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41部分阅读(1/1)

自己而活这些空话,到如今却也不现实。

是以她私心里觉得自己跟楼心月其实一样可怜。但她却并不愿和楼心月一样坦然说出来,她什么都没有了,唯独还想留着表面的这点傲。至少,在一切解决之前,留着它。

楼心月道:“我也不会在此逗留太久,扶家与洛家之人只怕即可便会赶来,三年之约已至,我也该回去助楚儿一臂之力。”

他说那名字时留神看萧冷儿,奈何她竟是连眼皮也不动一下:“既如此,也劳你转告他,我此番下山,是决意要了结这一段恩怨。我既已下定决心,也请故人莫要再仰仗昔日那一点情分。”

楼心月目中甚至是带了些好奇与探究的望她:“你倒当真舍得三年前我是亲眼见到你宁愿自裁与负尽天下人也不肯负他,如今这言之凿凿、却又是为着哪般”顿了一顿他忽的又笑道,“其实我辈之人不拘小节,你二人若当真想在一起,我这当爹的必不至反对。”

他方才开口之前实连自己也没料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但若说三年前萧冷儿纵然慧及天下,但一眼望去亦不过是善良女儿,至今日他二人相对半晌,此女从呼吸吐纳到言谈神情,却是毫无破绽,倒叫他当真有些惊诧起来,这才忍不住要拿话激她。

萧冷儿神色不变,一双手拢在宽大袖口中:“昔年少不更事,起了不少糊涂心思,亦犯下不少罪过,倒叫圣君见笑了。”

糊涂心思罪过楼心月沉吟片刻,复又笑出声来:“你确是变了。”从前那个至情至性的萧冷儿,纵使再恨极了那人,却也敢当着天下人承认对他的情意。那般朗朗态度,与如今这不露声色,确已相差太远。

萧冷儿已俯下身去抚弄墓前长草:“圣君这就请离去吧,扶洛两家后人想必随后就到,咋见之下唯恐伤了和气。今日原非咱们正式相见之期,找个时间,本座自当前来圣界拜会。”

她自呼“本座”,却也是一生中头一回以此自称。楼心月这才醒悟到眼前这小女子业已是紫峦山之主,论名望地位竟可与他并驾齐驱,之前倒是他仍以旧时目光看她,委实掉以轻心了。想到此着,楼心月再不多言,转身便待离开。萧冷儿却再度开口:“本座方才所言,还望圣君牢牢记住。”

调头看她,他有些不解。

站起身来,她捋一捋额前乱发:“圣君半生无敌,一心求败,本座、必会给你一个了结。”

楼心月微怔过后洒然而笑:“本座虚席以待,还望萧姑娘莫让本座久候。”

说完这句两人再无言语,楼心月飘然离去,萧冷儿还是蹲了身整理墓前乱草。只一炷香工夫,扶雪珞几人身影便已出现在丛林那头。她远远看着,到底忍不住低头一笑,却终究没有起身相迎。

洛依二女却已欢呼着向她跑过来。

二女即将扑倒她身上,萧冷儿及时起身,冲二人笑上一笑。

这一笑却让那两人接下来的动作生生顿住,面上原本混合了欢喜和激动的笑意和盈睫泪光都仿佛停顿了片刻,两张美丽无端的脸,这般看来竟有些好笑。

原本期待已久的重逢就在她这一笑中化了好笑。

洛烟然呆呆看着她,依暮云目中那泪珠却已滚落下来,喃喃的也不知是与她说还是自言自语:“十二年了,咱们相识十二年,即便是第一次见面,你也不曾如此生疏的对我笑过”

萧冷儿恍若未闻,只朝着随后而来的扶雪珞洛云岚二人颔首浅笑:“好久不见。”

望了她笑靥,洛云岚亦是不语,四人中唯有扶雪珞浮出苦意隐现的笑容,柔声道:“这几年你可安好”

“一切都好。”萧冷儿点点头,随即敛衽福一福身,“大敌当前,几位有心前来祭拜亡母,冷儿在此谢过。”

扶雪珞摇了摇头:“夫人当年毅然殉身,家父与洛师叔千叮万嘱要我几人前来祭拜,亦是还夫人一份为武林大义之情。”

萧冷儿闻言不由失笑:“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亡母虽非自私之人,却也绝非无私,她所做一切皆为我萧家和她自己,又何时想过甚武林大义,却是师叔几位太言过其实。”

瞧二人这般情形,洛云岚震惊过后,首先便忍将不住,大声道:“萧冷儿,你我已相交多年,三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记挂于你,此番前来,亦是想着可以与你早日重逢。但你如今却要做出一副客气气假惺惺的模样,倒生怕我几人亲近了你似的,委实叫人寒心。”

萧冷儿折一折身:“如此,多谢几位记挂于我。”不待几人开口,她却又道,“既然洛公子要如此想,如此也好,我们互不闻对方消息三年之久,互相之间有些生疏是难免。但如今道义相交,那些昔日情意,倒也无谓。”

她此话一出,洛依二女不由各自退后三步,依暮云泪如断线珍珠,颤声道:“你可知、你可知这些话会让我们如何伤心你难道你真的半分不舍也没有”从前,从前这个人是宁愿自己受再多苦,也决不愿她们几人受半分委屈。叫她如何将眼前这个冷冷淡淡的女子和她这一生的挚友联系在一起

萧冷儿双手再度拢入袖中,仍是淡淡道:“依姑娘又何必与一个早已没有心的人谈甚心意。”

她此话说得甚是平静,但其中仿佛历尽了千难百苦才留剩下来的苍凉倦怠,却听得几人心中巨震,几乎在一瞬间便立时原谅了她方才的种种冷淡。心中充满爱怜凄苦,洛烟然不由自主又上前两步:“你你何必如此,苦了自己。”

萧冷儿凝视她温然一笑:“三年前我心中平静,无喜无悲,无甜无苦。”抬头望其他三人一眼,“我此番下山,只为两件事。第一件是秉持父母遗愿,杀楼心、破圣界,除害之余,更为报父母血海深仇。至于第二件事”

她目光再度转向洛烟然,当中一闪而过似是久未出现的怜惜哀悯,却到底没多做停留,便自毅然看向扶雪珞:“亦是遵从三年前应允亡父之事,前来与扶公子履行婚约,只怕扶公子嫌弃冷儿粗鄙。此事若公子不愿,冷儿绝不会勉强,但也请公子念着昔日亡父的一点师徒之谊,以及在他临死前许下的誓约。”

她口中说着“绝不勉强”,却在短短几句话间便断了几人退路,更是丝毫不顾念洛烟然的难以置信。

饶是扶雪珞在她这等直言之下亦不由红了脸,张口结舌之下哪还有平日处变不惊的风范:“可是你我”他原本以为那日她答应婚事只为了萧如歌遗愿,从未想过她会真想嫁给他。更是早在三年前便已打定主意,此事只要她不愿,他便终生不向任何人多提及一个字。

他从未想过此生能够娶她为妻。

尽管眼前这个她,并非他所熟知的那个她。但他那样清楚他所爱的萧冷儿全天下独一无二,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不管她心里还有谁,她仍是他内心深处唯一的执念与期盼。

萧冷儿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良久洛烟然喃喃道:“三年前我就猜到、猜到当日你们应允下来的是这件事。但我却自以为最了解你二人的心思,我只当你口中虽答应,内心却绝不会勉强自己嫁给他人,我只当、只当雪珞他爱你容你,只要你不愿,他也绝不会提半个字。哪知、哪知这世间大忌果然便是自以为是”

她也看着她。

她没有错,她什么都猜得很对。

她错的只有唯一的一件,那就是从前的萧冷儿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所有的爱、所有的心所有的感情,全部死了。而她活了下来,为了不知道的什么原因。活着的这个她,不动声色的逼一个从前不喜爱的男人娶自己为妻。

半晌她冲她粲然一笑:“你说得没错,此生除了父母为我文定的扶雪珞扶公子,我绝不另嫁他人。”

她们口中的“他人”分明就是相反。

她说出这样残忍的话,仿佛只为了叫昔日最要好的知己心碎。

洛烟然确实已心碎,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扶雪珞却不理几人的争执,只牢牢看了这个梦中女子的眉眼,仍是那般温柔的语声道:“好。”

她方要说话,他已柔声截住她:“无论你做这个决定是为了什么,也无论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只要是你想的,只要是我能做得到,我不会问你原因,但是我一定会答应你。”

她怔怔的看着他。

他抬手抚她眉眼,忽的便落下泪来:“旁人总说我对你如何如何痴心,但这一生你已受了太多的苦,而我、我这一生能为你付出的却太少太少。你也从未要求过我什么,这一次你请求的是我而不是旁人,我、我真的很高兴。”他一生白衣,黑瞳中含泪,衬了这真心实意的笑意,便是一种绝艳的清姿。

她却在这绝世容华中转过头去:“我自会告诉你们原因,但眼下最紧要之事,却要赶回洛阳。三年既至,以问心的狠厉,我们是片刻也耽误不得。”

她说着已当先拂袖而去,甚至不再多看冷剑心青冢一眼。依暮云呆呆道:“她真的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洛云岚笑一笑,这半天他再多的震惊也已清醒过来:“正因如此,我们更应加倍对她好。”他扶了依暮云香肩,温和的看她一眼,“她是萧冷儿,不是旁人。”

一路无话。

几日后五人顺利抵达洛阳。

扶鹤风、洛文靖众人早已翘首以盼,待见到萧冷儿,各自亦不免在心中感叹一番她的转变。又听闻二人婚事,扶鹤风自是不会反对,但洛烟然对扶雪珞的情意众人皆知,洛文靖口中虽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心中亦是有些唏嘘。

再过两日,原本与萧冷儿一同下山、半途却绕道去了川内一趟的萧泆然兄妹也已赶来。闻知那两人婚期,萧泆然纵然没说什么,但眉宇间的心疼和无奈有心人却都是看在眼里。

这日午后,兄妹二人得了闲便自散步出去。

二人各怀心中,一路少言,竟是不知不觉便走到城郊。萧泆然如梦初醒,方叹道:“连自己走了哪条路都不清楚,竟已行了这么远。”

见萧冷儿但笑不语,他又补充一句:“我原本的心愿并不是走这一条路。如今行错,只失去了另一条路的好风景,现在纵然想从走一次,但你我哪来那许多空闲。”

萧冷儿悠悠笑道:“纵然错过一路风景,但这一条路同样有美景,大哥也并非就当真错失多少。”

他看着她,静静道:“一条路走错了,我可以掉转头重来,纵然时间紧迫,总也还是可以的。但人生有些事若行差踏错,恐怕一生都再没了回头的机会。妹子,到如今我不愿再置喙你的决定,但也不愿看你日后后悔。”

“难道我还会有以后”她蓦地抬头看他,目中光芒陡胜,片刻却又平静下来,淡淡道,“我说过,每一条路上都有不同风景,不必太执着于最初心里想的那一条,若能看得透了,万事万物也”

“那些风景再美,若不是你心中真正想要的,又有什么用”蓦地打断她说话,萧泆然激动之中更隐三分痛苦,“我从一开始就反对、反对你和那人,就算到了如今也只会更反对。但我也明知除了他,这世间其他的所有风景,即使再美也入不了你的眼。事到如今,你即使认命,又何苦非要勉强自己做不愿之事,除了伤人伤己,又有什么意义”

“啪”的一声轻响,萧冷儿手中已折下一只开得正好的紫芍药,转头冲他一笑:“若看得透了,万事万物也都是一样,芍药也好,牡丹也罢,不过都是美丽的花,何来分别。”

分明是人面娇花相映红,看在萧泆然眼中却只觉凄凉凄艳的寒凉,喃喃道:“但你还是你,这世间,只有一个你。”那个她不管受再多苦,永远都会坚持自己的执念,那个她就算遭遇再多无奈, 也会一笑付之。

“我不是我。”嗅了嗅手中花相,她柔声道,“多年前我初来洛阳,也正是花开的时节。那时,我多么喜爱这些花,大概觉得不管是人还是花,生命都该是这般的绚烂多彩。”

停顿了片刻,她才又向他笑一笑:“你从前何时见我采摘过有生命的东西”

萧泆然不语。此刻她手中那一朵明艳无双的花,看在他眼中竟是那般刺眼。

“前两天你质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们。你说他们是这世上和你一样最珍惜我的人,不管我心中有多少委屈痛苦,都不该发泄在他们身上。你说就算我说一个最简单的字,也会刺伤爱我的人的心。我没有回答你,现在,我告诉你这答案,”她看着他,重复一次方才的话,“我不是我。”

“我已经死了,”她微笑道,“从前的那个我,不管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但不可否认她的确是个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的人,尽管很多时候都做错事,事与愿违的伤害很多人。但我觉得,她确是可爱的,一个很孤勇却有一大群好朋友的人。只可惜她的确死了,三年前就死了。或许因为她死得太凄惨太痛苦,所以我才会到现在还活着。”

沉默了良久,她的声音仿佛是随风送入他的耳朵:“我只是她忘不掉的痛苦与蚀心的证明,我存活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等到有一天,连仇恨和痛苦都解脱的那一天,大概,我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她看着他,那样平静,平静得近乎透明的空白,指着自己胸口道:“我,会死的。哥,我们都在等那一天,等了三年了。我现在的心愿,就是少受一点折磨,早点解脱。”

她说“解脱”的时候,仿佛就真的是一种解脱的语气。

萧泆然忽然觉得由衷的恐惧。在这一刻他终于醒悟到三年来自己心中一直无法消散的那种恐惧是什么,那是生机从那一天过后,这三年前他陪在她身边,一千个日夜,再没有一刻,在她身上感受到生气。

她仿佛一滩死水。

惊慌失措之下他大叫道:“我这就回去告诉扶雪珞你要嫁给他的目的,若他知道,他是绝不会再娶你”

“不必了,”她淡淡一笑,“我本也是打算回去开始部署此事,总也要大家了解个透彻才好,此事容不得半分失误。”

她说着转身往回走去,明明有风一直在吹,她周身却连裙摆也不曾乱动一下。

萧泆然心中忽的升起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他忽然有了一个卑微又卑劣的愿望,他希望楼心月不要死,楼心圣界不要灭。

那样她是不是就可以活下去

虽然他内心是那么清楚,清楚她活得有多么艰难。

两人回到扶家之时,一行人正在后院中闲聊。洛云岚最先看到两人,便自大声招呼二人过去。

大步跨过长廊,萧冷儿接过洛烟然递过来的茶杯饮了一口,便道:“正好大家都在,有一件事我便在此说了,也省得日后忙乱。”

依暮云奇道:“你现如今不是日日都像老僧坐定,还有什么能让你忙乱”

萧冷儿淡淡一笑:“我与雪珞婚期已近,总得事前准备一番。”

扶雪珞手中茶盏顿住,忽的便有些不愿再听下去,但毕竟还是只有坐在原地。

看众人一眼,萧冷儿沉声道:“我之所以在这般情境之下急着与雪珞成婚,也是想着能在大战之前若断去楼心圣界重要羽翼,那自然是最好。”她随手将剩下的半朵残花抛入身后荷塘,再不多看一眼,“此次我与雪珞婚礼之上,还要烦劳诸位帮忙,助我一举除掉问心。”

她此话一出,众人面上表情各异,却是不约而同望向扶雪珞。

尽管一开始就早已猜到她目的,但当真由她亲口说出来,他听在耳中,却仍只觉无尽的苦。心中飘飘荡荡的没个边,扶雪珞强自笑道:“问心乃楼心圣界第一员大将,若能擒获他,无疑是握住了楼心圣界一半,对我们亦算助益良多。”

依暮云忍不住问道:“但捉拿庚问心和你们二人的婚事有甚关系”

“昔年我与问心一段旧情,想必再坐各位都心知肚明,我也不欲多做掩饰。”萧冷儿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他对我情意未绝,更遑论三年前我起意以命为他抵命,他因误会而对我生出杀机,更累得我母亲惨死,这三年前对我的内疚只怕从未消逝。我既要嫁人,他势必会前来观礼。”

她说到此处,转头冲早已听得目瞪口呆的众人一笑:“诸位可是觉得本座太过自以为是”目光从扶鹤风几人面上扫过,她傲然一笑,“本座与问心相交相知相斗数载,对他了解远胜世间任何一个人。此番我若失误,愿一死以谢天下。”

“我们并非这意思,只是”扶鹤风终于开口,沉吟片刻,到底还是看向扶雪珞。

萧冷儿目光也随他一起落在扶雪珞身上。他向来是温雅如玉、清隽胜仙的人物,此刻面上仍是挂着得体的温文笑意,但她看着,却不知为何,从中察觉出一股刻骨的凄凉来。上前几步,她行到他面前站定,缓声道:“我自知对你不住,但我如今业已是紫峦山的主人,做任何事自该以大局为重。将我们的婚事拿来做戏,我纵然不好受,却也无可奈何。此番若能顺利除去问心,而我又能侥幸活下来,从此以后,便好好做你的妻子,补偿这些年对你的亏欠。”

“在我面前,不必多说这些道理和缘故。”执了她手,扶雪珞笑容静好,“虽然我从不觉得你对我亏欠,也并不需要所谓的补偿。但内心也盼望着能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真的在一起,开开心心的生活。”

从他们认识第一天起,他的笑容就仿佛一直这么温柔,而他看着她的眼神永远这么纵容。萧冷儿忽的想起很早很早之前的一件事,早到他们相识的第一天,听风别院中他笑着对她说,等到两人老了,若能找一处那般静好之地隐居,却也怡然。

那时她全不放在心上的与他笑闹。

但原来从第一天开始,他就真心想着这一世想要与她相守。

只可惜那已是多么的遥远。而她也只能负他,一直的、不停的负他。在能付出的时节里,她曾倾尽所有的付出过一次,只可惜对象并不是他。

而她好好当他妻子的誓言,唯她自己清楚,恐怕永远也成不了真。

她垂首不语,两人这番执手相看的恍若深情,看在旁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洛烟然嘴唇咬得出血,方自悄悄转身,萧冷儿却如背后长了眼睛般已叫住她:“差点忘了,烟然与问心可还有一层亲生兄妹的干系。“

洛烟然僵住。

踱步至她面前,萧冷儿似笑非笑神色逼得洛烟然又气又伤:“可要锁了我,再派人寸步不离的守着我,省得我跑去通风报信”

“那倒不必。”萧冷儿笑一笑,“我只是提醒你,不必白费心思。事以至此,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明白,端看肯不肯接受而已,是以知道和不知道也不会有差。甚至,烟然或有兴致,我陪你赌上一局也无妨。”

洛烟然垂首不语,洛云岚倒是颇有兴趣的模样:“赌什么”

“就赌烟然去跟问心说了我的计划,看他到时究竟来是不来。”萧冷儿伸手挑一挑洛烟然粉颊,到似有了些昔日与众人嬉闹的模样,只可惜她下一句话却立时又把几人堪堪升起的希望打下地狱,“我自是赌他来的。若到时候我输了,便把这新娘子让给你当,如何”

她笑意盈盈看着洛烟然,仿佛方才说的不过是再寻常的一句话,而洛烟然此刻惨白的神色,也不是为了她。依暮云却早已大怒,跳起来冲到她面前:“你心里再怎么样,也不要一而再的羞辱烟然”

她痛心疾首的看着她:“你怎会变成这样”

“我如今就是这样。”萧冷儿轻笑,“一个心理失衡、迫切想找到点寄托的女人而已。若是能把全天下人的遭遇变得都如我一般凄惨,让我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心痛,那必定就是我最高兴的事。”

她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转身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如恶作剧得逞般的清脆笑声。

只可惜她正在做的事却并不是恶作剧。

依暮云声嘶力竭的冲着洛云岚吼:“你让我怎么对她好,怎么把她当作是萧冷儿”

她刚步出门口就看到不远处垂柳下站立的一人,风华无伦,美绝天下。

萧冷儿不由自主僵住。

他怜惜的看着她:“傻孩子,方才我都看到了,何必要这样对自己。”

她低低的一声惊呼,便忍不住朝着他奔过去,深深的投入他怀中。这个久违了三年的怀抱,毫不迟疑的在第一刻全然包容她。

贪婪的汲取他怀中的气息,某一刻萧冷儿发现,隔了三年,大概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才是她心中从未分开过、远离过的人。

或许是在她爹娘死的那一刻,在冷剑心自杀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贴近过,他们从未那样清楚的了解过彼此的感受。

在那一刻,全世界,萧冷儿只有圣沨。

她一言不发就走了,但她知道他们的心永远都会理解对方。

他们是真正的亲人。

他忍不住吻了吻她鬓角。萧冷儿丝毫不在意,拍了拍旁边倒下的树干,两人挨着坐下,圣沨这才道:“我早已从圣君口中得知你回来,早已想来看你,却不知为何又有些害怕和犹豫。”

牵着他的手,萧冷儿笑一笑:“我以为你会离开。”

摇了摇头,圣沨笑得苦涩:“你知道,我没法子弃他而去。”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亦不再多说什么。从前的萧冷儿和圣沨很像,在心里无法忘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就像她始终无法割舍与冷剑心相处十年的母女情,圣沨也一辈子无法舍弃庚桑楚从幼时开始就始终照拂、温暖他的兄弟之情。

她复又一笑:“那我和雪珞的婚事,你想必也听到了。”

点了点头,圣沨深深叹息:“你何必要这样,对他们和对你自己。”他又说了一次。

萧冷儿埋首在他怀中:“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萧冷儿了,到如今已无力为人付出,大概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迟早会杀了问心,也注定会负了扶雪珞,我却不愿他们记住这样的一个我。我很自私的,沨哥哥,他们不该再对我好,这样注定会辜负很多人的我不值得,宁愿他们忘了我,忘了就好。”

轻抚她长发,圣沨目中尽是怜惜:“你这傻瓜,你在害怕,害怕任意一点温情都会牵动你三年来辛苦建立的报仇的决心。你不想拖累人,也不想被人拖累。”

依然俯在他怀中,她闷闷地道:“我输不起了。”复又狠狠掐了他一把,“却唯有在你面前,倒像任何一句言不由衷的话都是多余。”

圣沨失笑,笑过诚实道:“大概你我同病相怜。”

所以他们的心才会在经历那么多风雨过后依然如此贴近,甚至比以往更近。他们没有利害关系,他们也不会彼此相负,他们甚至没有亏欠,因为连亏欠都已是多余。

一层层抚开她头发,乌黑当中尽是灰白,他诧异于自己竟不觉得心痛。大概这些年连痛觉都已经渐渐泯灭了,他有些自嘲的想,他们是真正的同病相怜,活得辛苦,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活,总之不是为了自己。

如今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已无力阻止,自然也无力帮忙。他只会站在那个属于他的位置,守着他最重要的两个人。至于他们会发生什么,却已不是他想要过问的事。

静静依偎在一起,岁月在这昏黄的傍晚,仿佛真的有过片刻静好。

第二章 朝生暮死情难醒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槃而灭度之”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一遍遍诵着经书,纵然素衣缱绻、似清且淡,最终却还是颓然扔下手中工笔小楷书成的金刚经。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烦躁的时刻,由早到晚,他已诵经不下百次。

一人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口,无伦风华,不是圣沨又是谁看他的目光竟也似有了几分迟疑:“你一直呆在禅房中”从他出去开始甚至抛下如今局势

定了定神,庚桑楚复展开随身折扇:“以我这几日心境,即便勉强自己身入局中,只怕也难以作出正确抉择。”

“你向来清醒。”圣沨展颜一笑,“既如此,你为谁烦恼为谁忧,只怕也不用我来开口。”

那人浅浅摇着折扇,气度雍华,在那一扇一合间,方才的些许烦忧复又被从容取代。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那样的神情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谁又能想到这个如今已掌握半壁天下的男人整日诵经难以安宁,却只为一个隔了血海深仇更恨他入骨的女人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庚桑楚笑道,“如何,你此行可见到她”

微一颔首,圣沨不无迟疑道:“她与扶雪珞即将成亲,婚期便定在三日之后。”

他摇扇的手势难以控制的一僵,终究还是再扇开来:“她终还是走到这一步。”闭了闭眼,他绝世笑靥却丝丝苦意,“是我对不住她。”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的打算。”圣沨道,“若你能淡化此事,摒却那多想多问之心,即便是她也拿你无法。这天下眼看你唾手可得,如今他们要与你赌的,却也不再是智谋权势。”

当世论运筹帷幄,庚桑楚若居第二,又有谁敢当那第一

正因为那个人是天下间最了解他之人,因此要与他赌的便是看似希望最渺茫、却也可能是他唯一弱点的、心。

赌他还有没有心,若有心,可有情

收了扇风,庚桑楚复在方才打坐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圣沨只以为他无意再理会自己,不料却听他道:“世人跳脱不出红尘,对于自己与旁人,便总有种种臆想。我自诩慧绝,却也难以挣脱这劣根。爱别离与求不得皆为人生极苦,但从前却并不为我放在眼里。只当自己心界已至,对于人间这种种,也都能看得开、放得下。”

不意他究竟要说甚,圣沨便只静静听着。

“但我终究只是个凡人,凡人最大的缺陷,往往便是自以为是。”

双目静闭,素衣的男子容华圣洁,安知心可若菩提

“这些年我从来自作聪明,只以为为着心中理想,早已舍却一己之身,亦能割舍心中情爱。但当所有的事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我方才明白到,天下的道理从一开始早有定论,只可惜我们并不能从一开始就体会到其中深意。”

圣沨看他安定模样,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睁开眼,庚桑楚直视他双眼,“经过这些年,我明白到自己终也有私欲,放不开的人与事,便不想去放开。既做不到想像中的舍身无谓,我怕终究是个任性之人。”

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庚桑楚倦倦道:“我只想,世人我都无谓,独独难以承受你恐怕会背离我。日后无论我做什么事,都希望你莫要插手,无论是为着什么原因,我都希望你能陪在我身前。”

即便那个原因不是为他。

即便他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牵挂。

他只有一个微薄的希望,希望每天早上睡醒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即便他明知他夹在自己与那个人之间有多左右为难。

即便知道他的痛苦,他却已经越发自私起来,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潇洒的想放他一个人海阔天空。

圣沨却只简简单单道:“你放心。”

他们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因他们都了解各自心中的想法,却是否当真有那么了解

片刻后蓝衫的阑珊女子从后院行过来,正是原镜湄。圣沨见她身影已是抬步走开,从三年前开始他便已不再参与楼心圣界任何事宜,仿佛留在此地唯一的目的当真只是为了陪伴这个哥哥。

看一眼他的背影,他一整天的行踪早有人回报给她,原镜湄却并不打算和眼前这人讨论那话题:“原拟定今日议事,几位长老已在大厅中等了老半天,你一个人在此倒是老神在在,也不怕旁人埋怨。”她与他讲话时神色间自然便带了三分娇嗔,似在怪他,目中柔情却又怎能与一个怪字关联起来

负了双手,庚桑楚淡淡道:“我无意前去,这几日日常事务便由你主持了罢。”

“为何”原镜湄瞪大了眼,这几日悬在心间的忧虑就要脱口,却又生生忍住。他没有主动提到那个人,要她如何提及

“你跟在圣君与我身边多年,处事兼具他与我之长,更摒除他的残暴和我的自负,这几年在教众当中更是逐步建立威信,独当一面也是迟早的事。”庚桑楚忘她的神色中有几分怜惜,“自然,我也不会逼迫你做不愿之事。日后你要走要留,全凭你自己,但这几日之事却是推脱不得。”

原镜湄听到一半时便已换了脸色,恨恨道:“你明知我问的为何并非你所答,况且有你在,我要那独当一面作甚。我做这些是为了谁,难道你竟不知晓”

“我有些疲累,这几日都会留在此处诵经。”庚桑楚闭目道,“昔日娘亲送我的经书,这么些年却甚少翻阅,想想真是对不住她老人家。”

顿了一顿,片刻他又道:“湄儿,你若当真不想当这大权,如今便该顺着圣沨学,好歹也要为自己后半生打算,我毕竟护不了你们一生。”

“为什么护不了”原镜湄脱口道,“一世都跟在你身后,便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打算”

伸手抚她长发,庚桑楚叹道:“可莫要把我看得太本事,如今我连自己都护不了,又如何护你们况且,”沉吟片刻他道,“即便有那能力,如今我也没了那心境。”

还想说什么,镜湄终究只道:“那你好生歇息,这几日我会尽力帮着你,只盼你莫要闭太久才好。”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又道,“希望你说到做到,当真只在此地诵经静心。”

此话说完她便不再回头,走到后院长廊抬首却瞧见圣沨。看他静候模样,似在等她,两人便并肩往前厅行去。

半晌圣沨方道:“你莫要怪他。多年来他殚精竭虑,难免有疲累之态,要寻回些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并非甚过分之事。”

“多年来他从未叫过一句苦,又何必在这等关头嫌累,更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沉默片刻镜湄道,“自从三年前他比起从前当真变了许多,非但从前的豪气洒脱都沉淀下去,更是一日日任性。休息几日当然无所谓,我怕的却是他这等闲散之姿如何与今非昔比的武林盟争夺天下”

似笑非笑看她,圣沨轻声道:“从前他心无旁骛之时,最希望他能任性多一些、为自己想多一些的人难道不是你”

原镜湄听得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你只是受不了让他改变的人是她罢了。”

他声音似笑似叹,她却听得不自觉尖锐起来:“那又如何事到如今,她一心要嫁给别人,更是要趁此害他,还有什么资格被他放在心尖上”

圣沨静静看了她,并不多言。

退后几步,镜湄决然道:“无论如何,我绝不会离开他,也不会让他离开我。我们的事你莫要多管,你想要做闲云野鹤,只管做你的去,却没有资格再插手我们中间。”

这么多年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她,走到这一步,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来破坏。即便是那个曾经对他最重要最特别的人,也不行。

淡淡警告的看她,圣沨目中不无忧虑:“你不要做出连自己也后悔的事。”

“失去他我才会后悔。”贝齿细细咬着嘴唇,镜湄神色幽静,却是几近绝然的坚定。

某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圣沨到底是不忍心。这么多年她的深情他看在眼里,如何做得了假

只是,他心中念想悲哀到近乎寂静。

从来没有得到过,又何谈失去

已是三更时分,窗外仍是树躁蝉鸣。

放下手中书卷,庚桑楚抚额苦笑。他竟也有今日,明明是自己心中难以平静,却胡乱怪起旁的物来。

如此下去,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静心。

内里某个念头蠢蠢而动,他只觉所有的自制力都在这短短几天中用尽,终于打开房门悄然出去。

一路施展轻功往南行了半夜,他到扶府门前已是万籁俱静。行至后院,他一跃而至荷塘边一株杨树上,那人的窗户便离到眼前。

却尚未熄灯。

他只觉一颗心立刻便“突突”的跳起来,他原打算能在她窗外守上一夜便已知足。

打开的窗户正对的便是一张木桌,桌上简单的摆着油灯和茶盏,一人正坐在桌子的那一端,青丝垂肩,聚精会神看着手中书卷,仿佛一抬头就能与他对面。

还是她的眉,她的眼,眉眼中却带着他不熟悉的恬淡静谧。怔怔看着那一袭淡紫宽袍,他的心浅浅的疼起来。从前她绝不会穿白色以外的衣衫。

或许喜欢白不是她的本意,毕竟她是有着那样热情率直的真性情,只是不管本意还是它意,一旦喜欢了习惯了,便不会更改。

一如他们之间。

其实她穿紫色也很好看,她大概随便穿一件麻衣也会很好看,他却只觉心中一圈细细密密的疼。

并不尖锐,却不会停止。

他忽然又庆幸起来,庆幸她还未安歇,而他还可以这样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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