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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法论迹不论心。”开封尹出班,俯身行礼,“按琰王所供,既未盗得财物,又未触发阁内机关,没有能处置的律例。”

“怎么会?!”高继勋匪夷所思道,“擅闯玉英阁,不算罪名?”

“原本是罪名,该杖七十。”

开封尹道:“但佑和二十五年,云麾将军擅闯玉英阁,只为探寻阁内机关,以破解西夏机关阵。先帝谅其报国之心,便了这一条。”

高继勋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大人若对刑律有兴趣,下官这里有法典。”

开封尹道:“至祐和二十七年,总共删改十九条,条条在册。若本朝再有增改,还请翰林院着笔,政事堂审议明印。”

“改了就算?!”

高继勋咬牙:“先帝改得多了!当街纵马不算罪,毁坏宫殿不算罪,捉弄朝中重臣也不算罪,条条都是为了——”

皇上一阵心烦,沉声道:“此事罢了。”

高继勋心头一寒,急道:“皇上!”

“琰王之事,情有可原,不再另行处置了。”

皇上不看他,看了一眼萧朔,用力按按眉心:“今日到此,散了罢。”

高继勋急追了几步,仍想分辨争论,皇上已由内侍扶起,离了内殿。

殿内静了静,渐有人开始低声议论,时不时有视线飘过来。

萧朔撑了下地面,蓄了蓄力,慢慢站起身。

殿角安坐的青衣老者从容站起,走到大理寺卿面前。

大理寺卿打了个哆嗦,低声道:“杨阁老,下官公务繁忙,无暇去集贤阁叨扰……”

“恕老夫直言。”老者面目和善,一双眼却极锐利,亮芒一闪即逝,“大人只怕正是忙于做事,无暇动脑,才犯下这般滔天错处。集贤阁有清心苦茶,不妨去静一静心。”

大理寺卿分明极畏惧他,欲言又止,只得咬牙道:“是。”

老者颔了下首,转回身,扫了一眼开封尹卫准。

卫准抿了嘴,静立片刻:“下官去揣摩——”

开封尹总与集贤阁拧着行事,卫准不止一次受他教训,索性也不浪工夫,停了话头自己背:“下官有揣摩朝政的功夫,不如去集贤阁跪一个时辰经,日日只知蝇营狗苟,如何能成朝堂栋梁。”

老者见他识相,不再多说,缓步走到萧朔面前。

萧朔抬眸,敛去眼底刀锋般冷意。

杨显佑,襄阳人,官至末相,致仕后赐集贤阁大学士。

襄王帐下,主招揽人手,降服朝臣。

云琅在大理寺狱的那些日子,身上落的每一道伤,都有这位杨阁老的手笔。

杨显佑穿着一身朴素青袍,鹤发矍铄,朝他拱手道:“琰王殿下,老夫奉旨坐镇集贤阁,有规劝百官、勉励朝堂之责。”

萧朔垂首道:“我有急事,急着回府。”

“殿下既入朝堂,当知上进。”

杨显佑慢慢道:“埋头做事、不求甚解,亦或是整日只知钻营,都非为官之道。”

杨显佑抬头,视线落在他身上:“殿下是——”

“都不是。”

萧朔道:“本王出来,未与同榻之人打招呼。”

杨显佑立在原地,一阵错愕。

他自先帝朝起为相,后执集贤阁,用为官之道规劝了不知多少朝中官员,从未见过这般理直气壮的,一时竟没能接上。

萧朔:“我夜夜睡在内室,与他一处。”

“老夫知道。”杨显佑勉强道,“此乃内帷之事,殿下——”

“昨夜他将我踢下了榻。”萧朔道,“大抵是因为我睡前未亲他,叫他不悦。”

杨显佑:“……”

“今日寒冷。”萧朔道,“我急着回府,要去抱他。”

杨显佑:“……”

萧朔一拱手,朝愕然立着的开封尹颔了下首,匆匆出了文德殿。

第六十六章

宫中, 内廷。

老太师庞甘坐在旁侧,参知政事垂首不语,枢密使左看右看, 坐立不安。

金吾卫守在暖阁外, 常纪进来,俯身道:“陛下,侍卫司骑兵都指挥使跪在殿外,求见皇上。”

皇上靠在暖榻上,一阵心烦:“叫他跪着。”

“是。”常纪忙应了声, 迟疑了下,“高大人说,有事要同皇上说,十分紧要……”

“什么要事, 又是琰王疑似同襄王一派勾结, 还是琰王意图谋反, 有不轨之心?”

皇上沉声道:“不过是给出去了个殿前司, 就值得他整日追咬着一个琰王不放!”

若非前几日高继勋信誓旦旦, 说已掌握了萧朔有心谋逆的证据, 皇上也不会不理萧朔所请, 令其在殿上分说。

却不想这般笃定的情形, 竟叫萧朔理据分明地翻了案。

皇上已压了半日的怒意,寒声道:“若能咬出个名堂来也罢了!如今竟反被人家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朕要他何用, 给朕添堵么?!”

常纪不敢多话, 低了头半跪在地上。

“依臣所见。”一旁参知政事忽然出声,“此事只怕未必这般简单。”

皇上倏而转过视线,皱紧了眉。

参知政事坐正, 慢慢道:“依琰王所供,当时情形,是侍卫司一路追捕琰王与护卫,那贼人反倒趁乱没了踪迹。至于是死是活,是否拿到了那东西,则并不清楚。”

“各执一词罢了。”枢密使皱紧眉,“当时玉英阁内情形,就只有阁内之人清楚,琰王自然能这么说……”

“不错,当时阁内情形,外人皆不清楚。”

参知政事垂着视线:“故而,琰王可能说谎,侍卫司也可能说了谎。”

枢密使心下微沉,跟着坐正了,还要再开口辩驳,皇上已沉声道:“一个一个说!”

这几日朝堂纷乱,已扰得人心神不宁,只觉事事蹊跷处处可疑。如今只剩了这几个心腹,竟还吵个不休。

皇上压着烦躁,扫了一眼参知政事:“依你所说,侍卫司竟也有可能不干净?”

参知政事静了片刻,低声道:“皇上切莫忘了大理寺之事。”

皇上被他戳中心头痛处,脸色骤沉,“大理寺卿跟了皇上这些年,看不出半步错处。论才平庸,论德尔尔,无非断案勉强不出错罢了,任谁也不会生出怀疑。若非景王那日无心一句,我们竟仍一无所查。”

“如今再回头看,这些年大理寺卿所报对诸御史的监察、对朝中官员的弹劾,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参知政事道:“以此反推,便更叫人不由得想,这些年来,又有多少其实忠于陛下的,却被或发配或流放,或是断送在了暗卫手中——”

“好了!”皇上厉声打断,用力按了按眉心,“此事……不必再提。”

皇上神色晦暗,眼底变换了半晌,低声喃喃:“侍卫司……”

枢密使坐在边上,眼看皇上竟有所动摇,再忍不住:“副相今日翻扯此事,无非是记恨你那学生当年被大理寺卿弹劾,在发配路上一病不起,与侍卫司何干?”

高继勋执掌侍卫司,是军中一脉。如今军中权力分属本就动摇,经不起再生变故。

枢密使不能坐视,急道:“侍卫司忠心皇上,无非办事不力罢了,值得副相这般尽心思?!”

“提及此事,并非翻扯旧账。”

参知政事眼底沉了沉,又尽数敛下了:“只是侍卫司如今情形,实在与大理寺相似,由不得人不生怀疑。”

“你诘责侍卫司,无非是因为当初与戎狄和谈之事,跳过了你政事堂。”

枢密使咬牙:“你我政见不合,直对枢密院来就是,何必牵扯下属禁军统领!”

参知政事神色冷然:“照大人所说,当年与本相政见不合,冲本相来便是了。为何要与大理寺卿勾连,构陷政事堂?”

枢密使被他驳得面色青白,含怒起身:“你——”

“都给朕闭嘴!”

皇上厉声呵斥:“什么时候了,一个个还在这里为了点旧怨私仇,互相攻讦!”

“若非朕当年被压制得太死,难以淘换出得用的人,也不会在今日捉襟见肘,连外人也要拿来借势!”

皇上再压不住火气,语气冰寒:“只你们几个勉强得用,如今竟也在这里各怀心思,攀咬个不停……”

参知政事不再开口,起了身,跪下叩首请罪。

枢密使仍觉不安:“陛下!臣——”

“都给朕回去闭门思过!”皇上重重拂袖,起身出门,“叫脑子清醒清醒,再来说话!”

“陛下!”

枢密使追了几步,追之不及,眼睁睁看着皇上出了门。

枢密使心中焦迫,再看向一旁安坐的老太师庞甘,急道:“太师,侍卫司与我等素来一体,您就什么都不说吗?!”

“说什么?”

庞甘扫他一眼,慢吞吞道:“琰王受的伤是假的,还是侍卫司朝琰王动手是假的?”

枢密使被问得一愣,无从反驳,急道:“纵然如此,可侍卫司绝非襄王一党!岂容这般平白怀疑……”

庞甘起身:“皇上最忌讳官官相护,你若再替侍卫司分辨几句,就不止侍卫司可能是襄王一党了。”

枢密使如遭雷击,怔忡立住。

庞甘不再多说,由内侍扶着,缓步出了内廷。

枢密使立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还是咬牙快步出门,上车回了枢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