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节(1/1)

萧朔落下视线,平静拱手。

金人统制擦净弯刀:“襄王可说了,几时出战?”

“日暮前。”萧朔道,“城中尚需些时间整兵。”

“好。”金人统制盯着他,“你们身份不明,须得留在此处,派人看守。”

萧朔点了点头。

“总算还像些样子……襄王有你这样的手下,我才信他能夺中原天下。”

金人统制回视线,将弯刀回鞘,大步出门,“留下一队守城,剩下的即刻召齐披甲,日暮前随我出城袭击朔方军,解救主城!”

外面立时有人应声,快步跑着去传令。

金人尚武,不消片刻,窗外兵戈甲胄声四起,马蹄已踏得地面跟着微微颤动。

今日云也宁静,日头像被这冲天杀气所激,移得飞快。

眼看未时已过,申时尚未过完,不知何处开始起风。原本放晴的天色猝不及防阴沉下来,窗外竹片磕碰愈急,冰凉透骨的劲风扫过窗棂,竟像是卷来了隐隐的潮气湿意。

日光尚未落尽,厚重的阴云已层层叠叠压上来。

“少将军当真不曾说错……雨要来了。”

白源将吓昏过去的庞辖拎到一旁,走近了低声道:“殿下,金人出兵了,我们动手么?”

萧朔立在窗前,覆住右腕间云琅那一副袖箭护腕。

护腕的玉质微凉,莹润通透,贴在掌心。

萧朔将那一块玉按得温了,回手,扣合腕甲:“等。”

“是。”白源应了一句,又忍不住低声问,“等什么?”

窗外劲风愈凉,萧朔按上剑柄,静了一刻:“人心。”

白源微怔。

应城城墙之上,已然一片慌乱。

连斟看着出城的拐子马,心头焦灼:“谁叫他们出城的?为何没拦住他们,文曲在干什么?!”

“不清楚。”他身旁,暗探瑟瑟跪在地上,“我们本想入城探查,却被朔州城守门的兵士拦了……”

“他们拦你们做什么!”

连斟寒声:“你不曾亮出王爷信物?”

暗探苦着脸:“亮了,只是不准进……”

“文曲疯了?”连斟愕然,“只是政见不同,熬过这一段,又不是不准他回京施展他的本事——”

话说到一半,连斟脸色忽然彻底惨白下来。

文曲老成持重,是襄王多年心腹,纵然再不满退守北疆的安置,也不会这般不知轻重。

杨显佑不会不知轻重……可如今的朔州城,却不准有襄王信物的人进了。

朔州城内早已无平民百姓,金兵的拐子马几乎倾巢出了城。

如今在朔州城里的,倘若不是金兵,也不是文曲……

不是金兵!不是文曲!

“快!”连斟目眦欲裂,转身扑回去,“将城中青壮聚集起来守城,将他们的妻儿父母绑了,压上城头!”

他急得火燎房顶,抓了人去禀报襄王,正要去安排兵马,忽然听见城外隐约传来的声响:“什么声音?!”

“埙声。”

暗探脸色也苍白:“阴山里来的,怕是有几十只、几百只,风朝我们这里刮……”

埙几乎是北疆最易得的乐器,用陶土烧也行,石头、骨头也一样能做,一只手就能拿过来,幼童玩耍间也能轻易学得会吹奏。

陶埙清越,石埙萧瑟,骨埙呜咽凄凉,散入卷地劲风。

“《秦风》。”

暗探颤声道:“《无衣》……”

坎坷传了千年的古曲,埙声散在风里,春雷在压城云层间轰隆滚动。

埙声,接着又汇进人声。沙哑低沉的人声,像是泣血,却又苍劲得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压得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

与子同仇。

应城内,被仓促捆缚驱赶的百姓踉跄着,跌在地上,跌进由霖雨前这场风送进来的厚重古谣里。

退让,退让,退让。

退无可退,还在忍,还在忍。

忍到流离失所,忍到国破家亡,忍到连反抗也不会,将命交到人家手里!

一样要死。

一样要死!

筋骨单薄的少年人低声嘶吼,在埙声里红了眼睛,死命撞开凶神恶煞的官兵:“刀来!”

官兵脸色骤变,正要厉声呵斥,已被破旧的镰刀狠狠没入胸口。

有人冲上来,用拳头去砸,用牙齿去咬,狠狠撕去他身上佩刀,抛给方才高喊的少年。

其余卫兵尚不及反应,要拔刀压制时,已被赤手空拳扑上来的人群彻底淹没。

埙声高昂凄厉,竟仿佛响遏行云的号角,缭开冲天战意。

雁门关下,白磷火石刺破阴沉天色,承雷令炸开胸中淤滞的悲愤积郁,人人倏然抬头,牢牢盯住那一片熟悉的亮芒。

明光驻霜刃,流云动风雷。

拐子马已尽数出城列阵,金人统制遥遥看见那一道火光,心头骤寒,下意识便要传令回撤。

拨马回头时,朔州城头之上,已不见了金军大旗。

第一百四十五章

雁门关外, 一支金人大军正直奔应城,片刻不停地策马疾行。

“快……再快!”

庞谢狠狠挥鞭,将马催得血痕累累,仍不敢停下:“再快些!”

风卷来隐约血的气味, 混着悲凉苍劲的《无衣》古战曲, 吹过雁门关, 吹得他彻骨生寒。

……哪怕再拖一日!

再多拖延一日,他搬来的救兵便能赶得及从容布阵。侵略如火, 这一支铁浮屠最擅正面冲锋,若能赶到, 定能解得应城之围。

偏偏应城就在眼前,竟还是打起来了!

庞谢心中焦灼,死死咬着牙关, 同金人主将高声催促:“绝不可驻马!还来得及, 你们的王帐铁骑,你们的皇长子都在应城里……”

金人主将脸色一样难看, 握紧马缰, 点了点头。

白草口虽然险峻, 却是奔应城最近的一条路。斥候已再三探查, 只在此处发觉了一队往宁武去的蹄印,未见伏兵,只要加紧通过,就还来得及赶到应州城下。

铁浮屠在疾驰间变队, 浩浩荡荡涌入白草口。主将举起腰刀, 正要下令疾行过关,瞳孔忽然狠狠一缩。

庞谢见他迟疑,急回头问道:“怎么了?!”

他没有听见回应, 也已用不着回应。

庞谢攥着缰绳,视线盯在阴沉半空,胸口像是破了个窟窿,心向下探不见底地坠沉下去。

磷火的亮芒,像是被雷声召来的凌空电闪,行在密不透风的压城黑云中,曜得人眼前一片茫茫白光。

战马凄厉长嘶,踏地生尘。

原本尚在疾驰的铁浮屠,第一次不等主将下令,竟叫恐惧挟上心头,不由自主勒紧了手中缰绳。

“白磷火……承雷令。”

金人主将低声道:“你不曾对我们说,此行会碰上云骑。”

庞谢定定看着仍一片平静的山坡,耳畔嗡鸣,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没人会想碰上云骑。

大军已入白草口,内阔外狭,退无可退。

赤色焰纹的浮屠旗叫劲风一卷,帜尾抽过庞谢脸颊,火辣辣一道血痕。

庞辖打了个激灵,倏而醒过来,嘶声高喊:“不可耽搁!快冲过去——”

压着他的话音,看不出半分异样的经冬枯木,残破的古城砖石,竟都像是叫半空里绽开的春雷惊动,劈头迎面砸滚下来。

金军久经战阵,不用主将下令便向前死催战马,冲向宽阔的白草谷口。

铁浮屠铠甲厚重坚实,人马隐皆在铠甲之下,等闲箭雨甚至不用盾牌抵挡。可再坚固的铠甲,也不可能阻得住眼前天然的滚木礌石。

战马凄厉长嘶,踏着滚地碎石亡命飞奔。

身后不断有铁浮屠被从天而降的木石砸翻,铠甲沉重,一旦摔倒便再难站得起来。后军彼此践踏,又有更多栽倒的滚作一团,却已无人再有半分余力多顾,只不顾一切向前狂飙。

“他们的人不可能多!”

庞谢死死抱着马颈,生怕铁浮屠心生退意,在一片乱局里嘶声道:“他们没有马,铠甲刀兵都是破的,不会是当年的云骑!冲过去,不要回头!”

金人主将胸口起伏,头也不回,向前催马。

不必他说,此时也早没了回头的余地。

重甲骑兵一旦开始狂奔,越是停下,越会自乱阵脚,更何况是这等狭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