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第2部分阅读(1/1)

,并不知道信的内容。”

“他是这么说的”文洁眼前一黑。

张主任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拿起了那本书,

“你写这封信,一定是受到了它的启发。”他把书对着连长和指导员展示了一下,“这本书叫寂静的春天,1962年在美国出版,在资本主义世界影响很大。”他接着从公文包中拿出了另一本书,封面是白皮黑字,“这是这本书的中译本,是有关部门以内参形式下发的,供批判用。现在,上级对这本书已经做出了明确的定性:这是一部反动的大毒草。该书从唯心史观出发,宣扬末世论,借环境问题之名,为资本主义世界最后的腐朽没落寻找托辞,其实质是十分反动的。”

“可这本书也不是我的。”文洁无力地说。

“白沐霖同志是上级指定的本书译者之一,他携带这本书是完全合法的,当然,他也负有保管责任,不该让你趁他在劳动中不备时偷拿去看现在,你从这本书中找到了向社会主义进攻的思想武器。”

叶文洁沉默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掉到陷阱的底部,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与后来人们熟知的一些历史记载相反,白沐霖当初并非有意陷害叶文洁,他写给中央的那封信也可能是出于真诚的责任心。那时怀着各种目的直接给中央写信的人很多,大多数信件石沉大海,也有少数人因此一夜之间飞黄腾达或面临灭顶之灾。当时的政治神经是极其错综复杂的,作为记者,白沐霖自以为了解这神经系统的走向和敏感之处,但他过分自信了,他这封信触动了他以前不知道的雷区。得知消息后,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决定牺牲叶文洁,保护自己。

半个世纪后,历史学家们一致认为,l969年的这一事件是以后人类历史的一个转折点。 白沐霖无意之中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关键历史人物,但他自己没有机会知道这点,历史学家们失望地记载了他平淡的余生。白沐霖在大生产报一直工作到1975年,那时内蒙古建设兵团撤销,他调到一个东北城市的科协工作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然后出国到加拿大,在渥太华一所华语学校任教师至l991年,患肺癌去世。余生中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叶文洁的事,是否感到过自责和忏悔也不得而知。

“小叶啊,连里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连长喷出一口辣烈的莫合烟,看着地面说, “你出身和家庭背景都不好,可我们没把你当外人。针对你脱离群众不积极要求进步的倾向,我和指导员都多次找你谈过,想帮助你。谁想到,你竟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

“我早就看出来,她对文化大革命的抵触情绪是根深蒂固的。”指导员接着说。 “下午,派两个人,把她和这些罪证一起送到师部去。”张主任面无表情地说。

同室的三名女犯相继被提走,监室里只剩叶文洁一个人了。墙角的那一小堆煤用完了也没人来加,炉子很快灭了,监室里冷了下来,叶文洁不得不将被子裹在身上。

天黑前来了两个人,其中一名是年长些的女干部,随行的那人介绍说她是中级法院军管会的军代表注:在“文革”的那一阶段,大部分中高级公检法机构处于军管状态,军代表对司法拥有最终决定权。

“程丽华。”女干部自我介绍说,她四十多岁,身穿军大衣,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脸上线条柔和,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说话时面带微笑,让人感到平易近人。叶文洁清楚,这样级别的人来到监室见一个待审的犯人,很不寻常。她谨慎地对程丽华点点头,起身在狭窄的床铺上给她让出坐的地方。

“这么冷,炉子呢”程丽华不满地看了站在门口的看守所所长一眼,又转向文洁, “嗯,年轻,你比我想的还年轻。”说完坐在床上,离文洁很近,低头翻起公文包来,嘴里还像老大妈似的嘟囔着,“小叶你糊涂啊,年轻人都这样,书越读得多越糊涂了,你呀你呀”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把那一小打文件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叶文洁,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不过,年轻人嘛,谁没犯过错误我就犯过,那时我在四野的文工团,苏联歌曲唱得好,一次政治学习会上,我说我们应该并人苏联,成为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的一个新共和国,这样国际共产主义的力量就更强大了幼稚啊,可谁没幼稚过呢还是那句话,不要有思想负担,有错就认识就改,然后继续革命嘛。”

程丽华的一席话拉近了叶文洁与她的距离,但叶文洁在灾难中学会了谨慎,她不敢贸然接受这份奢侈的善意。

程丽华把那叠文件放到叶文洁面前的床面上,递给她一枝笔,“来,先签了字,咱们再好好谈谈,解开你的思想疙瘩。”她的语气,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儿吃奶。

叶文洁默默地看着那份文件,一动不动,没有去接笔。

程丽华宽容地笑笑,“你是可以相信我的,我以人格保证,这文件内容与你的案子无关,签字吧。”

站在一边的那名随行者说:“叶文洁,程代表是想帮你的,她这几天为你的事可没少操心。”

程丽华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能理解的,这孩子,唉,给吓坏了。现在一些人的政策水平实在太低,建设兵团的,还有你们法院的,方法简单,作风粗暴,像什么样子好吧,小叶,来,看看文件,仔细看看吧。”

叶文洁拿起文件,在监室昏黄的灯光下翻看着。程代表没骗她,这份材料确实与她的案子无关,是关于她那已死去的父亲的。其中记载了父亲与一些人交往情况和谈话内容,文件的提供者是叶文洁的妹妹叶文雪。作为一名最激进的红卫兵,叶文雪积极主动地揭发父亲,写过大量的检举材料,其中的一些直接导致了父亲的惨死。但这一份材料文洁一眼就看出不是妹妹写的,文雪揭发父亲的材料文笔激烈,读那一行行字就像听着一挂挂炸响的鞭炮,但这份材料写得很冷静很老到,内容翔实精确,谁谁谁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见了谁谁谁又谈了什么,外行人看去像一本平淡的流水账,但其中暗藏的杀机,绝非叶文雪那套小孩子把戏所能相比的。

材料的内容她看不太懂,但隐约感觉到与一个重大国防工程有关。作为物理学家的女儿,叶文洁猜出了那就是从1964年开始震惊世界的中国两弹工程。在这个年代,要搞倒一个位置很高的人,就要在其分管的各个领域得到他的黑材料,但两弹工程对阴谋家们来说是个棘手的领域,这个工程处于中央的重点保护之下,得以避开“文革”的风雨,他们很难插手进去。

由于出身问题没通过政审,父亲并没有直接参加两弹研制,只是做了一些外围的理论工作,但要利用他,比利用两弹工程的那些核心人物更容易些。叶文洁不知道材料上那些内容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上面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具有致命的政治杀伤力。除了最终的打击目标外,还会有无数人的命运要因这份材料坠入悲惨的深渊。材料的末尾是妹妹那大大的签名,而叶文洁是要作为附加证人签名的,她注意到,那个位置已经有三个人签了名。

“我不知道父亲和这些人说的这些话。”叶文洁把材料放回原位,低声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这其中许多的谈话都是在你家里进行的,你妹妹都知道你就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但这些谈话内容是真实的,你要相信组织。”

“我没说不是真的,可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不能签。”

“叶文洁,”那名随行人员上前一步说,但又被程代表制止了。她朝文洁坐得更近些,拉起她一只冰凉的手,说:“小叶啊,我跟你交个底吧。你这个案子,弹性很大的,往低的说,知识青年受反动书籍蒙蔽,没什么大事,都不用走司法程序,参加一次学习班好好写几份检查,你就可以回兵团了;往高说嘛,小叶啊,你心里也清楚,判现行反革命是完全可以的。对于你这种政治案件,现在公检法系统都是宁左勿右,左是方法问题,右是路线问题,最终大方向还是要军管会定。当然,这话只能咱们私下说说。”

随行人员说:“程代表是真的为你好,你自己看到了,已经有三个证人签字了,你签不签又有多大意义。叶文洁,你别一时糊涂啊。”

“是啊,小叶,看着你这个有知识的孩子就这么毁了,心疼啊我真的想救你,你千万要配合。看看我,我难道会害你吗”

叶文洁没有看军代表,她看到了父亲的血。

“程代表,我不知道上面写的事,我不会签的。”

程丽华沉默了,她盯着文洁看了好一会儿,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然后她慢慢地将文件放回公文包,站起身,她脸上慈祥的表情仍然没有褪去,只是凝固了,仿佛戴着一张石膏面具。她就这样慈祥地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桶盥洗用的水,她提起桶,把里面的水一半泼到叶文洁的身上,一半倒在被褥上,动作中有一种有条不紊的沉稳,然后扔下桶转身走出门,扔下了一句怒骂:“顽固的小杂种”

看守所所长最后一个走,他冷冷地看了浑身湿透的文洁一眼,“咣”一声关上门并锁上了。

在这内蒙古的严冬,寒冷通过湿透的衣服,像一个巨掌将叶文洁攥在其中,她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后来这声音也消失了。深人骨髓的寒冷使她眼中的现实世界变成一片孚仭桨咨械秸鲇钪婢褪且豢榇蟊约菏钦饪楸形t坏纳濉k飧鼋欢乘赖男v6种辛鸩穸济挥校挥谢镁趿恕br >

她置身于其中的冰块渐渐变得透明了,眼前出现了一座大楼,楼上有一个女孩儿在挥动着一面大旗,她的纤小与那面旗的阔大形成鲜明对比,那是文洁的妹妹叶文雪。自从与自己的反动学术权威家庭决裂后,叶文洁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直到不久前才知道妹妹已于两年前惨死于武斗。恍惚中,挥旗的人变成了白沐霖,他的眼镜反射着楼下的火光;接着那人又变成了程代表,变成了母亲绍琳,甚至变成父亲。旗手在不断变换,旗帜在不间断地被挥舞着,像一只永恒的钟摆,倒数着她那所剩无几的生命。

渐渐地旗帜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那块充满宇宙的冰块又将她封在中心,这次冰块是黑色的。

3.红岸之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叶文洁听到了沉重的轰鸣声。这声音来自所有的方向,在她那模糊的意识中,似乎有某种巨大的机械在钻开或锯开她置身于其中的大冰块。世界仍是一片黑暗,但轰鸣声却变得越来越真实,她终于能够确定这声音的来源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她意识到自己仍闭着眼睛,便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看到了一盏灯,灯深嵌在天花板内部,被罩在一层似乎是用于防撞击的铁丝网后面,发出昏暗的光,天花板似乎是金属的。 她听到有个男声在轻轻叫自己的名字。

“你在发高烧。”那人说。

“这是哪儿”叶文洁无力地问,感觉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

“在飞机上。”

叶文洁感到一阵虚弱,又昏睡过去,朦胧中轰鸣声一直伴随着她。时间不长,她再次清醒过来,这时麻木消失,痛苦的感觉出现了:头和四肢的关节都很痛,嘴里呼出的气是发烫的,喉咙也痛,咽下一口唾沫感觉像咽下一块火炭。

叶文洁转过头,看到旁边有两个穿着和程代表一样的军大衣的人,不同的是他们都戴着有红五星的军绵帽,敞开的大衣露出了里面军服上的红领章,其中一名军人戴着眼镜。叶文洁发现自己也盖着一件军大衣,身上的衣服是干的,很暖和。

她吃力地想支起身,居然成功了。她看到了另一边的舷窗,窗外是缓缓移去的滚滚云海,被阳光照得很刺眼;她赶紧收回目光,看到狭窄的机舱中堆满了军绿色的铁箱子,从另一个舷窗中可以看到上方旋翼的影子。她猜自己可能是在一架直升机上。

“还是躺下吧。”戴眼镜的军人说,扶她重新躺下,把大衣盖好。

“叶文洁,这篇论文是你写的吗”另一名军人把一本翻开的英文杂志伸到她眼前,她看到那文章的题目是太阳辐射层内可能存在的能量界面和其反射特性,他把杂志的封面让她看,那是1966年的一期天体物理学杂志。

“肯定是的,这还用证实吗”戴眼镜的军人拿走了杂志,然后介绍说,

“这位是红岸基地的雷志成政委。我是杨卫宁,基地的总工程师。离降落还有一个小时,你休息吧。”

你是杨卫宁叶文洁没有说出口,只是吃惊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表情很平静,显然不想让旁人知道他们认识。杨卫宁曾是叶哲泰的一名研究生,他毕业时叶文洁刚上大一。叶文洁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杨卫宁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情形,那时他刚考上研究生,与导师谈课题方向。杨卫宁说他想搞倾向于实验和应用的课题,尽可能离基础理论远些。叶文洁记得父亲当时是这样说:我不反对,但我们毕竟是理论物理专业,你这样要求的理由呢杨卫宁回答:我想投身于时代,做一些实际的贡献。父亲说:理论是应用的基础,发现自然规律,难道不是对时代最大的贡献杨卫宁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真话:搞理论研究,容易在思想上犯错误。这话让父亲沉默了。

杨卫宁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数学功底扎实,思维敏捷,但在不长的研究生生涯中,他与导师的关系若即若离,他们相互之间保持着敬而远之的距离。那时叶文洁与杨卫宁经常见面,也许是受父亲影响,叶文洁没有过多地注意他,至于他是否注意过自己,叶文洁就不知道了。后来杨卫宁顺利毕业,不久就与导师中断了联系。

叶文洁再次虚弱地闭上眼睛后,两名军人离开了她,到一排箱子后面低声交谈。机舱很狭窄,叶文洁在引擎的轰鸣声中还是听到了他们的话

“我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太稳妥。”这是雷志成的声音。

杨卫宁反问: “那你能从正常渠道给我需要的人吗”

“唉,我也费了很大劲。这种专业从军内找不到,从地方上找,问题就更多了,你知道这项目的保密级别,首先得参军,更大的问题还是保密条例要求的在基地的隔离工作周期。那么长时间,家属随军怎么办也得到基地里,这谁都不愿意。找到的两个合适的候选人宁肯待在五七干校也不来。当然可以硬调,但这种工作的性质,要是不安心什么都干不出来的。” “所以只能这么办。”

“可这也太违反常规了。”

“这个项目本来就违反常规,出了事儿我负责就是了。”

“我的杨总啊,这责你负得了吗你一头钻在技术里,红岸可是与其他国防重点项目不同,它的复杂,是复杂在技术之外的。”

“你这倒是实话。”

降落时已是傍晚,叶文洁谢绝了杨卫宁和雷志成的挽扶,自己艰难地走下飞机,一阵强风差点把她吹倒,风吹在仍转动的旋翼上,发出尖利的啸声。风中的森林气息文洁很熟悉,她认识这风,这风也认识她,这是大兴安岭的风。

她很快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个低沉浑厚的嗡嗡声,浑厚而有力,似乎构成了整个世界的背景,这是不远处抛物面天线在风中的声音,只有到了跟前,才能真正感受到这张天网的巨大。叶文洁的人生在这一个月里转了一个大圈又回来了她现在是在雷达峰上。 叶文洁不由得转头朝她的建设兵团连队所在的方向望去,只看到暮色中一片迷蒙的林海。 直升机显然不是专为接她的,几名士兵走过来,从机舱里卸下那些军绿色的货箱,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没人看她一眼。她和雷志成杨卫宁一行三人继续向前走去,叶文洁发现雷达峰的峰顶是这样的宽阔,在天线的下面有一小群白色建筑物,与天线相比,它们像几块精致的积木。他们正朝有两名哨兵站岗的基地大门走去,走到门前,他们停了下来。

雷志成转向叶文洁,郑重地说:“叶文洁,你的反革命罪行证据确凿,将要面临的审判也是罪有应得;现在,你面前有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他向天线方向指了指,“这是一个国防科研基地,其中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需要你掌握的专业知识,更具体的,请杨总工程师为你介绍,你要慎重考虑。”说完他对杨卫宁点了点头,尾随搬运物资的士兵一起走进了基地。

杨卫宁等别人走远了,向叶文洁示意了一一下,带她走远些,显然是怕哨兵听到下面的谈话。这时,他不再隐藏自己与她的相识:“叶文洁,我可向你说清楚,这不是什么机会。我向法院军管会了解过,虽然程丽华力主重判,但具体到你的情节,刑期最多也就是十年,考虑到可能的减刑,也就是六七年的样子。而这里”他向基地方向偏了一下头, “是最高密级的研究项目,以你的身份,走进这道门,可能”他停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让天线在风中的轰鸣声加重自己的语气,“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我进去。”叶文沽轻声说。

杨卫宁对她这么快的回答很吃惊。“你不必这么匆忙做决定,可以先回到飞机上去,它三小时后才起飞,你要是拒绝,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们进去吧。”叶文洁的声音仍很轻,但其中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现在除了死后不知是否存在的另一个世界,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这样与世隔绝的峰顶了,在这里,她有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还是慎重些吧,你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我可以在这里待一辈子。”

杨卫宁低头沉默了,他看着远方,似乎强行给叶文洁一些思考权衡的时间,叶文洁也沉默着,在风中裹紧军大衣看着远方,那里,大兴安岭已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在严寒下不可能有很多时间,杨卫宁下决心起步走向大门,走得很快,像要把叶文洁甩掉似的,但叶文洁紧跟着他,走进了红岸基地的大门。两名哨兵在他们通过后关上了两扇沉重的铁门。

走了一段后,杨卫宁站住,指着天线对文洁说:“这是一个大型武器研究项目,如果成功,其意义可能比原子弹和氢弹都大。”

在路过基地内最大的一幢建筑时,杨卫宁径直过去推开了门,叶文洁在门口看到了“发射主控室”的字样,迈进门,一股带着机油味的热气迎面扑来,她看到宽敞的大厅中,密集地摆放着各类仪器设备,信号灯和示波仪上的发光图形闪成一片,十多名穿军装的操作人员坐在几乎将他们埋没的一排排仪器前,仿佛是蹲守在深深的战壕中。操作口令此起彼伏,显得紧张而混乱。

“这里暖和些,你先等一会儿,我去安排好你的住处就来。”杨卫宁对叶文洁说,并指指门旁边一张桌子旁的椅子让她坐。叶文洁看到,那张桌前已经坐了一个人,那是一位带手枪的卫兵。

“我还是在外面等吧。”叶文洁停住脚步说。

杨卫宁和善地笑笑, “你以后就是基地的工作人员了,除了少数地方,你哪里都可以去。”说完,他脸上有一种不安的表情,显然意识到了这话另一层的意思:你再也不能离开这里了。

“我还是去外面吧。”叶文洁坚持说。

“那好吧。”杨卫宁看看那位并没有注意他们的卫兵,似乎理解了叶文洁,带她走出主控室, “你到这个避风的地方,我几分钟就回来,主要是找人给那个房间生上火,基地的条件现在还不太好,没有暖气。”说完快步走去。

叶文洁站在主控室的门边,巨大的天线就竖立在她身后,整整占据了半个夜空。在这里,她能够清楚地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突然,那纷乱的操作口令声消失了,主控室里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仪器设备偶尔发出的蜂鸣声,接着出现了一个压倒一切的男音: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炮兵,红岸工程第147次常规发射,授权确认完毕,30秒倒数”

“目标类别:甲三;坐标序号:bn20l97f;定位校核完毕,25秒倒数”

“发射文档号:22;附加:无;续传:无;文档最后校核完毕,20秒倒数”

“能源单元报告,正常”

“编码单元报告:正常”

“功放单元报告:正常”

“干扰监测报告:在许可范围”

“程序不可逆,l5秒倒数”

一切又安静下来,十几秒钟后,随着一个警铃声响起,天线上的一盏红灯急剧闪烁起来。

“发射启动各单元注意监测”

叶文洁感到脸上有轻微的瘙痒感,她知道一个巨大的电场出现了。她仰头顺着天线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夜空中的一缕薄云发出幽幽蓝光,那光很微弱,最初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当那缕云飘离那片空域后,云的微光就消失了,另外一缕飘人的云也同样发出光来。在主控室中,口令声又响成一片,她只能隐约听出其中的几句:

“功放单元故障,3号磁控电子管烧毁”

“冗余单元投入正常”

“断点l,续传正常”

叶文洁听到另外一种“呼啦啦”的声音,朦胧中,看到一片片黑影从山下的密林中出现,盘旋着升上夜空,她没想到严冬的森林中还有这么多的鸟儿被惊起。接着她目睹了恐怖的一幕:一个鸟群飞进了天线指向的范围,以发出幽光的那缕云为背景,她清楚地看到了群鸟纷纷从空中坠落。

这一过程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天线上的红灯熄灭了,叶文洁皮肤上的瘙痒感也消失了,主控室中,纷乱的口令声依旧,即使在那个洪亮的男音响起后也没有停止。

“红岸工程第147次发射进行完毕,发射系统关闭,红岸进入监测状态,请监测部接过系统控制权,并上传断点数据。”

“请各单元组认真填写发射日志,各组长到会议室参加发射例会,完毕。”

一切都沉寂下来,只有天线在风中发出的混响依旧。叶文洁看着夜空中的鸟群纷纷落回森林中。她再次仰望天线,感觉它像一只向苍穹张开的巨大手掌,拥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她向“手掌”对着的夜空看去,并没有看到已被它打击的bn20197f号目标,在稀疏的云缕后面,只有1969年寒冷的星空。

4.科学边界

三十八年后。

汪淼觉得,来找他的这四个人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两名警察和两名军人,如果那两个军人是武警还算正常,但这是两名陆军军官。

汪淼第一眼就对来找他的警察没有好感。其实那名穿警服的年轻人还行,举止很有礼貌,但那位便衣就让人讨厌了。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穿着件脏兮兮的皮夹克,浑身烟味,说话粗声大嗓,是最令汪淼反感的那类人。

“汪淼”那人问,直呼其名令汪淼很不舒服,况且那人同时还在点烟,头都不抬一下。不等汪淼回答,他就向旁边那位年轻人示意了一下,后者向汪淼出示了警官证,他点完烟后就直接向屋里闯。

“请不要在我家里抽烟。”汪淼拦住了他。

“哦,对不起,汪教授。这是我们史强队长。”年轻警官微笑着说,同时对姓史的使了个眼色。

“成,那就在楼道里说吧。”史强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手中的烟几乎燃下去一半,之后竟不见吐出烟来。“你问。”他又向年轻警官偏了一下头。

“汪教授,我们是想了解一下,最近你与科学边界学会的成员有过接触,是吧”

“科学边界是一个在国际学术界很有影响的学术组织,成员都是著名学者。这样一个合法的学术组织,我怎么就不能接触了呢”

“你看看你这个人”史强大声说,“我们说它不合法了吗我们说不让你接触了吗”他说着,刚才吸进肚子里的烟都喷到汪淼脸上。

“那好,这属于个人隐私,我没必要回答你们的问题。”

“还啥都成隐私了,像你这样一个著名学者,总该对公共安全负责吧。”史强把手中的烟头扔掉,又从压扁了的烟盒里抽出一根。

“我有权不回答,你们请便吧。”汪淼说着要转身回屋。

“等等”史强厉声说,同时朝旁边的年轻警官挥了一下手,“给他地址和电话,下午去走一趟。”

“你要干什么”汪淼愤怒地质问,这争吵引得邻居探出头来,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史队你说你一一”年轻警官生气地将史强拉到一边,显然他的粗俗不止是让汪淼一人不适应。

“汪教授,请别误会。”一名少校军官急忙上前,“下午有一个重要会议,要请几位学者和专家参加,首长让我们来邀请您。”

“我下午很忙。”

“这我们清楚,首长已经向超导中心领导打了招呼。这次会议上不能没有您,实在不行,我们只有把会议延期等您了。”

史强和他的同事没再说话,转身下楼了,两位军官看着他们走远,似乎都长出了一口气。

“这人怎么这样儿。”少校小声对同事说。

“他劣迹斑斑,前几年在一次劫持人质事件中,他不顾人质的死活擅自行动,结果导致一家三口惨死在罪犯手中;据说他还和黑社会打得火热,用一帮黑道势力去收拾另一帮;去年又搞刑讯逼供,使一名嫌疑人致残,因此被停职了”

“这种人怎么能进作战中心”

“首长点名要他,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吧。不过,对他限制挺严,除了公安方面的事务,几乎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作战中心那是什么汪淼不解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军官。

接汪淼的汽车驶进了城市近郊的一座大院,从那只有门牌号码没有单位名牌的大门,汪淼知道这里是军方而不是警方的地盘。

会议是在一个大厅里举行的,汪淼一进去就对这里的纷乱吃惊不小。大厅周围是一圈胡乱安放的电脑设备,有的桌子上放不下就直接搁地板上,电线和网线纠缠着散在地上;一大摞网络交换机没有安在机架内,而是随手堆放在服务器上;有好几个投影仪的大屏幕,在大厅的角落里呈不同角度随意立着,像吉普赛人的帐篷;烟雾像晨雾般在半空浮了一层汪淼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那名军官所说的作战中心,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里在处理的事情,已经让人们顾不上其他了。

临时拼凑的会议桌上也是堆满了文件和杂物,与会者大多神情疲惫,衣服皱巴巴的,有领带的都扯开了,好像熬了一夜。主持会议的是一位叫常伟思的陆军少将,与会者有一半是军人。经过简单的介绍,他知道还有少部分警方人员,其他的人都是和他一样参加会议的专家学者,其中有几位还是很有名望的科学家,而且是研究基础科学的。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还有四个外国人,这些人的身份令他大吃一惊:其中的两个人也是军人,分别是美军空军上校和英国陆军上校,职务是北约联络员;另外两人居然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官员,在这里的职务是什么观察员。

从所有人的脸上,汪淼都读出了一句话:我们已经尽力了,快他妈的结束吧

汪淼看到了史强,他倒是一反昨天的粗鲁,向汪淼打招呼,但那一脸傻笑让汪淼愉快不起来。他不想挨史强坐,但也只有那一个空位,他只好坐过去,屋里本来已经很浓的烟味更加重了。

发文件时,史强凑近汪淼说:“汪教授,你好像是在研究什么新材料”

“纳米材料。”汪淼简单地回答。

“我听说过,那玩意儿强度很高,不会被用于犯罪吧”从史强那带有一半调侃的表情上,汪淼看不出他是不是开玩笑。

“什么意思”

“呵,听说那玩意儿一根头发丝粗就能吊起一辆大卡车,犯罪分子要是偷点儿去做把刀,那一刀就能把一辆汽车砍成两截吧。”

“哼,根本不用做成刀,用那种材料做一根只有头发丝百分之一粗细的线,拦在路上,就能把过往的汽车像切奶酪那样切成两半啥不能用于犯罪刮鱼鳞的刀都能”

史强把面前的文件从袋中抽出一半又塞了回去,显然没了兴趣。“说得对,鱼都能犯罪呢我办过一个杀人案,一个娘们儿把她丈夫的那玩意儿割下来了。知道用的是什么冰箱里冷冻的罗非鱼鱼冻硬后,背上的那排刺就跟一把快刀似的”

“我没兴趣,怎么,让我来开会就是为这事儿”

“鱼纳米材料不不,与那些都没关系。”史强把嘴凑到汪淼耳边,“别给这帮家伙好脸,他们歧视咱们,只想从咱们这里掏情报,但什么都不告诉咱们。像我,在这儿混了一个多月,还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同志们,会议开始。”常伟思将军说,“在全球各战区,我们这里现在成为焦点。首先把当前情况向与会的同志们介绍一下。”

“战区”这个不寻常的术语令汪淼迷惑,他还注意到,首长好像并没有打算向他这样的新人介绍来龙去脉,这倒是印证了史强的话。在常将军这简短的开场白中,他两次提到了“同志们”,汪淼看看对面的两名北约军人和两个美国中情局官员,感觉将军似乎漏掉了“先生们”。

“他们也是同志,反正这边的人都是这么称呼的。”史强低声地对汪淼说,同时用手中的烟指了指那四个外国人。

在迷惑的同时,汪淼对史强的观察力留下了些印象。

“大史,你把烟熄了,这儿的烟味够浓了。”常伟思说,低头翻着文件。

史强拿着刚点着的烟四下看看,没找到烟灰缸,就“吱啦”一声扔到茶杯里了。他抓住这个机会举手要求发言,没等常伟思表态就大声说道:“首长,我提个要求,以前提过的信息对等”

常伟思将军抬起头,“没有任何一个军事行动是信息对等的,这点也请到会的专家学者们谅解,我们不可能给你们介绍更多的背景资料。”

“但我们不一样。”史强说,“警方从作战中心成立之初就一直参与,可直到现在,我们连这个机构到底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而且,你们正在把警方排挤出去,你们一步步熟悉我们的工作,然后把我们一个个赶走。”

与会的另外几名警官都在低声制止史强。史强敢对常伟思这样级别的首长这么说话,汪淼有些吃惊,而后者的反击更犀利。

“我说大史,现在看来,你在部队上的老毛病还没改。你能代表警方吗你因为自己的恶劣行为已被停职好几个月了,马上就要被清除出公安队伍。我调你来,是看重你在城市警务方面的经验,你要珍惜这次机会。”

大史用粗嗓门说:“那我是戴罪立功了你们不是说那都是些歪门邪道的经验吗”

“但有用。”常伟思对史强点点头,“有用就行,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是战争时期。”

“什么都顾不了了,”一位cia的情报官员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我们不能再用常规思维。”

那位英军上校显然也能听懂中文,他点点头,“to be or not to be”

“他说什么”史强问汪淼。

“没什么。”汪淼机械地回答。这些人似乎在梦呓,战争时期战争在哪儿他扭头望向大厅的落地窗,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远处大院外面的城市:春天的阳光下,街道上车流如织;草坪上有人在遛狗,还有几个孩子在玩耍

里面和外面的世界,哪个更真实

常将军讲道:“最近,敌人的攻击明显加强了,目标仍是科学界高层,请你们先看一下文件中的那份名单。”

汪淼抽出文件中最上面的那张纸,是用大号字打印的,名单显然拟得很仓促,中文和英文姓名都有。

“汪教授,看到这份名单,您有什么印象”常伟思看着汪淼问。

“我知道其中的三人,都是物理学最前沿的著名学者。”汪淼答道,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锁定在最后一个名字上,在他的潜意识中,那两个字的色彩与上面几行字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