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第12部分阅读(1/1)

核弹头。就足以摧毁上百座城市,杀死几亿人。但普通人对此仍然一笑置之。似乎与已无关。

作为天体物理学家。叶文洁对核武器十分敏感。她知道这是恒星才具有的力量。她更清楚。宇宙中还有更可怕的力量。有黑洞。有反物质。等等,与那些力量相比,热核炸弹不过是一根温柔的蜻烛。如果人类得到了那些力量中的一种。世界可能在瞬间被汽化,在疯狂面前,理智是软弱无力的。

进入红岸基地四年后,叶文洁和杨卫宁组成了家庭。杨卫宁是真心爱着叶文沽的。为了爱情,他放弃了自己的前途。这时。“文革”最激烈的时期已经过去,政治环境相对温和了一些。杨卫宁没有因为自己的婚姻受到迫害。但因为娶了一个戴着反革命帽子的妻子,被视为政治上不成熟,丢掉了总工程师的职位。他和妻子能够作为普通技术人员留在基地,也仅仅是因为技术上离不开他们。对于叶文洁来说,接受杨卫宁的爱情主要是出于一种报恩的心理。在那最危难的时刻,如果不是他将自己带进这个与世隔绝的避风港,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杨卫宁很有才华。风度和修养俱佳,不是一个让她讨厌的人,但她自己已心如死灰,很难再燃起爱情的火焰了。

对人类本质的思考。使叶文洁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危机。她首先面临的。是一种奉献目标的缺失。她曾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需要将自己的才华贡献给一个伟大的目标。现在却发现。自己以前做的一切全无意义。以后也不可能有什么有意义的追求。这种心态发展下去。她渐渐觉得这个世界士那样的陌生。她不属于这里,这种精神上的流浪感残酷地折磨着她。在组成家庭后,她的心灵反而无家可归了。

这天叶文洁值夜班。这是最孤寂的时刻。在静静的午夜,宇宙向它的聆听者展尔着广漠漠的荒凉。叶文洁最不愿意看的,就是显示器上缓缓移动的那条曲线,那是红岸接收到的宇宙电波的波形。无意义的噪声。叶文洁感到这条无限长的曲线就是宇宙的抽象,一头连着无限的过去。另一头连着无限的未来。中间只有无规律无生命的随 机起伏。一个个高低错落的波峰就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沙子。整条曲线就像是所有沙粒捧成行形 成的一堆沙漠。荒凉寂寥。长得更令人无法忍受。你可以沿着它向前向后走无限远,但永远找不到归宿。

但今天。当叶文洁扫了一眼波形显示器后,发现有些异样。即使是专业人员,也很难仅凭肉眼看出渡形是否携带信息,但叶文洁对宇宙噪声的波形太熟悉了。眼前移动的波形。似乎多了某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这条起伏的细线像是有了灵魂。她敢肯定。眼前的电渡是被智能调制的叶文洁冲到另一台主机终端前,察看计算机对目前接收内容识别度的判别,发现识别度是aaaaa在这之前。红岸接收到的宇宙电渡,识别度

从未超过c,如果达到a.波段包含智能信息的可能性就大于百分之九十:连续五个a是一个极端情况,它意昧着接收到的信息使用的就是红岸发射信息的语言叶文洁打开了红岸译解系统。这个软件能对识别度大于b的信息进行试译解。在整个红岸监听过程中,它从未被正式使用过。按软件试验运行中的情况。翻译一段可能的智能编码可能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月的运算时间。出来的结果多半还是译解失败。但这次。原始文件刚刚提交。几乎没有时间间隔。屏幕上就显示译解完成。叶文洁打开结果文件。人类第一次读到了来

自宇宙中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其内容出乎所有人的想象,它是三条重复的警告:

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

在令她头晕目眩的激动和迷惑中。叶文洁接着译解了第二段信息:

这个世界收到了你们的信息。

我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和平主义者。我首先收到信息是你们文明的幸运。警告你们: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你们的方向上有千万颗恒星。只要不回答,这个世界就无法定位发射源。

如果回答,发射源将被定位,你们的行星系将遭到入侵,你们的世界将被占领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看着显示屏上闪动的绿色字迹。叶文洁已经无法冷静思考,她那被激动和震撼抑制了的智力

只能理解以下的事实:现在距地上次向太阳发送信息不到九年。那么这些信息的发射源距地球只

有四光年左右它只能来自距我们最近的恒星系:半人马座三星

宇宙不荒凉宇宙不空旷。宇宙充满了生机人类将目光投向宇宙的尽头。但哪里想到。在距他们最近的恒星中,就存在着智慧生命

叶文洁看看波形显示。信息仍源源不断地从太空中涌进红岸天线。她打开另一个接口。启动了实时译解,接收到的信息被立刻显示出来。在以后的四个多小时中。叶文洁知道了三体世界的存在知道了那个一次次浴火重生的文明。也知道了他们星际移民的企图。

凌晨四点多。来自半人马座的信息结束了,译解系统开始无结果地运行,不断发出失败信息。红岸监听系统所听到的。又是宇宙荒凉的噪声。

但叶文洁可以确定。刚才的一切不是梦。

太阳确实是一个超级天线,但八年前那次试验中为什么没有收到回波。为什么木星的辐射渡形与后来的太阳辐射对不上叶文洁后来想出了许多原因,基地的电台可能根本不能接收那个频段的电波。或者收到后只是一些噪音,就认为是什么都没有收到。至于后者,很可能是因为太阳在放大电波的同时。还叠加了一个波形。这个波形是有规律的,在外星文明的译解系境中根容易被剔除。但在她的肉眼看来。木星和太阳的辐射波形就大不相同了。这一点后来得到了证实。叠加的是一个正弦波。

她警觉地四下看看。主机房中值班的还有三人。其中两人在一个角落聊天,一人在终端前打睦睡。而在监听系统的信息处理部分。能够查看接收内容识别度和访问译解系统的终端只有她面前这两台。她不动声色地迅速操作。将已接收到的信息全部转存到一个多重加密的隐形子目录中。用一年前接收到的一段噪声代替了这五个小时的内容。

然后。她从终端上将一段简短的信息输入红 岸发射系统的缓存区。

叶文洁起身走出了监听主控室的大门,一阵冷风吹到她滚烫的脸上。东方晨曦初露,她沿着被晨光微微照亮的石子路,向发射主控室走去,在她的上方,红岸天线的巨掌无声地向宇宙张开着。晨曦照出了门口哨兵那黑色的剪影,像往常一样。叶文洁进门时他没有理会。发射主控室比监听主控室要暗许多。叶文洁穿过一排排机柜。径直走向控制台,熟练地扳动十几个开关,启动了发射系统的预热。坐在控制台旁边的两名值班员抬起头用困乏的眼睛看了看她,其中一人又扭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然后一人继续打瞌睡,另一人则翻看着可能已看了许多遍的报纸。在基地里,叶文洁在政治上自然没有任何地位,但在技术上有一定的自由。她常常在发射前检查设备。虽然今天太早了些,距发射操作还有三个小时,但提前预热也是不奇怪的。

漫长的半个小时过去了,叶文洁在这期间重设了发射频率,将其置于太阳能量镜面反射的最优值上。将发射功率设为最大值,然后,她将双限凑近光学定位系统的目镜。看到太阳正在升出地平线。她启动了天线定位系统,缓缓转动方向杆使其对准太阳。巨型天线转动时产生的隆隆震动传进主控室,有一名值班员又看了叶文洁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太阳完全升出了天边连绵的山脊。红岸天线定位器的十字丝的中心对在它的上缘。这是考虑了电渡运行的提前量,发射系统已处于就绪状态。发射按钮呈长方形。很像电脑键盘上的空格键,但是红色的。这时。叶文洁的手指悬在它上面两厘米处。

人类文明的命运。就系于这纤细的两指之上。

毫不犹豫地。叶文洁按下了发射键。

“干什么”一名值班员带着睡意问。

叶文洁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随即按下另一个黄键中止了发射,又转动方向杆改变了天线的指向然后离开控制台向外走去。

那个值班员看看表,也该下班了,他拿起日志,想把叶文洁刚才启动发射系统的操作记下来,这多少有些异常,但他看看一条记录纸带。发现她只将发射系统启动了不到三秒钟,于是将日志扔回原位,打了个哈欠,戴上军帽走了。正在飞向太阳的信息是:

到这里来吧,我将帮助你们获得这个世界。我的文明已无力解决自己的问题,需要你们的力量来介入。

初升的太阳使叶文洁头晕目眩,出门后没有走出多远。她就昏倒在草地上。

睡来后,她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中,扬卫宁在床边关切地看着她,像多年前在飞机上那样。医生让叶文洁以后注意休息,因为她怀孕了。

24.叛乱

叶文洁讲述完这段历史后,大厅陷入一片静默,在场的许多人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完整的讲述。汪淼也被深深地吸引了,暂时忘记了目前的危险和恐惧,不由问道:

“那么,三体组织是如何发展到这个规模的呢”

叶文洁回答: “这要从我认识伊文斯说起不过,这段历史在场的同志们都知道,我们就不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以后我可以单独为你讲,但是否有这个机会,就要看你自己了小汪,我们还是谈谈你的纳米材料吧,”

“你们所说的主。为什么这样害怕纳米材料呢”汪淼问。

“因为它能够使人类摆脱地球引力,大规模进入太空。”

“太空电梯”汪淼立刻想到了。

“是的,那种超高强度的材料一旦能够大规模生产,建设从地表直达地球同步轨道的太空电梯就有了技术基础。对主而言,这只是一项很小的发明,但对地球人类却意义重大。地球人类可以凭借这项技术轻易地进入近地空间。在太空建立起大规模的防御体系便成为可能。所以,必须扑灭这项技术。”

“倒计肘的终点是什么”汪淼问出了这个令他恐惧的问题

叶文洁微微一笑。“不知道。”

“你们这样做没有意义这不是基础研究,大方向对了别人也能做出来的”汪淼紧张地大声说。

“是没有意义,能够扰乱研究者的思想是最有效的,但我们做得不理想,如你所说。这毕竟是应用研究,不像对基础研究那么有效”

“说到基础研究,你女儿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令叶文洁沉默了几秒钟,汪淼注意到,她的眼神几乎不为人察觉地黯淡了一下,但旋即接下了刚才的话题, “其实,对于无比强大的主来说,我们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们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叶文洁话音刚落,轰然几声巨响,饭厅的两扇大门同时被撞开,一群端冲锋枪的士兵冲了进来。汪淼注意到他们不是武警而是正规军,他们几乎无声地贴墙而行,很快在三体叛军周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史强最后走了进来,皮夹克敞着怀,手里握着枪管,枪柄像一把榔头似的露出来。他大大咧咧地四下看看。突然冲向前去,倒握着枪的手一抡,响起了金属砸在头骨上的闷响,一名三体战士倒了下去,没来得及抽出的手枪摔出老远。几名士兵冲天鸣枪,天花板上落下一片尘土。有人拉起汪淼。飞快地跑出了三体叛军的人群,站到一排士兵后面。

“武器都丢桌子上谁再炸刺,穿了丫的史强指指身后的一排冲锋枪说:

“知道各位都是不要命的,我们也是冲不要命来的我可把话搁这儿了,普通的警务和法律禁区,对你们已经不适用,甚至人类的战争法则对你们也不适用了既然你们已经与全人类为敌,咱们大家也都没什么可忌讳的。”

三体叛军的人群中有一阵马蚤动,但并没有大的惊慌。叶文洁不动声色。有三个人突然冲出人群,其中包括扭断潘寒脖子的那个美丽女孩儿,他们冲向那座活动的三体艺术品,一个人抓住了颗翻飞的金属球,紧紧拖在胸前。

美丽女孩双手托起晶亮的金属球,让人联想到身材苗条的艺术体操运动员。她又露出那动人的笑。用悦耳的声音说:“各位警官。我们手里拿着的是三枚原子弹,每枚当量一千五百吨级,不算大,我们喜欢小玩艺儿。这是起爆开关。”

大厅的一切顿时凝固了,唯一在动的是史强。他把倒握的枪插回左腋下的枪套。神态自若地拍拍手。

“我们的要求很简单:让统帅走。然后咱们一起玩什么都行。”女孩接着说。样子有些娇嗔。

“我和同志们在一起。”叶文洁平静地说。

“能证实她说的吗”史强低声问旁边一位显然是爆炸物专家的军官。

那位军官将一只塑料袋扔到那三个拿球的人跟前,袋中装着一把弹簧秤。一名拿金属球的三体战士拾起塑料袋,取出弹簧秤后将球装进袋子,挂到弹簧秤上。举起来晃了晃,然后把球取出来扔到地上。女孩儿哈哈一笑,这边的爆炸物专家也轻蔑地笑笑。另一个拿球的人也照洋称了球,然后也将球扔了。女孩又笑了一声。接过塑料袋将球装了进去,挂到弹簧秤上,标尺哗地一下直落到底。

爆炸物专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低声对史强说:“这个是了。”

史强仍不动声色。

“至少可以肯定里面装有重元素裂变材料,至于引爆系统行不行还不清楚。”爆炸物专家说。

士兵们枪上电筒的光柱集中在那个拿核弹的女孩儿身上,这个艳丽的死亡之花手捧着一千五百吨tnt.灿烂地笑着。仿佛是在舞台聚光灯下迎接着掌声和赞美。

“有一个办法:向那个球射击。”爆炸物专家在大史耳边低声说。

“不会引爆”

“只会引爆外围的常规炸药,但会将炸药打散。无法对中心核炸药产生精确向心压缩,肯定不会发生核爆炸。”

大史盯着核弹女孩儿,不说话。

“要布置狙击手吗”

大史几乎不为人察觉地摇摇头。 “没有合适位置,那小东西精得能捉鬼,狙击手的长家伙一瞄准她就会觉察。

说完,大史径直向前走去,拨开人群,站到中间的空地上。

“站住。”核弹女孩向大史抛了个媚眼警告道,右手拇指紧按在起爆开关上,指甲油在电筒光中闪亮着。

“悠着点儿丫头,有件事你肯定想知道。”大史站在距女孩七八米远处,从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你母亲找到了。”

女孩儿神采飞扬的眼睛立刻黯淡了下来。但这时,这双眼睛真的通向她的心灵。

大史趁机又向前跨了两步,将自己与女孩的间距缩短至五米左右,女孩警惕地一举核弹。用目光制止了他。但她的注虑力已经被大大分散了。刚才扔掉假核弹的两人中的一个向大史走来。伸手来拿他举着的信封。大史闪电般抽出手枪,他抽枪的动作正好被取信的人挡住。女孩没有看到。她只看到取信人的耳边亮光一闪。怀中的核弹就被击中爆炸了。

一声沉闷的巨响后,汪淼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被人拉着拖出食堂,黄铯的浓烟从火门涌出。里面的喧闹声和枪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从浓烟中冲到外面汪淼起身要冲回大厅。被那名爆炸物专家拦腰抱住

“当心放射性”

混乱很快平息了,有十几名三体战士被击毙。其余包括叶文洁在内的二百多人被捕。核弹女孩炸得血肉模糊。但这枚流产的核弹只炸死她一人:大史面前的取信人被炸成重伤,由于有这人的遮挡。大史只受了些轻伤。但他和爆炸后待在大厅中的其他人一样。受到了严重的放射性沾染。

汪淼透过救护车的小窗看着车里的大史,他头上的一道伤还在流血,给他包扎的护士穿着透明的防护服,大史和汪淼只能用手机说话。

“那个女孩是谁”汪淼问。

大史咧嘴一笑,“我他妈的怎么知道。瞎猜的,这样的女孩子,多半没见过妈。我干这行二十多年,就学会了看人。”

“你赢了,真的是有人捣鬼。”汪淼努力地挤出笑来,希望车里大史能看到。

“老弟。还是你赢了。”大史笑着摇摇头,“老子怎么会想到,奶奶的,竟然真扯到外星人那儿”

25.雷志成杨卫宁之死

审问者:姓名

叶文沽:叶文沽。

审问者:出生日期

叶文洁:1947年6月。

审问者:职业

叶文洁:清华大学物理系天体物理专业教授。2004年退休。

审问者:鉴于你的身体情况。谈话过程中你可以要求暂停休息。

叶文洁:谢谢。不用。

审问者:我们今天进行的是普通刑事案件的调查,不涉及更高层次的内容,这不是本次调查的主要部分,我们希望快些结束,希望你能配合。

叶文洁: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会配合的。

审问者:调查发现,在红岸基地工作期问。你有杀人嫌疑。

叶文洁:我杀死过两个人。

审问者:时间

叶x洁:1979年10月21日下午。

审问者:受害者的姓名

叶文洁:基地政委雷志成和基地工程师我的丈夫扬卫宁。

审问者:讲述一下你作案的动机。

叶文洁:我是不是能假设你对当时相关的背景有所了解

审问者:基本了解。不清楚的我会提问。

叶文洁:好的。在接收到外星信息并回信后的当天,我得知收到该信息的不止我个人。雷志成也收到了。雷政委是那个年代典型的政治干部,政治神经很敏感,用当时的话说,就是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很紧。他背着红岸基地的大部分技术人员。在主计算机中长期后台运行着一个小程序。这个程序不断读取发射和接收的信息缓冲区。并将读到的内容存贮一个隐藏很深的加密文件中。这样。红岸系抗发射出去和接收到信息就有了一个只有他能读取的备份。正是从这个备份中,他发现了红岸接收到地外星文明信息。在我向初升的太阳发出回答信息的当天下午,也就是我从医务室中刚得知自己怀孕后。雷志成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看到,他办公桌上的终端屏幕上黯然显示着昨夜收到的来自三体世界的信息

“从接收到第一批信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个多小时。你没有报告。反而将原始信息删除或隐藏起来了。是吗”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

“你下一步的企图我也清楚。你打算回电。如果不是我发现得及时,整个人类文明都将毁在你手中当然,这不是说我们惧怕来自宇宙的入侵。退一万步说,那种事真的发生了,外星侵略者必然会淹没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现在明白了,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发出了回电。我将回答信息放入发射缓冲区时,使用的不是常规文件接口,这无意中绕开了他的监视程序。

“叶文洁,你是会做出这种事的,对于党和人民,你一直怀有刻骨的仇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报复的机会。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于是点点头。雷志成沉默片刻,下面的话却出乎我的预料。

“叶文洁,对于你,我是不会有任何恻隐之心的。你一直都是一个与人民为敌的阶级敌人。但我与杨卫宁是多年的战友,我不能看着他和你一同彻底毁掉。更不能看着他的孩子也跟着毁掉,你有孩子了,不是吗”

他这话并非随便说说,如果事发。在那个年代,这样性质的问题,不管我丈夫与此事有无关系,都会受到很大牵连。当然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雷志成压低了声音说: “目前。这件情还只有我们俩知道,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件事情的影响降到最小,你什么都不要管。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包括杨卫宁。剩下的事情。就由我来处理吧。小叶啊,请相信我,只要你配合。就能避免可怕的后果。”

我立刻明白了雷志成的用心:他想成为第一个发现外星文明的人。这确实是一个名垂青史的绝好机会。

我答应了他。然后离开了办公室,这时我已经决定了一切。

我拿了一个小扳手,走进了接收系统前端处理模块的设备间。打开主机柜。将最下方的接地线的螺栓小心地拧松了。由于我时常需要检查设备,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干了什么。这时。接地电阻由0.6欧姆一下子上升到5欧姆。接收系统的干扰骤然增大。

值班室技术员立刻就知道是接地线故障。因为这种故障以前多次发生。判断起来很容易,但他不会想到是接地线顶端的故障,因为那里固结很好。一般没人动,况且我说刚顺便看过了。雷达峰的顶部是一种很不寻常的地质结构。覆盖着一层厚十几米的胶泥,这种胶泥层导电性很差。接地线埋下后。接地电阻总足达不到要求;把接地电极深埋也不行,因为这种胶泥层对导线有很强的腐蚀作用。时间长了可能从中部将接地线蚀断。最后只好将接地线排,从那道悬崖上垂下去,沿着崖壁一直垂到没有胶泥层的地方,将接地电极埋设在崖壁上的那个位置, 即使这样接地仍然不稳定,电阻常常超标。问题都出在接地线在悬崖壁上的部分。这时维修人员就要用绳索吊下去修。那名技术员就向外围维修班打招呼。班里的一名战士在一根铁柱上系好绳索就顺着崖壁下去了。在下面折脯了半个多小时。满头大汗地上来。说找不到故障。这次监听作业眼看就要受到影响。只好上报基地指挥部。我就在悬崖顶上那个系绳索的较柱旁等着,事情果然如我预料,雷志成跟着那名战士来了。

应该说。雷志成是一名很敬业的政工干部,忠实地按照那时对他们的要求去做:与群众打一片,时时站在第一线,也许是为了做姿态。但他的确做得很好。基地极难险重的工作中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而以往他干得最多的,就是抢修接地线这个即危险又累的活。这工作虽然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但需要经验,因为故障可能足因接地线暴露露天产生的难以察觉的接触不良,也可能是因为接地电极埋设处因干燥等原因导致的导电性差,现在负责外围维修的这批志愿兵刚刚调换过,都没有经验,所以我估计他多半要来。他系好安全带,就顺着绳索下去了,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借口把那名战士支走了,悬崖顶上只剩下我一人,然后我从衣袋中掏出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叠短钢锯,是一条长锯条折成三段后叠在一起的,这样绳索的断口看不出是锯断的。

正在这时我丈夫杨卫宁来了。

问清事情的原由后,他向悬崖下看了看,说要是检查接地电极的话需要开挖,老雷一个人在下面太费劲。他要下去帮忙,于是系上那名战士留下的安全带。我说再拿一条绳索吧,他说不用,这条绳子就挺粗挺结实,承带两个人没问题。我坚持要拿,他说那你去吧。等我急跑着取回了另一条绳索回到悬崖顶时,他早顺着那条绳索下去了。我探头向下看,见他和雷志成已经检查完毕。正沿着同一条绳索向上爬,雷志成在前。

真的不会再有机会了,我掏出那叠钢锯,锯断了绳索。

审问者:我问一句,回答不记录。你当时的感受

叶文洁:冷静毫不动感情地做了。我找到了能够为之献身的事业,付出的代价,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不在乎。同时我也知道,全人类都将为这个事业付出史无前例的巨大牺牲,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审问者:好的,继续吧。

叶文洁:我听到两三声短促的惊叫,然后是身体摔到崖底乱石上的声音,等了一会儿,我看到从崖底流出的那条小溪变红了关于这件事,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审问者:好的,这是记录,请你仔细看年,准确无误的话,请在这儿签字。

26.无人忏悔

雷志成和杨卫宁遇难后,上级很快以普通工作事故处理了这件事,在基地所有人眼中,叶文洁和杨卫宁感情很好,谁也没有对她起疑心。

新来的基地政委很快上任,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叶文洁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长大,同时,她也感到了外部世界的变化。

这天,警卫排排长叫叶文洁到门岗去一趟。她走进岗亭,吃了一惊:这里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十五六岁的样子,都穿着旧棉袄,戴着狗皮帽,一看就是当地人。哨兵告诉她,他们是齐家屯的,听说雷达峰上都是有学问的人,就想来问几个学习上的问题。叶文洁暗想,他们怎么敢上雷达峰这里是绝对的军事禁区,岗哨对擅自接近者只需警告一次就可以开枪。哨兵看出了叶文洁的疑惑,告诉她刚接到命令,红岸基地的保密级别降低了,当地人只要不进入基地,就可以上雷达峰来,昨天已经来过几个当地农民,是来送菜的。

一个孩子拿出一本已经翻得很破旧的初中物理课本,他的手黑乎乎的,像树皮一般满是皲裂,他用浓重的东北口音问了一个中学物理的问题:课本上说自由落体开始一直加速,但最后总会以匀速下落,他们想了几个晚上,都想不明白。

“你们跑这么远,就为问这个”叶文洁问。

“叶老师,您不知道吗外头高考了”那女孩儿兴高采烈地说。

“高考”

“就是上大学呀谁学习好,谁考的分高谁就能上两年前就是了,您还不知道”

“不推荐了”

“不了,谁都可以考,连村里黑五类的娃都行呢”

叶文洁愣了半天,这个变化很让她感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面前捧着书的孩子们还等着,忙赶紧回答他们的问题,告诉他们那是由于空气阻力与重力平衡的缘故;同时还许诺,如果以后有学习上的困难,可以随时来找她。

三天后,又有七个孩子来找叶文洁,除了上次来过的三个外,其他四个都是从更远的村镇来的。第三次来找她的孩子是十五个,同来的还有一位镇中学的老师,由于缺人,他物理数学和化学都教,他来向叶文洁请教一些教学上的问题。这人已年过半百,满脸风霜,在叶文洁面前手忙脚乱,书什么的倒了一地。走出岗亭后,叶文浩听到他对学生们说:“娃娃们,科学家,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科学家啊”以后隔三差五地就有孩子来请教,有时来的人很多,岗亭里站不下,经过基地负责安全警卫的领导同意,由哨兵带着他们到食堂的饭厅里,叶文洁就在那儿支起一块小黑板给孩于们讲课。

1976年的除夕夜,叶文浩下班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基地的人大部分已在三天假期中下了山,到处都是一片寂静。叶文洁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曾是她和杨卫宁的家,现在空荡荡的,只有腹中的孩子陪伴着她。外面的寒夜中,大兴安岭的寒风呼啸着,风中隐隐传来远处齐家屯的鞭炮声。孤寂像一只巨掌压着叶文洁,她觉得自己被越压越小,最后缩到这个世界看不到的一个小角落去了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开门后叶文洁首先看到哨兵,他身后有几支松明子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着,举火把的是一群孩子,他们脸冻得通红,狗皮帽上有冰碴子,进屋后带着一股寒气。有两个男孩子冻得最厉害,他们穿得很单薄,却用两件厚棉衣裹着一个什么东西抱在怀里,把棉衣打开来,是一个大瓷盆,里面的酸菜猪肉馅饺子还冒着热汽。

那一年,在向太阳发出信号八个月后,叶文洁临产了,由于胎位不正,她的身体又很弱,基地卫生所没有条件接生,就把她送到了最近的镇医院。

这竟是叶文洁的一个鬼门关,她遇到了难产,在剧痛和大出血后陷人昏迷,冥冥中只看到三个灼热刺眼的太阳围绕着她缓缓转动,残酷地炙烤着她。这情景持续了很长时间后,她在朦胧中想到,这可能就是她永恒的归宿了,这就是她的地狱,三个太阳构成的地狱之火将永远灼烧着她,这是她因那个超级背叛受到的惩罚。她陷入强烈的恐惧中,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孩子孩子还在腹中吗还是随着她来到这地狱中蒙受永恒的痛苦不知过了多久,三个太阳渐渐后退了,退到一定距离后突然缩小,变成了晶莹的飞星,周围凉爽了,痛疼也在减轻,她终于醒了过来。

叶文洁听到耳边的一声啼哭,她吃力地转过脸,看到了婴儿粉嘟嘟湿乎乎的小睑儿。

医生告诉叶文洁,她出血达两千多毫升,齐家屯的几十位农民来给她献血,他们中很多人的孩子她都辅导过,但更多的是素昧平生,只是听孩子和他们的父母说起过她,要不是他们的话,她死定了。

以后的日子成了问题,叶文洁产后虚弱,在基地自己带孩子是不可能的,她又无亲无故。这时,齐家屯的一对老两口来找基地领导,说他们可以把叶文洁和孩子带回家去照顾。男的原来是个猎户,也采些药材,后来周围的林子越来越少,就种地了,但人们还是叫他齐猎头儿。他们有两儿两女,女孩都嫁出去了,一个儿子在外地当兵,另一个成家后与他们一起过,儿媳妇也是刚生了娃。叶文洁这时还没有平反,基地领导很是为难,但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就让他们用雪橇把叶文洁从镇医院接回了家。

叶文洁在这个大兴安岭的农家住了半年多,她产后虚弱,没有奶水,这期间,杨冬吃着百家奶长大了。喂她最多的是齐猎头儿的儿媳妇,叫大风,这个健壮的东北妮子,每天吃着高粱米大渣子,同时奶两个娃,奶水还是旺旺的。屯子里其他处于哺孚仭狡诘南备久且捕祭次寡疃呛芟不端嫡馔薅兴灵气儿。渐渐地,齐猎头儿家成了屯里女人们的聚集地,老的少的,出嫁了的和大闺女,没事儿都爱向这儿跑,她们对叶文洁充满了羡慕和好奇,她也发现自己与她们有很多女人间的话可谈。记不清有多少个晴朗的日子,叶文洁抱着杨冬同屯子里的女人们坐在白桦树柱围成的院子里,旁边有玩耍的孩子和懒洋洋的大黑狗,温暖的阳光拥抱着这一切。她每次都特别注意看那几个举着铜烟袋锅儿的,她们嘴里悠然吐出的烟浸满了阳光,同她们那丰满肌肤上的汗毛一样,发出银亮的柔光。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位将长长的白钢烟锅递给她,让她“解解乏”,她只抽了两口,就被冲得头晕脑涨,让她们笑了好几天。

同男人们叶文洁倒是没什么话说,他们每天关心的事儿她也听不太明白,大意是想趁着政策松下来种些人参,但又不太敢干。他们对叶文洁都很敬重,在她面前彬彬有礼。她最初对此没有在意,但日子长了后,当她看到那些汉子如何粗暴地打老婆,如何同屯里的寡妇打情骂俏时,说出那些让她听半句都脸红的话,才感到这种敬重的珍贵。隔三差五,他们总有人把打到的野兔山鸡什么的送到齐猎头儿家,还给杨冬带来许多自己做的奇特而古朴的玩具。

在叶文洁的记忆中,这段日子不像是属于自己的,仿佛是某片从别的人生中飘落的片断,像一片羽毛般飞人自己的生活。这段记忆被浓缩成一幅幅欧洲古典油画,很奇怪,不是中国画,就是油画,中国画上空白太多,但齐家屯的生活是没有空白的,像古典的油画那样,充满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色彩。一切都是浓烈和温热的:铺着厚厚乌拉草的火坑铜烟锅里的关东烟和莫合烟厚实的高粱饭六十五度的高粱酒但这一切,又都在宁静与平和中流逝着,像电子边上的小溪一样。

最令叶文洁难忘的是那些夜晚。齐猎头儿的儿子到城里卖蘑菇去了,他是屯里第一个外出挣钱的人,她就和大凤住在一起。这时齐家屯还没通电,每天晚上,她们俩守在一盏油灯旁,叶文洁看书,大凤做针线活。叶文洁总是不自觉地将书和眼睛凑近油灯,常常刘海被烤得吱啦一下,这时她俩就抬头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