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49部分阅读(1/1)

细细瞧她两眼,圣沨轻叹道:“这一年多来,我再也未见过你如此有精神的模样。”

萧冷儿不及答话,她抬头便见原镜湄急急向着二人走过来,不由挑眉道:“你消息倒灵通。”

秀眉紧蹙,原镜湄道:“是问心叫我前来寻你。”

萧冷儿失笑:“我只当他前几日说不再管我的话是当真。”

“他自然不知道你在此处。说了好几处地方,让我一处一处前去查看,这是最后一处了。”低声向她解释,原镜湄将手中一物递给她。

这丫头今天吃错药了么萧冷儿挑眉看她:“这是什么”

“问心让我给你的。”

萧冷儿还是不接。

“是陵迟殿关押众人的解药。”说完这一句,原镜湄忽地就红了眼眶,神色间显见十分不安,“我不知他让我给你这东西做什么,也不知他想做什么。这些天他总是和一干长老和堂主关在一起,说些甚也不让我知道。他好像还去看过扶鹤风等人,闲下来便总用一种很奇特的神情看着我,我、我”她说至此珠泪滚滚而下。

她委实担心到极致了。可她什么也问不出来,什么也不知道。

事到如今,他已坐拥天下,也拥有了萧冷儿,她不知还有甚事是要他为难的。

沉默片刻,萧冷儿道:“他还说了甚”

摇了摇头,原镜湄颤声道:“他只说给了你这包东西,让你去陵迟殿,余下的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了。”

心中纷乱,萧冷儿不愿被那烦乱中生出的不安左右,断然道:“我们先去陵迟殿。”

拿着解药是做什么自是救人。

但众人明显不肯相信如今的萧冷儿还有这好心。

心下不安的感受越发浓烈,萧冷儿无奈与众人纠缠,径直将解药首先递给无想大师几人,原镜湄在一旁轻声解释服食之法。

如今天下时分时合,众人是降是反她都已顾不得了,她只想立刻知道庚桑楚究竟要做什么。立刻

无想大师只用了一句话便说服殿中超过半数的人,他道:“萧姑娘一直以来只是在等待时机罢了。如今,想来是时候了。”

原镜湄和圣沨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们两人从头到尾就没有相信过萧冷儿所谓的“投诚”。

众人纵还不肯信萧冷儿,但无想大师几人吃过解药后全然无事,反倒闭目调息,看来倒当真像在恢复功力的模样。一番衡量后,众人一一吃下解药去。

这过程中萧冷儿满心茫然疑虑,身边似有人叫她,她心中一紧,立时回过神来。刚想开口,忽觉手中有异,她一眼瞟去,才发现自己还拿着圣沨方才所阅那书卷。本想即刻丢掉,但目光所及的几个字却叫她浑身血液一凝。

拿起书卷来细细看上几眼,萧冷儿抬头,满目惊恐:“这书你从哪得来的”

“大哥处得来。”圣沨道,“这两年大哥一直研读跟这有关的书册古籍。我一时好奇,便借来看看。”

呆立半晌,萧冷儿忽道:“圣沨。”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禁魂这种咒术,可有解咒之法”

“有的。”原镜湄插口道,“我就听他说过一次。说这等霸道的咒术,原来世上当真有破解之法。”

回想前事种种,萧冷儿几乎站立不稳。脸色如死灰白,她面前翻到书册最后一页,只看得一眼,她只觉眼前一黯,几乎立刻便要昏死过去。

圣沨镜湄二人连忙扶她。

一口咬破舌尖,鲜血和疼痛的滋味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决然推开两人,刚才还摇摇欲坠之人此刻却轻得没影子一样往外掠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有谁说了一句:“她不是早已武功全失了么”

捡起那书册,原镜湄怔怔翻到那人方才所阅,上面寥寥几个大字写着:“以形异形,以毒攻毒,以血还血,以你之身,替我之魂。”

低吟一声,原镜湄瞬间昏厥过去。

萧冷儿不顾一切向那日所见的山洞狂奔而去。

她顾不得身后有多少人在呼喊她追赶她,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到那个人,立刻见到那个人

但如果还有哪怕一丝的可能,她只盼望永远不要在那个地方见到那个人

所有的一切都像风一样飘远,昔日她望而关注的城垣,今日她轻易就翻阅过去。

她终于见到了那山洞。

洞口竟站立了扶鹤风、洛文靖、依正豪等人。

原本该是大敞的洞口,不知何时竟已被封闭。那一眼望去便知是玄铁精钢所制的坚固无比的牢拦。

一人就坐在那牢拦之人,正悠悠扬扬潇潇洒洒放声歌道:“我生由我定,我死由我定,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命由我、不由人。”

是他,当然是他。

那歌声就如昔年他与她初见时那般豪迈动人。

不,她不用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用看到他的人。全天下,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是他,她就知道。

一步步走近,她与他终于再见。隔了七天,这是七天,是七年,还是七生七世

他依然是带了最美的笑容在看她,情深无限。

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萧冷儿不知站立多久,终于开口向他问道:“我以为你已准备好,与我同死”

面上灿美笑意渐渐化了无奈,良久庚桑楚若有似无轻叹一声:“你当真想过与我同死这一年里所有的一切,难道不都是欺骗”

“生则同眠,死则同岤,今生今世,此情不渝。”张口,两行清泪顺着腮边滑落,她颤抖不成人形,“说这句话我是认真的。”

他粲然微笑:“有你这句真,我死而无悔。”

她隔着牢拦与他互相凝视,如同隔了万水千山,隔了山河大地。无意识走上前,她敲着牢拦,一下又一下,双手很快鲜血淋漓。

抓住她手,庚桑楚温柔看她:“那日我问你,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说天下安定。”

“我如今终于拥有天下了,我可以给得起你了,萧冷儿。”他含笑望她,柔情缱绻,痴醉无限,“拱手河山能讨你欢”

第十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们再来做最后一场戏罢。

他甚至不用出声,她也知他说了甚。

事到如今,他二人之间还有任何戏可做在他示意下,她缓缓回过头去。山洞之下不知何时,竟被业已恢复武功的原武林盟一干人齐齐围拢。

萧冷儿无知觉地再转过头。却听庚桑楚道:“这一年来你种种所为,我如今要你亲口说与我听,你肯是不肯”声音算不得大,却足以叫底下那一众武林人士听得一清二楚。

萧冷儿只是空茫茫望他。

庚桑楚见状转向扶鹤风道:“扶盟主,如今我身在这牢笼之中,是绝不可能再出来了,你们也不必再做戏。当日你们约了萧冷儿见面,她具体对诸位说了甚,可否一一相告”

看一眼萧冷儿,扶鹤风正要开口,方才闭口不言之人忽又截过了话头:“你我之间的事,又何必烦劳旁人之口你想听什么,我答你便是。”

她从未想过隐瞒他,从未。但他难道当真没想过为什么他为何,到了有关自己的事情上,却这样的傻

微微含笑望她,庚桑楚目光似是欣慰,又似心酸:“一年之前我在你和扶雪珞的婚礼上掳走了你,当日你我二人拿命来拼,此后你日日恨我入骨。何以一年前我攻打玉英门前夕,你要当着全圣界中人的面向我投诚”

“只因那时我已明知争夺天下扶雪珞绝不是你的对手,整个中原武林无人是你的对手。”一手握了精铁牢拦,萧冷儿出神望着指尖滴落的鲜血没入地下,“我那时已决意要不惜一切助你夺取天下。想着待你拥有一切之日,我再夺走你的一切,必能使你加倍痛苦。我再在你最痛苦的时候了结了你,便是最好。”

庚桑楚颓然苦笑:“只因为这样么”他早已知道她对他有多么的恨了,他从来不去想,只因明知那深到让他无法承担。

“不是不是。”摇了摇头,萧冷儿低声道,“我那时是气昏了头,一时意气才那么想。我要杀你,你岂会不知而你,我根本从未了解过你。后来我见了木枷,他问我如今究竟想怎样。我想起我爹一生都盼望天下安定,而我为了私仇,竟已将他昔年的嘱托抛诸脑后。我从那时起才真心想要帮你,用我的法子死的人总比用你的少。我早已不求甚善因善果,只想着武林一统,总要比争斗不休来得好。”

“扶鹤风看穿了你的计策”

“武林之中,很多人都曾受过我爹的大恩。”看一眼洛文靖,萧冷儿道,“我便持着这些恩惠与他们谈条件。你与扶雪珞二人的才智,扶鹤风几人看得比我清楚,当日他们主动找我,难道不是一早看穿扶雪珞斗不过你,别有用心要逼我拿出态度只是我比他们更轻松说出口罢了。我说你一统天下只是早晚的事,他们负隅顽抗只会使得武林同道白白流血再无转圜之地,难道这样的结果是他们想要的他们要我发动紫衣十八骑,但紫衣十八骑我爹爹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解散了,就因为不想再多造杀孽,又像许多年前那样尸横遍野。如今那些叔伯都已生活得很平静,爹爹和他们都不愿再做的事,我难道会逼迫他们我跟扶鹤风说,扶雪珞如今不成气候,不给他致命的打击,将他陷入绝境,他永远成不了大事。其实能保存实力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想要的,这种划算的买卖谁不愿意各派掌门都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人,说到底谁真的在乎行事手段终于他们都同意了这交易,只让我保证在这期间绝不残害各派弟子,我以萧家尊主信物作为抵押,立誓绝不反口。”

“既是交易,你又许诺了这些人甚”

盯着他眼,萧冷儿缓缓道:“天下大权,你我性命。”

庚桑楚挑了挑眉:“扶鹤风和洛文靖当真想要你的命”

“要不要都好,我的命总归是摆在了那里。”目光从一众武林人士面上一一掠过,萧冷儿面含冷意,“想要你我二人性命的,又岂止一两个人而已。”

“他们也真狠。”庚桑楚摇头笑道,“你可至今时今日还在为着天下大局着想。”

“莫要搞错了。”萧冷儿冷冷道,“时至今日,你也好,我也好,我爹娘也好,我为的不过是个人恩义。兼济天下那是你问心才敢有的豪情,萧冷儿可当不起。”

笑一笑,庚桑楚也不与她辩驳:“那日扶鹤风最后给扶雪珞重重一击,那是你二人商量好的你有何打算”

“我没有任何打算。扶雪珞若受此打击就一蹶不起,只顾怨恨我等,那我从此便绝不会寄任何希望在他身上了,他正好也省了事,从此自管退出武林逍遥山水去。”

她这番话答得语声淡淡,扶鹤风竟也听得神情淡淡。想来这件事上两人早有共识。

“扶雪珞离开之时你曾交托他一物,那是何物”

闭了闭眼,萧冷儿道:“能请得动紫衣十八骑的信物。”

此言一出,连扶鹤风等人也是大讶。唯独庚桑楚似早已料到,神情不辨悲喜看她:“你适才言语,我以为你至少会放过萧家之人。”

“我连自己都无法放过”掐了掌心,萧冷儿声音力持平静,“圣界这一年势如破竹,军心大振,达成前所未有的上下齐心。无论我如何待你,能从你手中得到什么,没有另外一支无坚不摧的力量为后盾,我也不敢贸然行事。”

怔怔瞧她,庚桑楚半晌道:“你和扶雪珞都说了些甚”

“我告诉他,这一年务必要与紫衣十八骑在一起,不可贸然行事。你我一统天下之日,才真正是他们行动之时。”

“现在是不是该我掉过头来请求你了”庚桑楚自嘲笑道,“要你在我身死之后,对我教友手下留情,不可虐杀”

她没有答话,他良久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的。你表现得再冷酷,内心总也还善良。后来这几年你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骗人。”

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萧冷儿道:“你问完了没有”

上下瞧一瞧她,庚桑楚竟笑出几许安慰:“你果然还是有恢复功力的法子。”

冷冷看他,萧冷儿声音更冷:“除掉那心锁的钥匙,难道不是你有意留给我”

“你问完了,如今该轮到我问了。”

双目瞬也不瞬瞪着他,充满恨意与绝望,萧冷儿一字字道:“我不是在与你做戏,我再也不与任何人做戏。我问你的事,你最好也老老实实答我,否则就算追到地狱十八层,我也绝不放过你”

庚桑楚笑容充满苦涩。他倒当真算错一回,他是太高估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竟以为她此时至少还能保持理智清醒。暗中摇头,庚桑楚向扶鹤风道:“扶盟主,我如今想逃也逃不脱了,想来诸位看热闹也该看得够了,劳烦你”

“不必。”打断他话,萧冷儿硬声道,“你我之间恩怨纠缠,总该算个清楚。今日我能将算计一年的东西统统抛诸一旁,你难道不能”

事到如今她竟还要区分天下和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摇一摇头,庚桑楚无奈叹道:“你问吧。”

“解咒之事,你从何时开始打算”

“我娘亲死后,将这副担子交托给我,但我从未打算屈从于所谓的命。”庚桑楚淡淡道,“我一直设法寻找有关禁魂的施展和破解之术,总算天不负我。要说我真正打算以身试术,那是三年前我害死你爹娘,亲眼看着你生不如死的那一天。”

她看着他:“为什么”

他亦看着她:“我一生毫无所求。二十岁以前,我命中无所念,无所盼,因我明知老天不曾给我这机会。可我遇到了你,你给了我太多,叫我难以承受,也无以为报。我一生之中,再没有谁比你更令我爱慕,可我却伤你至深。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我总想着,除了死我能不能另做一些更叫你解恨之事,叫你还能念着我不恨我之事。后来我想到,若能解了萧楼两家受累百年的怨咒,那你是不是能好受些。”

她还在看着他,痴的恨的怨的痛的:“拱手河山你又从何时开始打算”

他道:“三年前你就在我眼前转身离去的那一天。”

萧冷儿颓然后退,一张脸灰败如死。

“很可笑是不是”庚桑楚笑一笑,却头一次笑得比哭还不如,“就在那天早上,我还以为自己能选的从头到尾只有一样,为此我已决意背离一切。可我将你害成那样了,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全错了。”

呻吟一声,萧冷儿软软跌坐在地,面上早已泪水纵横:“婚礼上掳走我的那一天你早已打算好了比我打算得更早”

在她算计着要从他手中夺取天下的时候,他已更早计划着要将二十年筹谋得来的江山拱手相让。

他怎能如此残忍待她

他说,你会高兴么

他说,从此她就是你们的当家主母,就算我不在

他说,生则同眠,死则同岤

疯狂的痛觉中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没想过要瞒你。从一年前开始,你的那些打算,你做的事,你样样做给我看,我什么都看得清楚。你要我的态度,我便给你”

声音忽然顿住。他见到她抬头神色,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怒意。

良久她轻声道:“其实你从未替我想过吧哪怕一瞬间。”

庚桑楚呆住。

“就算一瞬间也不曾有过。”她声音还是那样轻,却含了刀锋一样的尖刻,“曾经我有多么的爱你,后来我就有多恨你。恨我以为我分得清,但其实我不能,我每时每刻都活得像个两头分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像个疯子这一年我都在试探你,我为何试探你只因我想要你的态度想看看你会不会任由我胡作非为瞒天过海到最后夺取你的一切就因为这样”

慢慢挪近,她双手伸进牢拦,慢慢卡上他的脖子,用上她全部的力气:“我只想看你是不是真的已能放下这一切了。你说我死之日,你怕也不能独活了,生则同眠,死则同岤。我知道不能信你,你只会一次次骗我、害我可我忍不住又想要信你了,想着再信你最后一次。你说,庚桑楚你说,你怎么会负我至此,你怎么会负我至此”

她已泣不成声。

他的眼泪不知何时也已涌了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却再也无法渗入她荒芜一片的心。

她恨他恨到死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狱她以为今生的夙愿一朝可现,可到头来他甚至连这机会也不给她

如果他真有那么爱她,如果他曾为她考虑过哪怕一瞬,那他此刻不会在这里,如果他肯再装傻多一刻,如果他肯陪她演戏演到死,如果他给不了她生的幸福至少给她选择死的方式如果

死死卡着他的脖子,满腔的疯狂恨意让她几乎崩溃。如果可以,让他们两人就此死在这里

他却终于还是反扣住她的手。

俯着身一动不动,许久她沙哑着声低低道:“告诉我,你母亲临终之前的遗愿是什么”

仿佛已过千秋万世那么久,他轻声吐出六个字:“毁灭楼心圣界。”

毁灭楼心圣界,毁灭楼心圣界,毁灭楼心圣界

无力垂下手去,她跌坐在地,直至浑身都簌簌发起抖来。

颜色比死更加惨淡,半晌恢复些气力,萧冷儿也不抬眼,轻声道:“一切直到方才,你还在骗我。你一生对我说过最真的话,大概就只有这六个字。”

毁灭,楼心圣界。

动了动嘴唇,庚桑楚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出声。眉宇间神色极为痛苦,他想伸手再去握她,却不敢。

“你不愿与我同死,你连死都要欺骗我,只因你留着自己的命,是为了要实现对你娘亲的承诺。”

终于抬头看他,她目中全是寂灭的绝望之意,连恨也已找不着一丝了:“我早该想到你的,你娘亲那样的人,再爱你爹,也绝不可能逼迫你去帮助你爹实现他称霸天下的夙愿。原来如此,果真如此,她可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了不得。”

“她并不天真,她在你出生之后就悉心栽培你,不是想叫你日后称王称霸,而是要你毁掉那些曾经带给他们痛苦的、也折磨了楼心月这么多年的东西。她不天真,以杀止杀,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留下任何退路,要叫你从出生到死一条路直走下去,绝无悔意。或是我高看自己,但你一生之中唯一的错,你娘亲唯一没算机到的,许是你遇见了我。也许你若从头不曾遇见我,也许你不会有今日的痛苦,不会有这些年的痛苦。”

她看着他,目中没有光,只有寂:“很多年前,从我们相识开始,从我们认识之前很多很多年开始,你一统中原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借着天下的力量彻底摧毁楼心圣界,彻底将它融入武林之中,再无翻身之日。我认识你的那一年只有十七岁,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利用我,利用了我这么多年。”

眼中全是泪水,庚桑楚心如刀绞,颤着声,却抖不出一个清楚的字出来。

“这一年来我看着你,宠着我,让着我,明知我所做的一切却不揭穿我,我原以为早已死透的心,又一点点死灰复燃。我以为你已经改变了,我以为经历那么多事你心里至少已经有所悔意。我又开始有所希冀,一丝,哪怕只有一丝,我都盼望结束这一切之后,在你我死之前,是否能有那么一丝真心相亲的机会,让我可以死而无憾。结果到头来我发现并没有,哪怕一瞬,你也不曾想给我这机会。”

她看着他,泪水慢慢从她眼眶里跌落下来,再没有一丝光泽的眼泪。

“我知道你不会再信我。”伸出手去强握住她,庚桑楚颤声道,“没错,我最开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曾答应娘亲所要做的,一心只想着你所说的那个结果,我没有别的路走。可后来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做这一切只想要弥补曾经犯下的对你的过错,我以为你会想要的,我以为你会。”

另一只手也紧握住她,他切声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也没想利用你。当初蜀山一役过后,我决意要和你在一起,那时候我想到,终究会有完结的一天,等到这一切都结束,我就能带你走了,我们还会在一起。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霸着这天下不松手。”

只是,那时候的他们终究是太天真。他没想过日后会发生那种种的惨事,没想过会让她经历那么多难以承受的痛苦,也没想到

“也没想到时至今日,在我的心里你依然重过了天下。”似看穿他心中所想,萧冷儿轻声道,“这些年你独揽大权、掌控生杀已成习惯,既认定我恨你入骨,便决不会再来过问我的意见,轻易便定下这你生死由你不由人、更不会有我的最后一条计策来。”

庚桑楚就连半个字也反驳不得。

她仍是那轻轻的声音道:“你唯独只是没想到,我行至今日,一生之中最大的愿望已不是报仇雪恨,更不是争夺天下,而是与你死而同岤,共赴黄泉。”

庚桑楚甫一张口,眼泪便是滑落下来。

看他模样,萧冷儿竟还笑了笑,神色看似比方才轻快不少笑道:“你我之间看来真是深仇大恨、死而不休了。饶是我机关算尽,又怎能算到,你预留给我的结局,竟是行到地狱也永不再相见。”

两人默默对望,半生爱恨嗔痴,至此时此刻,竟已无话可说。

良久萧冷儿再道:“你一生的痛苦都是自找,我一生的痛苦却有一半是你加注于我。庚桑楚,你就算死,也仍然欠了我。”

殊无笑意咧了咧嘴角,庚桑楚道:“我没想过今生还能还清你。”

颔一颔首,萧冷儿道:“不然你先从这鬼地方出来,或者我还能信你方才所言,你如今所做所为是为我而非为你娘亲。我们好生理一理,这些年究竟欠下了些什么。也许到最后我们彼此可以互相谅解也说不定。”

她语声是那样的平静,可顺着眼角落下的泪却是那样凄凉:“你知道,只要你此刻还不停止,只要你继续向着那里面走,那我一生的愿望都要落空了,我真的再也不能够原谅你了。”

生不能,死不能,到了地狱不能,入了轮回也不能。

他不说话,只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问心”

凄厉的尖叫声迅速由远而近,打破此刻沉寂。

屏息凝神的众人不由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回过头去,却是圣沨原镜湄一行人正如飞赶来。那尖叫之声正是原镜湄发出,此刻眉眼凄然隐含无望之意,显见伤心欲绝。

但庚桑楚萧冷儿二人却如不见,既不回头更不理会。圣沨镜湄几人行得近了,听得庚桑楚正自对萧冷儿说道:“我一生行事,你甚时见我给自己留过后路。”

他一句话说完,萧冷儿已是一掌劈下,这一掌隐含她这几年全部修为,生生打在那精铁牢栏之上,一时间山洞轰鸣,石屑纷落,但那牢栏却没有半分损伤,而她一整条手臂已被鲜血染透。

半身血红,但她面上颜色却是惨白,一字字道:“倾你我之力,毁不掉这铁栏,却也要毁掉这山洞。”

望着她出神半晌,庚桑楚轻声道:“你记不记得,许久之前你哭着跟我说,要承担我犯下的罪过,祈求上天能够宽恕我,那时我狂言不畏天不惧地,但我心里实在感念你极了,想到一生得你衷情,夫复何求。但我明知自己所犯下的罪孽,绝不是旁人能承担。你有一句话却说得对极了,你一生的苦,这些年犯下的所有罪过都由我而起,你不能代我承担,我却能一并担了你的。你还记得那日我领你前来,所见的血池那便是这一年以来你我所牺牲的旁人的血。冷儿,在我内心深处,实在希冀你到死都能像多年前我初次见到的那样纯洁无瑕。这一切的血腥杀戮,都不该属于你的。”

他看着她,低低道:“再有一炷香时间,我发动那术法,这山洞之中早已被我布施了火药,届时方圆几里只怕一场火爆难以幸免。时间不多了,你领着他们一起,赶紧退出去罢。”

萧冷儿面无表情道:“到最后你也决意要舍弃我。”

“我心底是真悔了。”抚她伤重手臂,他低低道,“但我已无路可退了。今生我怕是无缘再求得你谅解。”

她不语,他这才转向圣沨和原镜湄二人道:“我已为你二人各自留下一封书信,该如何做,信中已交代清楚,你们定要依照信中所言,祝冷儿成事,莫叫我失望。至于日后何去何从,我但愿你二人能过一些真正平静淡泊的日子。”

拭去眼角泪珠,原镜湄道:“你死了,我也不愿活下去了。”

瞧她一眼,庚桑楚静静道:“你适才没听到萧冷儿所言我此去为解楼心玉妍百年禁咒,除非顷刻就死在此处,否则只怕到了黄泉你我也不能同路。”

“呛”的自圣沨腰间拔出佩剑,萧冷儿冷冷道:“那你我就在此处同死好了。”

凝视她惨淡面容,良久庚桑楚柔声道:“这天下无论紧要与否,你我总算为它操劳半世,失去一切。既已走到如今这一步了,我求你别再与我致气,只当是为了我,你好生把剩下该做的事情都做完。”

侧身而立,萧冷儿神色僵冷:“我如今生不如死,可说遭受比四年前爹娘同死那一天还要撕心的痛苦,你此刻叫我为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庚桑楚忽地扑嗤笑道:“你方才也承认了,你心里始终有我,将我看得比天下一切都更重要。反正如今你生生死死都绝不会再原谅我了,那至少,我还活着的这片刻,你我这么多年强压心底的爱意,都不要再隐瞒了。”

眼泪滚滚而下,萧冷儿终是忍不了俯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确实无法再忍耐了,一分一毫也再不能。

即将永永远远失去他的痛苦和恐惧,早已压过了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怨恨,早已盖过了一切。

直到此刻她方能对自己承认,原来这么多年来她果真连片刻也不曾真正放下过他。她对他的恨有多深,隐埋在心底里的爱只会更深。

他一生负她至此,可她是再没有心力去恨了。

那哭声哀痛绝望得叫人不忍听闻。

一手抚着她青丝,他双目凝视她,充满感情,充满爱怜。他一生对她爱得太多,表达太少,这一眼大抵也是他这许多年望她最深刻的一眼。

扶鹤风几人和武林盟众人早已听到庚桑楚方才所言,扶鹤风在一旁早已出言令众人撤离此处,但众人也不知为何,各个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的,动也动不了。

这一段惊世奇情和庚桑楚身上种种,委实叫众人太过震动,一时竟无人能有所反应。

哭了半晌,萧冷儿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红肿,与那人注视半晌,忽开口道:“一年前我便应你之事,我们如今来完成了它吧。”

庚桑楚一时有些不解。

轻声笑一笑,她笑声却说不出的凄然:“你难道不想与我成亲了”她说话间目光看向洛文靖,洛文靖立时上前道:“我曾与你二人父亲都有过八拜之交,你二人苦恋多年,我这当叔父的没什么好礼相赠,却也能为你们当个证婚人。”

感激地冲他点点头,萧冷儿复又看向庚桑楚。

“若你当真愿意嫁给我这忘恩负情之人,那便是庚桑楚一生最大的幸事。”执了她一缕秀发凑到唇边轻轻一吻,庚桑楚笑靥美轮美奂,拉着她手双双站起。

当下隔了牢栏,萧楚二人执手站立,圣沨上前充作司仪,高声念一句“一拜天地”,那声音内劲充沛,竟在这小山谷中回荡不去。

庚桑楚萧冷儿向着武林盟众人方向盈盈跪拜。

“二拜高堂。”

想起多年前江南那一场无疾而终的婚礼,洛文靖一时感慨万千。又想到片刻之后眼前这对爱侣的结局,一个是自己疼若性命的小女儿,一个是心上人的爱子,忍不住一阵心酸无奈。

伸手虚扶两人,洛文靖热泪盈眶。

“夫妻对拜。”

转身相对,二人深深下拜。

“礼成。”至最后二字,圣沨语声终带哽咽之意。

原镜湄早已泣不成声。

扶萧冷儿起身,庚桑楚温然看向圣沨:“沨儿。”

圣沨安静地上前。

“我从小就最疼爱和关照你,只因我明知你是几个人之中最不会照顾自己的。但日后我不在了,湄儿和浓儿却还要你来看护。”看向镜湄极尽凄楚神色,他眉目终究软下去三分,“我萌生死志,你二人是早已察觉的,至此时此刻,万万不可再任性胡为。”

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终仍停留在萧冷儿清丽面靥,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七年前我在江南第一眼见到你,那时候我就想,这真是我一生见到最美的姑娘。”揽近她,他凑到她唇边深深一吻,终于转过身绝然而去。

“问心”凄厉地大叫一声,原镜湄整个身子都扑向牢栏,却还未扑拢已倒头昏死过去。

那一个微笑也是她一生见过最美的笑,这一个背影也是她一生见过最绝情的背影。她痴痴想,无知觉拾起地上那长剑,一剑剑向着玄铁所制的牢栏斩去。

圣沨洛文靖等人连忙上前阻止,却哪能拦得住她

庚桑楚既已赴死而去,余下众人也不忍再目卒萧冷儿的惨状,一一转头而去,又想到庚桑楚片刻前所言,不由走得更快。

有如入了魔障,萧冷儿一剑接着一剑斩那牢栏,直至剑身已寸寸断裂,直至她用拳去打用脚去踢浑身有如浴血,直至整个山洞口都给她打得嗡嗡震动,仍是不肯停下手。

若叫她就此打下去,只怕一炷香时辰之后她便当真要陪着那人共赴黄泉了。洛文靖等人无奈,唯有强制住萧冷儿离开。

方行过那城墙之后,耳听身后轰隆之声,众人回过头去,只见整座山谷浓烟滚滚,一波接着一波的火势与震动传来。众人哪料到竟有如此强势,加快脚步往前跑去,跑了没多远又听轰隆隆一阵响,却是方才所经那数丈高的城墙终于也给震得倒塌下来。

被圣沨抱在怀中,萧冷儿浑身簌簌发抖,张口欲呼,却无论如何也发布了声。眼泪仿佛没有止境地往外涌,似要把一生的份都流尽。

良久终于拾起力气从圣沨怀中挣脱开来,萧冷儿踉踉跄跄跑前几步,双手抱头俯地,那地热的温度似终于激发她内心深重痛苦,她发疯似地尖叫起来。

“啊”

叫声融入滚滚而来的火势激荡之声,凄哀欲绝。

第十一章 几度春去春又回

一连数日,庚桑楚之死令楼心圣界教众陷入前所未有的惊惶无措中。但如今庚桑楚摆明将天下大权让出,武林盟众人又得知扶雪珞不日便带领紫衣十八骑赶来,在扶鹤风几人安抚下,自然不会妄动。

又兼教中应龙等人早已接受庚桑楚密令,圣沨镜湄几人依计与几位长老护法一同行事,倒也堪堪稳住人心。

只萧冷儿自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连着三日未出房门一步,于庚桑楚交待种种事宜更半分不理会。原镜湄连日虽与他一道,却是心如死灰全无生气,两人都叫圣沨担心不已。

第三日晚,连续操劳的几位首领终于有机会坐在一处议事,却是圣沨领头。上官云心有不甘道:“圣君赴死,天下震动,老圣君他至今日仍不露面,咱们辛苦多年打下的江山,难道当真就要白白送了给武林盟那帮无能之辈”

瞥他一眼,圣沨淡淡道:“上官堂主一向有雄心壮志从不加掩饰,只怕当初便是看中我大哥终可成事方誓死效忠追随他。但大哥既留你至此,便是他看重与信任你,我也相信堂主绝无叛逆之心。”

上官云慨然道:“天下之大,惟有圣君能叫我肝脑涂地,只要是圣君的决定,上官云纵心有不服,却也决不会反叛他。教中若有谁敢存那反叛之心,上官云第一个不饶他”

“你既效忠大哥,难道不知他从来以大局为重,绝不会做任何有损教众之事,更不会为了儿女私情罔顾大义”

上官云应龙几人闻言都是一怔。

自袖中抽出一封书信,圣沨递给离己最近的刑思堂,口中缓缓道:“大哥留给我的信中言道,他多年征战与杀戮,早已失却仁德之心。争夺天下虽易,但以此手段打理天下却是难。不只是他,我教中自老圣君至诸位,各个如此。但扶雪珞却不然。他这两年留神关注扶雪珞,但觉此人无论胸襟气度,抱负才能,比之若干年前都不可同日而语,更遑论他多年来始终未失去我圣界中人所缺失的仁德之心。大哥和冷儿,都没有他这番大的仁义。若真想武林从此无事,却还要靠扶雪珞这样的人来治理方可。”

刑思堂几人览庚桑楚信中所言,无不慨然。数日前庚桑楚只交待众人当作之事,却并无这番言辞。应龙叹道:“圣君的胸襟气度,才真真是天下无双。”

“圣沨在此求诸位应允一事。”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掠过,圣沨缓缓道,“早在大哥接替圣君之位之前,诸位已选择效忠于他。既如此,无论老圣君接下来有任何动静,望诸位都能依照圣君死前所言行事。”

第四日黎明时分扶雪珞便已率领紫衣十八骑赶来。行至洛阳城门前,却见一人出现在晨曦之中,竟是久未现身的楼心月。

一早得知庚桑楚死讯,扶雪珞匆匆赶来只为见萧冷儿一面。此刻强敌当前,却也只得强压下心思,沉声道:“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