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节(1/1)

“京中形势稳妥,局面旦夕瞬变。”

卫准道:“下官奉参知政事之命,来同各位商议。”

他来了北疆,本该最先来找云琅萧朔,只是这一路赶得太急,晓行夜宿快马加鞭,到底太耗体力心神。

卫准是文人,在京中这些时日已然不眠不休,强撑着一路赶到云州城,见了迎来的商恪,心神一时激荡,一不留神便昏了过去。

卫准一头栽在商恪面前,再醒来,昏昏沉沉被喂了一盏米酒、一碗热羹。本想去见云琅说正事,不知怎么,便迷迷糊糊被商恪拐来了黄河边吹风。

“此前在常胜堡会面时,商兄已说过些。”

云琅看得出这两人关窍,压了压笑意并不戳破,只谈正事:“京中黄道使已伏诛,如今试霜堂下,寒门弟子也已甄选清筛干净,正在整顿朝中势力门庭……如今可有变动?”

“这一层并无变动。”

卫准摇了摇头:“云将军与琰王铺排稳妥,宫中势力早已被架空,一层层盘剥拔除,做事而已。”

昔日西夏铁骑混入叛军,叩破汴梁城,杀到宫城墙下。云琅领禁军殊死相抗,萧朔剑挟禁宫出兵开城,他们那位皇上的浩荡天威就已去了大半。

若非那时北疆虎狼环伺、京中朝局不稳,一旦国中生变后患无穷,必须先攘外再安内,如今宫中那把龙椅早已换了人来坐。

“禁军不奉召不听宣,枢密院自身难保,太师府阳奉阴违,朝中已成一团散沙。”

卫准道:“皇上手中只剩寥寥金吾卫与暗卫,对朝中动荡有心无力,再伸不出手制衡……如今所谓宫中敕令,有名无实罢了。”

萧朔颔首,接过温热茶水,递给云琅:“可曾召令宗室王族私兵勤王?”

卫准点点头:“衣带传诏,秘出宫门。可惜环王染了风寒,卫王忽然发了头风卧床不起。去找景王,景王府竟然府门紧闭,阖府不知所踪了。”

几人心中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各自对视,不由哑然。

“困兽犹斗……”

商恪召来随从,替几人落了座:“他若坦然认败赴死,也算他是个枭雄。”

“枭雄?”刀疤在一旁倒茶,不屑道,“狗熊,比襄王还不如呢。”

亲兵已将附近清场,不怕失言。商恪闻言稍怔了下,点头失笑:“话虽粗,却大体不差……二位请看。”

快马鸿翎,传得是宫中诏书,剥开外封,内里已露出隐约一层明黄。

萧朔将诏书铺开,同云琅看过一遍,随手递回去。

商恪接过来:“如何?”

“封我镇国公。”萧朔道,“云麾将军晋云麾侯。”

“不止。”

商恪清了下喉咙,正经道:“云氏一族举族平反,为端王述功立碑,永载史册。君王下罪己诏,亲临祭坛凭吊朔方死难将士,凭你二人执掌变法,裁撤冗政,清肃朝堂……”

云琅实在听不下去,咳了一声:“商兄。”

商恪适可而止,将诏书敛在一处,随手搁到一旁。

卫准镇着开封府,死死忍了这些年,无非只为这一封诏书。他静坐良久,终归轻叹:“倘若他能早想清楚,也不至今日……”

“倘若他早想清楚。”

商恪倒了杯茶,搁在卫准手旁:“又岂有今日?”

卫准一怔,苦笑了下,将那杯茶握在手里,长叹了一声。

篝火熊熊烧着,明亮火光映得人手脸发烫,胸口无数念头盘踞杂陈,竟不知是冷是热。

为了一两人的私心、一两人的野望,多少人填进看不见底的深寒沟壑里去。冠冕堂皇粉饰野心,累累白骨遍地殷血,率兽食人,将护国的千里之堤蚀出不知多少罅隙,尚不知蚁穴成结,作茧自缚。

遍地是血,冷透的血,枯成干涩的黑。

然后有人从死地伤痕累累地回来,故人血肉森森白骨铺成路,尚且活着的人,身无长物,只能从胸腔里剖出尚存着一丝热气的心。

事已至今日,如何再容得下转圜。

何必转圜。

“外事已定,殿下,该有个决断了。”

商恪缓声:“这一封诏书,如何处置?”

萧朔迎上云琅视线,他仍握着云琅的手,在那双朗净的眼睛里寻到了如出一辙的念头。

萧朔微微一颔首,拿过诏书,抛进篝火中。

明黄织锦叫明亮炽烫的烈火一卷,转眼被火舌吞噬,飘散开几点火星,落在草叶尖。

月色清寒,薄云流转,火星闪了几闪,熄成随风即逝的灰烬。

-

各方辗转彻夜,夜尽天明,黄河边上搭起了望不尽的祭台。

晨色尚熹微,低沉的牛角号声里,金戈齐鸣,战鼓隆隆响起。

萧朔靠在古树枝杈间,在触面不寒的微风里醒来。

他听见交鸣却无杀气的金鼓声,稍怔了一刻,才从过分安宁的梦境里回神,回揽住怀间仍睡得安稳的云琅。

云琅裹着披风,叫他揽住,自发伸出手拥住琰王殿下叫夜风吹得泛凉的胸肩,贴上来替他暖热。

萧朔轻晃了下手臂:“少将军。”

云琅仍陷在梦里,叫这一声牵得微微挣了下,却仍不曾醒透。

“来日再同父王母妃、先帝先后告状。”

萧朔摸摸少将军的发顶,轻声道:“今日大祭,你我当引故人归……”

他话音未落,云琅已忽然睁了眼睛。

云琅始终惦着今日,昨夜先同大理寺卿和开封尹彻谈半夜,又去看了云麾将军忠良烈马埋骨墓,回了萧朔那一处小院时已过寅时。

眼看着那处处灰尘的破败床榻,左右睡不下去,云琅一时兴起,便举着萧小王爷上了树。

云少将军向来利落,行云流水,睁眼时便已将披风掣开,看架势还要撑着手臂坐起身,却撑了个空。

萧朔眼疾手快,将险些掉下树的少将军捞住:“醒神。”

“好险。”云琅一时余悸,按着胸口,“险些带着故人飘回去……”

“……”萧朔将他扶稳,揽着云琅在另一处枝杈间靠牢,替他理好了发带衣襟:“不急,军中鼓乐尚要奏上一阵,歇一刻再下去。”

“下去不急。”

云琅笑了笑,从怀里摸出来了个陶埙:“当初约好,听了这个,他们才会回来的。”

萧朔静了一刻,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闲闲倚在枝杈间,朝他一笑,将陶埙凑在唇边。激越清亮的古调破空直上,与低沉呜咽的牛角号声遥遥应和。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

“《九歌》。”

萧朔低声道:“《国殇》?”

云琅敛去眼底湿气,朝他弯了弯眼睛,静静阖了眼。

古埙的调子越来越清越铮鸣,竟引得鼓角一并洗去呜咽凄厉,只剩冲天明利战意,直上云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魂魄毅兮为鬼雄。

厚重的青石刻碑铭被竖起来,字字如血殷红,伫立在阴山脚下的黄河畔。

雁鸣声里旭日始旦,薄云流转,朗风拂露,熹微的淡金日光洒在祭碑之上,铺遍茫茫阴山、滔滔黄河。

云琅敛息,起陶埙,单手一撑掠上马背。

萧朔与黑马如影随形,牢牢守在他身后三丈。

骏马人立踏空嘶鸣,曜目磷火冲天而上。

猎猎风起,飒白流云旗劈开最后一片朦胧薄雾,卷尽了黄河畔的慷慨悲歌。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正文完

汴梁, 御史台。

云厚天低,无边无际的徐徐霖雨将天地连成一片,城中静得只能听见淅沥雨声, 青石板官路已被洗得一尘不染。

御史台连轴转了一整宿, 灯烛通明,还有人抱着卷宗匆匆进出。

清新凉爽的水汽裹着汴梁,随风连绵入户, 尽数拂开了彻夜未眠的疲倦。

“大人。”

侍御史快步过来:“这是参知政事要的案册, 已整理妥当了。”

御史中丞还在拟另一份文书, 头也不抬:“备好,天明送政事堂。”

侍御史应了一声,看了看案上摊开的文书, 欲言又止。

御史中丞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大人, 这一封……”

那侍御史迟疑了下, 悄声道:“要不要再缓一缓?”

“如今大理寺卿、开封印皆因事出京, 刑部未复, 法司只剩御史台。”

侍御史道:“大人要做的事多,一两件缓办,不会受责……”

御史中丞搁了笔,抬头问:“为何要缓办?”

侍御史被他问住, 有些语塞,涨红了脸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