的话,在艾丽的狗脑子里,肯定会把他俩干柴烈火地胡想一气。于是她索性不再为吴晓沏茶倒水,而是走到客厅,当着艾丽和阿欣的面,对沙发上那位不速之客说道:“我得出去吃晚饭,然后还要去见个朋友,你要有事的话咱们可以边走边谈。”她这么做至少可以避免艾丽的臭嘴,将来在刘文庆的面前搬弄是非。

于是她和吴晓先于艾丽和阿欣下了楼。吴晓也没吃饭,他们就在街对面的一间小小的咖啡店里坐下来吃意大利面和汉堡包。吴晓说昨天就是在这儿盯着她的楼门口等她的。林星说是吗,为五十块钱不值得。吴晓说五十块钱也没白送,还吃了一顿鲍鱼呢。林星说那有什么,那是你帮我的忙。你今天找我不是有事吗,怎么不说呀?吴晓突然脸涨红,说:我想请你也帮我个忙。林星说:什么忙?吴晓说:我想请你也装一回我的女朋友。

林星吓了一跳!

可随即她又笑了,没想到居然和一位素不相识的小伙子还有这样一种礼尚往来,既荒唐又好玩儿。

“你也想气气你女朋友?”她问。

“不是,是我爸要给我介绍个女朋友。我不太喜欢她,可我爸非让我和她接触接触不可。”

“你爸是干吗的?什么时代了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办代替呀。你不愿意谁还能强迫你。”

吴晓不言。半天才说:“我妈不在了,我爸的话我也不能老不听,我工作的事就和我爸闹翻过。有半年他都没和我说话。现在我也大了,也不想总和他吵架,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个女朋友了,而且感情还特别好……”

“噢,我懂了。”林星打断他,冲他点点头。看在昨天吴晓帮忙的面子上,她显然不能拒绝这个任务。

“你说吧,需要我怎么着。”

“我爸不信,所以过两天我想带你去见见他。”

“没问题,我的表演水平不会比你差。明天我要去吉海市出差,等我回来吧,你呼我就行。”

吴晓有些意外地说:“你要去吉海吗,我爸今天也去了吉海,那我们可以去吉海见他。你是坐哪班飞机?”

林星也觉得巧,似乎事情的进程已有点接近于一个故事的结构了。她说:“我坐火车。”她说了她的车次,突然意识到旅途不免枯燥,找个人结伴同行不失为一件快事。但她没想到吴晓竟是一副如此大方的口气:

“我最讨厌坐火车了,时间太长,我们还是坐飞机吧,我去搞飞机票。”

为这事花这么多钱坐飞机,林星觉得似乎有点过于挥霍了,见一面做场戏至于如此破费吗?但是吴晓的态度看上去颇为认真,而且断断没有一点舍不得或者不划算的意思。林星想,既然这小子肯冒傻气替她出这张机票,而且自己也不算是无功受禄,何乐而不为呢。

林星过去是坐过两次飞机的,一次是小时候,一位在空军工作的叔叔带她坐过一次运输机。那飞机又老又旧,飞起来沉浮不定,别人吐了她没吐。飞机上的解放军叔叔都夸她,从此培养了她坐飞机的自信。第二次是她大前年大学放假时,到宁夏银川父母那里过春节,因为买不到回北京的火车票,怕耽误开学所以父母给她买了飞机票。这是她第一次坐民用的客机,虽然是那种小飞机,但感觉还是挺过瘾。那张机票她一直珍藏着,因为三个月后她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一同遇难,这张机票就成了他们生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个礼物。

在与吴晓达成结伴而行的协议之后,与上次林星请吴晓帮忙时一样,两人又开始设立攻守同盟。吴晓说你一定要跟我爸说咱们俩认识很久了,而且你还得是特别爱我,一旦失恋准得自杀那种。林星笑道:我可不爱你,你以为长得漂亮的男孩对女孩就一定有吸引力吗,那你错了。吴晓说:这不是让你帮忙嘛,帮忙帮到底。林星说:那你就得把你们家的情况告诉我,免得我说漏了馅。吴晓的表情像一个特务头子交待任务似的,严肃得有点滑稽:你就知道我妈已经病故了,我是靠我爸养大的。我们老家就在吉海。别的你一概不清楚。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过去是我爸养我,现在我自己养自己。林星问:你生在北京还是生在吉海?吴晓答:生在吉海。我后来到北京工业大学上学,后来退学了。林星没想到这小子还上过大学,万分惊讶:为什么退学了?吴晓平平常常地答道:因为我有别的爱好。我爱好音乐。林星点着头,两手做了个吹喇叭的动作,说:噢,对了,我知道你是吹“响器”的。谁家办丧事,你去吹“送葬曲”。这回吴晓脸上挂出几分惊讶:你怎么知道的?马上又释然:噢,肯定是你同屋那女的告诉你的,她以前看过我演出。林星故意贬低说:什么演出,别说得那么正经好不好,小心吓着我。不就是在街上的酒吧吹吹嘛。喝酒的人听着你们的音乐聊天,也就是当个背景图个热闹罢了。吴晓也不恼,还是用平平常常的神态说:世界上很多伟大的音乐家都在酒吧间演出过。再说迷恋音乐的人并不在乎有没有知音。林星没再争论,她只是觉得打击打击他挺好玩儿的。她也知道他的萨克斯管吹得相当不错,那首《天堂之约》几乎赚到了她从不轻弹的眼泪。

吃完饭吴晓不像以前那么赖了,抢着付账,林星不让,坚持aa制。当晚他们在那间咖啡厅分手,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林星就爬起来去退火车票,然后又赶回家收拾行李,又匆匆忙忙地给自己下了点面。她和吴晓约好了中午十二点半他来接她。

十二点半吴晓准时来了,从这一刻开始,林星便发现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首先是吴晓坐了一部宽大豪华崭新锃亮的奔驰轿车来到她的楼下,随车而来的除司机外还有一位四十来岁西服革履看上去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汽车和静源里简陋破旧的居民楼相比,显得庞大得不可一世。要不是吴晓打开车窗高声叫她,她绝不会想到这又黑又亮的车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满腹狐疑坐进车子,问吴晓这是谁的车,你真有办法。吴晓说这是我爸他们单位的。林星对前座上的那位中年男子笑笑,沾光似的连连道谢。那人报以礼貌的微笑,说不用谢不用谢。到了机场,林星看见那中年人跑在前面殷勤地替他们办了登机牌,然后交给吴晓,和颜悦色地交待几句与他告辞,不禁大惑不解,她拽拽吴晓问:他不一起走吗?吴晓反问:谁?林星指指那人背影,吴晓说:啊,他不走,他是来送咱们的。

林星再次吓了一跳,有这样体面的车和这样体面的人专程送行,就像他们是相当于哪一级干部似的。而且,上了飞机林星才知道,他们坐的是头等舱。他们为何能有如此的派头?头等舱的服务小姐极尽周到客气之能事,使林星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问吴晓,坐头等舱去吉海要花多少钱?吴晓说,管他呢,我爸爸他们公司和航空公司有机票合同,用不完的话过期作废,所以不坐白不坐。

吴晓的解释使林星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依然疑窦未消。直到他们到达吉海,一走下飞机就被一辆等候在停机坪边上的加长型卡迪拉克轿车直接接出机场,气宇轩昂地开往市区的时候,林星才不得不深信,这位曾经偷吃她的盒饭并向她讨借过区区五十元车钱的萨克斯少年,无疑是一个超级巨富的纨子弟。

卡迪拉克穿过吉海繁华的市区,继续向夕阳黄昏的郊外开去,不久开进了一处茂密优美的森林。林星看到大片成材的柏树环抱着一湾碧水幽潭,也环抱着几幢淡黄铯的小楼。楼前的空地上,停了不少豪华轿车,一群司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卡迪拉克在楼前戛然而止便不约而同地引颈张望。随车的工作人员为他们引路,走进小楼,走过了数不清几道门槛几条走廊几个拐弯,终于将他们领进一间如同五星饭店总统套房一样宽大奢华的套间,让他们稍事休息。他们刚刚坐下就有服务小姐送上茶水和滚烫的毛巾。吴晓显然对此处已极谙熟,自己跑到卫生间里去洗脸梳头。从那时林星就开始注意到吴晓的这个习惯,以前她仅仅知道他多数时间沉默寡言、不喜交际,却不知他竟如此注意打扮,不仅每次见他都是衣冠楚楚,而且一旦遇有镜子,必是左顾右盼。因为报纸上说这些年从幼儿园到中小学教育的弊端之一就是使男孩都有点女性化,所以林星也不把吴晓的臭美视为怪事。

吴晓在卫生间里磨蹭个没完,林星坐得无聊便信步从客厅走到门前的回廊,四面张望。回廊外是满眼整齐鲜嫩的绿地,虽然时令未出四九,但仍绿得赏心悦目。林星有心踏青一游,又不知此地有无“不得入内”的规定,只能叹为观止。绿地周围,几幢形状相似的黄铯小楼错落有致接踵连肩,天上洒下的一层薄薄的暮霭,统一了小楼与草地的色调,并且将一种水彩画似的精致与朦胧,表现得恰到好处。天地间与夕阳下悬浮着的清新空气,也是污染的北京所没有的,引得林星贪婪地大口呼吸。正在心旷神怡之际,忽闻身后回廊上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几个服务人员神态慌张地匆匆跑过。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人声又起,一群干部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面目威严的领导从回廊的一端逶迤而来。那人不断大声地批评着某人某事。究竟何人何事林星不甚了了,但听得出大约是指责这里和那里都是一团糟糕。“郑总陪外宾马上就要到了,你们到现在也没有布置完。外事无小事,我以前不知强调过多少遍了,结果还这么一大堆事没弄好……”周围的人唯唯诺诺:“对对,李总是强调过很多遍了,我们下午查得不细,查得不细……”一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草地边上的林星,前呼后拥地围着那位头头儿,消失在回廊的另一个出口。

她退回到客厅,吴晓也终于梳洗完毕,容光焕发地从卫生间出来了。林星笑道:大姑娘上轿呀?吴晓辩解:坐飞机可脏呢,你不洗洗?那位去机场接他们的人走进来,招呼他们去吃晚饭,他们就跟着他往餐厅走。一路上林星从一些敞开的房门里,看到一间间气派非凡的会议厅、会客厅和宴会厅。时值晚餐时分,几间宴会厅都已灯火辉煌,服务人员正一一布置着场面。路过一个宽大的过厅时,林星看见这里所有的人皆忙碌着把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迎到里边去。和那几位老外一路谈笑风生的,是一个学者模样的中国人,所有人见了都躬身让路并加问候,毕恭毕敬地称他为“郑总”。

林星和吴晓被领进一间小宴会厅,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饭后他们被告知吴晓的父亲因公务缠身,今晚不能赶过来,见面只能明天再说。

林星马上对吴晓说:“明天要是再见不到我可恕不奉陪了。我还有采访任务呢。”

吴晓一脸对不起的样子,说明天肯定能见着。

林星话虽如此说,心里却是打算了帮忙帮到底的。这天晚上工作人员就安排他们在这楼里分别休息。第二天早饭之后,有人备了车子,将他们从这里接走,沿着郊区公路走了二十多分钟。在穿过几幢漂亮的乡间别墅之后,林星看到大片绿色的丘陵和林木,看到点缀其间的镜子一样的袖珍湖泊。依据以前在画报上得到的印象,她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一座高尔夫球场。

汽车在草坪边上停下,有人引领着他们踏着青嫩的草地向球场腹地走去。林星看见昨天在小楼里见到的那几位老外,正围在一位老板模样的中国人身后,看他操杆击球。那一杆老鹰球看来打得不错,很高、很远。老外们都语气夸张地报以喝彩。一位工作人员走来在那老板耳边低语几句,那老板将球杆交给球僮,和老外们说了句什么便向林星他们走来。吴晓叫了一声爸,林星正欲进入角色做羞涩状,忽然咣的一下愣了神,她惊讶地看到走到他们面前的这个人,原来就是长天集团的总裁吴长天!

吴长天也是一怔,但只是瞬息之间,面目马上恢复了平和,问吴晓:这是你的朋友吗?吴晓说是啊。吴长天伸出手与林星握了一下,表情说不清是冷淡还是严肃,他问:“你不是因为吴晓才去采访我的吧?”

林星几乎不知该如何说明自己,如何描述整个事情的始末。她甚至不知道此刻该怎么称呼吴长天,是叫叔叔还是叫吴总。她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吴总,我不知道是您。”

吴长天向近处一辆电瓶车走去,从上面取了矿泉水喝,然后看一眼身后的林星和吴晓,又问:“他没告诉你吗?”

林星努力克服着突如其来的尴尬,答道:“没有,他只说他爸爸在一家公司工作,我确实不知道是您,我可以发誓!”

吴长天淡淡地说:“噢,那倒是真巧。”

最吃惊的倒是吴晓,他疑惑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林星,几乎不敢相信地问:“你们认识吗?”

“认识!”吴长天很干脆地回答儿子。

这个场面对林星而言,似乎很难进退了。吴长天是她采访的对象,也是她新近崇拜的人物,她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去充当一个“骗子”的角色。但这场戏又必须继续演下去,因为她不可能中途退场,背叛自己同龄的朋友,背弃自己原来的承诺。所以,当吴长天问她你和吴晓认识多久了的时候,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按原定的计划编造:

“两年了。”

“那时候你还在上大学吧?”

她点头称是。

“你对吴晓看法怎么样?”

吴晓马上抗议:“爸,你问这个干什么,她对我的看法还能不好吗?”

吴长天理也不理自己的儿子,眼睛只看着林星:“你实事求是答。”

林星已经镇定下来,她镇定如常时的口才是充满自信的,“你说吴晓吗,他不爱说话,人挺不错,萨克斯管吹得很好,挺有艺术天分的……”

“你和他交朋友就是因为他有艺术天分吗?”

“不是,我是觉得他挺像流川枫的。”

“什么?”

吴晓和他父亲几乎是同声疑问,他们都不知道流川枫是谁。林星这么说多少有点调侃的性质,她不想把这种游戏玩儿得太过正经。

“那是日本动画片里的人,一个打篮球的高中生,长得和吴晓一样,女孩子现在都迷上他了。”

吴长天也许听不出林星口气中的游戏心理,但至少把她的回答当做了女孩儿的一种风趣。他笑了一下,问:

“你了解吴晓都有什么缺点吗?”

“呃——了解,有时有点幼稚吧。呃,还有……他太爱打扮了,我觉得男孩子不应该太注重打扮自己。”

对林星的回答,看不出吴长天脸上一丝认同与否的反应,他又问:“你们两个,是你追他,还是他追你?”

林星本想说,没有谁追谁,都是互相的。但一念之间,却转而说道:“是他追我,从来都是男的追女的,女的可很少追男的。”她觉得这本来就是吴晓求她帮忙的事,她不能再扮演低人一等的角色,尤其是在吴长天这种大人物面前,犯不着自找卑微。

吴长天的问话至此告一段落。而林星用这句话作为这场“相亲”的收尾,使她隐隐觉得占了上风,脸上也就有了几分轻松。吴长天说:“你们玩儿吧。”便离开他们向他的客人们走去,他也许没想到林星会大胆地在身后叫住他。

“请等一等,吴总!”

吴长天站住,回身看她。林星说:“吴总,我这次到吉海来,其实主要是为了继续采访长天集团的企业的。您能给我一些支持吗?”

吴长天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林星说:“如果您能对下面发个话,也许我会顺利些。”

吴长天想都没想便答复道:“我会派人派车陪你到下面企业去的。你会顺利的。”

这是林星此行的真正目的,能有如此安排,真是一个意外之喜。她高兴得几乎忘记了身边的吴晓和自己此时的角色,兴高采烈地向吴长天连声致谢。她的兴奋让吴长天再次停下脚步,侧身看她,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真的想谢我吗?”

林星笑道:“当然,我真心实意。”

吴长天点了一下头:“会有机会的。”

吴长天回到客人身边,既亲热又不失派头地用英文和那些洋人们大声说笑,然后一起坐上电瓶车,向球的落点开去。林星和吴晓望着远去的车子,都呆呆的,站着没动。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林星先松了口气,摊开两手对吴晓笑道:“行了吧,我完成任务了。”

吴晓冲她感激地笑笑,情绪却一点都不快乐,他闷闷地说:“行,谢谢你了。”

从这一天下午开始,林星就忙碌在她计划中的一系列采访工作里,不再理会吴晓了。在整个长天集团,吴长天的每一道指令,都是神圣的,都会得到一丝不苟的贯彻执行。当林星从高尔夫球场一回到小黄楼,马上就有一位集团总部的工作人员找到她,说是奉了总裁办公室的指令,负责陪同和协助她这几天在吉海的采访,并且果然安排了一辆专车给她使用。原本估计会困难重重的采访一下子变得极其顺利和轻易,几乎让林星觉得这实在是一种运气。

负责陪同她的,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名叫夏卫华,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岁。他每天早上随车来小黄楼接上林星,然后按照她的要求,带她去想去的企业,帮她找想找的人。在林星采访时他总是陪在一边默默地听着他们交谈,偶尔也插一两句话对某件事加以说明和补充。后来和林星熟了,她谈话时他便偷闲躲在不远的地方背外语,准备着马上就要参加的什么考试。中午,他会安排好林星的午饭,一般是采访到哪家企业就在哪家的食堂吃。他比较健谈,吃饭时喜欢和林星聊天,谈企业的情况也谈社会新闻也谈自己。他说他来长天集团已有六年,先在总务部后到人力资源部最近又调到创建精神文明办公室。林星很奇怪在如此著名的大企业里工作的这位文质彬彬的年轻白领,竟然从来没有上过正规的大学,是到了长天集团之后才攻读了业大,现在又在补习英语。而夏卫华对此毫无愧色,他说我们吴总裁说过:日本的商界天皇,西武集团的老板堤义明就用了很多学历不高的人,因为很多太有学问的人常常不愿意为了区区一点企业的利润而默默操劳一辈子。干企业是很辛苦的。夏卫华不无自豪地说:“我们吴总裁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我们也一样。我们这儿不执行劳动法,四十小时工作制在我们这儿行不通。”夏卫华的自豪也感染了林星,几天来她在这些企业中交谈过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对长天集团和这集团的领袖充满自豪。

每天的晚饭照例是回小黄楼吃的,那里就是长天集团的总部机关。陪她吃饭的当然不再是这位精神文明办公室的夏卫华,而是她的“男朋友”吴晓。晚饭时吴晓总是默默地听她讲述是日采访的所见所闻,有时也惜文吝字地回答她提出的一些关于长天集团和他父亲的问题。林星问他这几天都干些什么。他说没事就睡觉。林星说你没事干吗不回北京去,你们那个伟大的乐队缺了你行吗?

林星一问这个吴晓就更加沉默,半天才反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去?林星说我早着呢我在这儿有正事。吴晓说:那我等你办完事一起回去。林星笑道那何必,你的事我都帮你办完了,你走你的,我忙我的,我可以自己坐火车回去。吴晓压着声音说:你还得继续当我的女朋友!就这么匆匆忙忙见一面然后各走各的,别让我爸看出假来!

林星眨着眼愣了半天,嘴里呆呆地嚼着米饭,她问:“你这事,到底有完没完?”

吴晓无以为答,看上去他也说不出什么时候算完,“你不是说帮忙帮到底吗?”

林星诡笑一下,调侃道:“咱们不是真谈上恋爱了吧?”

吴晓说:“不是啊。”

林星说:“那就好,我可不想找你这样的啊。”

这话让吴晓脸色不好看,他问:“我这样的怎么啦?”

林星说:“有钱人的孩子,我都不沾。”

吴晓说:“我又没钱,我爸又不给我钱,我是靠我自己。”

林星做个鬼脸,表示不信:“靠你自己能坐上头等舱还有卡迪拉克?”

吴晓说:“那是我爸要见你。你忘了以前我坐个夏利还是跟你借的钱。”

林星不想和他争这个,于是换了个理由:“我也不喜欢搞音乐的,搞音乐的人只爱音乐。一个人要是过分迷恋一个东西就不懂得爱别人了。”

吴晓说:“世界上很多杰出的音乐家,都浪漫着呢,音乐和爱情是相通的。你干吗对我们搞音乐的那么偏见。”

林星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恋战:“行行行,但愿你不同。将来你要找个女孩子,一定要好好爱她,听见吗?”

吴晓被她的态度激怒,撇嘴说:“我也讨厌你们当记者的,你们都是油子,一点真感情也不露,谁要爱上你们才叫倒霉呢。”

林星嘴不饶人地回击道:“好好好,那太好了,咱们互相讨厌,正好谁也别理谁,好不好?”

吴晓真的生气了,板脸说了句:“不理就不理。”站起来就走了。

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林星反倒不生气了,她和一切人都是如此,只要她一得胜,马上就会饶恕甚至同情对方。她觉得吴晓生气的样子还挺可爱。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吴晓来了,也不主动和她说话。她问:哟,还生气哪?吴晓说:谁生气啦。面色缓和下来,昨天的龃龉顿时冰释。

在出去采访的路上,夏卫华突然问林星:“吴晓是你男朋友吧?”

林星反问:“谁说的?”

夏卫华说:“我听总裁办的人说的。”

林星笑笑:“你觉得像吗?”

夏卫华笑笑:“我觉得也不像。”

林星本想解释,但夏卫华这样一说,她倒要问了:“为什么不像?”

“吴晓……怎么说呢,你们好像不太配吧。”

“是我配不上他?”

“不是,不是,虽然人人都说他长得漂亮,又有个好爸爸。可你没听说吗,自古出将入相的人物,子孙后代很少有特别出息的。我们吴总那么能干,又有思想、又有修养,可他这个儿子好像有点不务正业。我觉得现在像你这样的知识女性,不一定喜欢找这种男人。”

“那我应该找哪种男人?”

“至少,得有共同语言吧,特别是找一个男人做你的终身伴侣,他总得有点事业吧。”

“吴晓在北京搞音乐,不是也不错嘛。”

“你说他吹的那个什么管子呀,咳,年轻人的一种爱好罢了。我都工作了,还用业余时间上着大学呢,他放着大学不上,跑出去玩音乐……咳,人各有志吧。”

林星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她只是说:“不过吴晓这样的,还是挺招女的喜欢的。”

夏卫华说:“你真是他女朋友呀?”

林星说:“我是泛指。你看过日本动画片《灌篮高手》吗?”

夏卫华说:“没有,你还看卡通片呀。”

林星说:“对呀,外国很多成丨人都看动画片的。像《狮子王》、《埃及王子》、《花木兰》、《蚁哥正传》什么的,都是成丨人动画。还有《灌篮高手》。《灌篮高手》里有个叫流川枫的,长得和吴晓一样。而且,小心眼,不爱说话,特爱睡觉,都和吴晓一样。还有个一样,他们都对女孩子不屑一顾。”

夏卫华对什么流川枫不感兴趣,讪讪地笑笑:“看来你还真喜欢他。”

林星搞不清楚他指的是吴晓还是指流川枫,便也模棱两可地说:“你不知道,现在北京那些女中学生,就迷这样的。”

“你又不是女中学生。”

林星愣一下,解释地一笑:“我不是说我。”

但是吴晓对她怎么想呢,林星一点也不知道。她在吉海的采访进行了一个星期,吴晓也就无所事事地等了她一个星期。除了每天早、晚和她一起吃吃饭,陪她偶尔去了一两次城里的迪斯科夜总会之外,两人白天几乎没有共处的机会。她不知道吴晓留在这里陪她是为了继续做戏给他爸爸看还是真有兴趣,因为他太内向了,所以别人难以猜到他的心思。林星想,如果他不是这种几近自闭的性格妨碍的话,身边恐怕早已倒下无数个痴情傻恋的女孩子了。

在林星即将结束采访,准备离开吉海的前一天下午,陪同她的夏卫华突然接到总裁办公室的一个电话,询问林星此时在什么地方,并告知:集团总裁吴长天希望在她离开吉海之前,和她碰一个面。

于是,林星早早地结束了这天下午的访问,随夏卫华一起乘车返回集团总部。当她走进吴长天的办公室时天已黄昏,暗下来的光线使屋子里的色调有几分厚重。这屋子很大,外面还连着一个更大的会议室。但装潢和摆设都远不及林星在北京去过的那间办公室豪华。好在宽大的落地窗可以让你看到开阔的草坪和远处的湖水,那湖水在斜阳夕照中呈现出让人心驰神往的光辉。吴长天背向窗外,脸被阴影笼罩,而林星的全身却暴露在橘红色的落日余烬之中。面对这位她越来越崇拜的企业家,她很想跟他说说这几天采访给她的感觉,她甚至想到不如趁此机会对长天集团这位掌门人再进行一次事先并未约定的追访。可惜,吴长天对她的采访看上去并无兴趣,几乎一句没问,但他问了吴晓。他问了她和吴晓这几天都去了哪里,问吴晓是不是带她去过吉海的那些耳熟能详的名胜古迹。林星回答说没有,我白天出去采访吴晓在家睡觉我们几乎哪儿都没去。

吴长天在阴影里沉默着,突然问道:“你们到底认识多久了?”

林星在残阳中微笑着,徐徐回答:“两年了,上次我跟您说过的。”

吴长天说:“可我看你们不过是刚刚认识罢了。你是记者,记者的职业个性就是刨根问底,你不可能相处两年了没有问清他的家庭。我想你没有必要骗我。”

林星的笑一时收束不及,有点张口结舌。

吴长天没有等待她的解释,他看上去根本不需要她的什么解释。他接下去问道:“上次你还说是他主动追你,恐怕也不完全是事实吧?”

林星不得不考虑如何退却了,“这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确实没有追他,是他主动找的我,您想知道这件事的过程吗?”

林星这一刻几乎打算彻底坦白了,继续瞒下去不仅肯定会遭到吴长天的反感,而且对吴晓的父子关系也未必有好处,毕竟这只是一场少年的游戏,应该适可而止。可吴长天并没有重视她的这句话,他说:“我并不想听你们认识的过程,我不过是对我的儿子比较了解罢了。他很内向,对女孩子很少主动,包括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子。他拉你来做他的女朋友并不是爱上你了,而是为了做给我看。这个内幕你并不清楚。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希望你能够诚实地回答。”

林星看着吴长天,她的目光表示她已接受了这个要求。于是吴长天问:“你到底爱不爱他?”

林星不知该怎么妥善地陈清她和吴晓的来龙去脉而又不算是出卖朋友。她出语迟疑地答道:“我说过,不是我追他的,是他……”

吴长天打断她:“假如他并不是真心追你,你会爱他吗?”

林星迟钝了一下,答:“我想,不会吧。”

连她自己都隐隐听出她语气中的犹豫,但吴长天看上去是满意的。他的声音放得非常和缓,和缓得几乎是一种循循善诱:“我很了解我这个儿子。他喜欢的是音乐,对女孩子不那么感兴趣,他要是真的对一个女孩子感兴趣了,那也会让人受不了的。因为他一旦迷上了什么就太认真,就会把别的东西都抛弃!这种性格已经害过他了。我是说,他现在的这个年龄,这种性格上的毛病,还不适合去谈恋爱。搞不好会害了他,也害了你。你懂我的意思吗?”

如果从自己对男人的观念出发,林星是肯定不会找吴晓这种半大小伙子做男朋友的。但从她内心的感受上,和吴晓几天的相处却有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与和谐,既不用矜持也无须设防,与对刘文庆的感觉截然不同。也许这恰恰是因为她没把他当做一个可以恋爱的对象所致。吴长天的告诫适时地让她把这些盲目的感觉清理了一下,还有谁比父亲更了解自己的儿子呢。于是她说:“吴总,我懂你的意思。可这件事确实是吴晓主动的,你最好去和他谈谈。其实我也是刚刚参加工作,所以现在真的对恋爱没有兴趣。”她只说了她刚刚参加工作,却没有说她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

吴长天说:“正因为我很可能不宜和他谈这种事,所以我今天才把你找来。我看你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年轻人,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这个做家长的,我们看的比你们更远一些。”

林星一时不知是被吴长天诚恳的语气所感,还是对吴长天的名气、地位和丰富人生经验的信任。她开始为自己轻率地卷入这场玩笑而感到自责和后悔。可转念间又突然想到:吴长天既然认为儿子还不适合去谈恋爱,为何还要给他介绍对象呢?他是不是只想让儿子与他指定的人相爱呢?如此一想,她心里又有一种被玩弄和受轻视的感觉,吴长天对儿子的拳拳之心立刻显得不无虚伪了。她不再多想,担心多想会使刚刚建立起的那点个人崇拜为这些完全无法确定,或者确定了也难以评判的家庭私事而变得褪色。而她和吴晓的这出游戏的收场,似乎也没有了半点喜剧的成分,好像两个孩子玩儿得正热闹时突然被大人喝断一样无趣。她情绪索然地说:

“吴总,我明天就回北京去,您可以告诉吴晓,叫他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这间办公室,冷淡得甚至遗忘了告别时应有的礼貌。这间屋子留给她的最后印象,是地板上就要消失的一抹夕阳。

整整一顿晚饭她闷闷不语,反倒是习惯于沉默的吴晓,主动询问她的脸色。她冷冷地对他答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你这个忙我算是帮完了。以后最好别再拿这种事来烦我。”吴晓有些愣愣的,不知她的冷淡所为何来。所为何来呢?林星自己也不知道。她原本是来玩闹一场的,并没想和吴晓谈什么恋爱,但吴长天这样严肃地、正式地、直言不讳地拒绝儿子的“恋爱关系”,倒让林星受了一回没被相中的屈辱。漂亮女孩儿的自尊心都是不能刺伤的。吴长天的话听时语重心长,听后则不能细想,一想她便说不出有多窝囊!所以她的不快才显得毫无来由。

第二天,夏卫华用那辆卡迪拉克接他们去了机场,一路上她也不和吴晓说话。临上飞机前她倒是感谢了夏卫华,因为有了他的协助才使吉海之行的正事办得这么圆满。夏卫华给她留了自己的电话,并且表示了今后如到北京还能再见的愿望。林星略加犹豫,但还是把自己的呼机号码写给了他。当然两个人互留电话的举动是在吴晓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

回到北京有车来机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