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9)(1/1)

在9月21日星期五这一天的f市,有一个年轻的男孩,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各自绝望地等待著各自心裡的那个人。

一个,是坐在手术室门外、在满脸是汗的护士们给我处理好伤口的我;另一个,是坐在自家别墅大门裡面、在满脸是泪的蔡梦君帮她穿好衣服安装好假肢的段亦菲。

近乎同时在9月21日下午1点23分46秒,我等来的,是从手术室裡出来的主刀医生;而段亦菲等来的,是在物业人员陪同下闯入别墅的f市警察局局长徐远,以及一众刑警。

医生问道:“是你送伤者来的吧?”

徐远问道:“你就是段亦澄的妹妹段亦菲麽?……请允许我称呼你为他的妹妹,因为从目前的法律关系上讲,你们二人,还是兄妹关系。”

我和段亦菲,分别在不同的地点,面对著不同的人,目光呆滞地点了点头;我和段亦菲,注定各自等到的关于各自心裡的那个人的消息,一个是生,一个是死。

徐远说道:“这是f市警察局的搜查令,我是f市警察局的局长徐远。”

“我认得你。”段亦菲轻蔑地看著徐远,冷笑著说道,“你曾经想过要见我。”

“没错。”徐远说道,“我们有权对你的住宅进行搜查取证,我也需要带你回局裡进行笔录,请你配合。”

“带我走可以,”段亦菲冷冷地看著徐远,“但是搜查房子,你们得等我哥回来,他才是户主。”

徐远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哥,回不来了……”

而在医院手术室门口这边,我坚持著坐在手术室外不离开,护士门拗不过我,只好把一些医疗用品拿了过来为我清理身上的弹孔、消毒、缝针、包扎,又给我补了一针破伤风针。比起夏雪平,我幸运多了:头皮上面的伤口早就自己止了血,除了被扎入了一些碎玻璃渣以外,毫无大碍;段亦澄打在我肩头和我腿上的子弹都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及筋骨,且因为都是打了个对穿,所以没有子弹留在裡面,只是有些弹屑黏在伤口壁裡,用酒精洗过之后就没有什麽问题;只是插在我肋骨下的碎酒瓶对我造成了一定的危险,在后来的打斗之中,那半隻酒瓶直接爆掉,因此只有一部分玻璃碴留在了肌肉里,清理伤口的时候护士又不得不翻开我的皮肉,把碎玻璃用镊子夹出,她们夹出的玻璃碴平均一厘米到三厘米不等,事后换药时,护士告诉我,其中一块最长的玻璃如果再往裡深入一些,怕是能扎破我的胆囊……

终于,我坚持等到了手术结束。

我一直颤抖著身体,等著主刀大夫把口罩揭开,等著他开口对我说话。

主刀大夫鬆了口气,对我伸手比量著大小,说道:“五厘米,大概这麽长——就差这麽长,子弹就打到心葬了。”

我心裡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主刀大夫看著我急到虚脱的样子笑了笑,对我说道:“伤者是你什麽人?”

“我上司,”我解释道,“我们是f市重案一组的。”

“你们组长的命可真大!人已经抢救过来了,子弹也已经取出来;不过现在还不确定,是否能脱离生命危险,所以还需要在icu观察。能不能撑过来,要看她自己的了。”

“谢天谢地!谢谢大夫!”我连忙握住了大夫的手,双眼中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我差点就要给大夫下跪磕头了,却被大夫及时拦下了。

“小伙子,你别激动——其实她已经算很幸运的了!子弹已经打到主动脉了,好在送来的及时,止血也快;而且子弹是顺著锁骨和肋骨中间的缝隙打进去的,然后正好卡在那裡;要是没有两根骨头卡那麽一下,对子弹造成了阻碍,会不会当场丧命,谁都不好说……做手术的时候,我们这些看惯了生死的医生,看这她身上那麽多子弹留下的伤痕,说实话都觉得她很可怜啊——一个女人这麽拼命,著实不容易。”

“谢谢!谢谢!”我依旧握著大夫的手,重重地握著。再次道了两声谢,我长吁了一口气,仰著头大睁著眼睛,眨了眨眼睑,硬把眼泪憋了回去。现在对我来说,还不是哭的时候。

“不过……”主刀大夫的表情又凝重了起来。

“不过什麽?”被这突如其来的欲言又止,我又回到了提心吊胆的状态。

“等不了病人醒过来,我明天就要对伤者进行血液透析。”

——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

等一下,现在要是给夏雪平做透析的话,以她现在这种身体状况,我真怕她吃不消:“为什麽这麽急?”

“刚才在手术的时候,我们还进行了血液採样,经过化验,并没有在她的身体裡检测到你送她来急诊室的时候,说的三氧化二砷的成分,也就是我们日常俗称砒霜的成分;倒是在她胃肠裡发现了大量的苯二氮卓类药物的成分,也就是日常所说的安定或者安眠药。”

原来段捷口中的“砒霜”是安眠药……虚惊一场!

不过,我记得刚才段捷说起他给夏雪平下的是砒霜的时候,语气裡那种得意和自信,听起来并不像是在故意用计诈夏雪平……这究竟是怎麽回事?难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给夏雪平用的是安眠药而不是砒霜?

大夫叹了口气,接著说道,“目前来看,她现在身体最大问题是她的bac指数高达0.09至0.10,这个会影响她接下来的治疗和恢复。”

“‘拜克’指数……这个是什麽?”我疑惑地问道。

“bac,英文blood alcohol content的缩写,中文叫‘血液酒精浓度’。再加上她有轻微的酒精肝症状,根据我们的推测,伤者应该有将近十年的酒精滥用历史。”

这个我之前还真没发觉。后来我询问过丘康健,丘康健才跟我说道,夏雪平确实之前都有很严重的酗酒习惯,只要每次跟人出去吃饭,必定会喝酒,白酒、啤酒、黄酒、威士忌、伏特加,至少是带酒精的饮料都能喝,而且还经常混著喝,她自己在家服用那些止痛片的时候,大多时候也会用酒往里送;她逢酒必醉,因此艾立威才会常年充当她的代驾司机,有的时候丘康健或者苏媚珍也会去帮她开车。夏雪平每次喝完酒,不会犯困也不会撒酒疯,甚至还能继续打架、开枪、看案件卷宗,但最大的问题就是她全身都会发红发热,丘康健说,估计这个跟她平时在家喜欢不穿衣服,怕是也有很大关系;丘康健起初也觉得不太好意思,但是因为自己算是从小就跟夏雪平一起长大的,所以后来慢慢也习惯了,自己也从没对她产生过什麽不洁幻想。夏雪平开始酗酒的那一年,正好是她跟何劲峰离婚、从家裡搬出去的那一年;而自从她知道我被分配到她的手下之后,她才开始节制。丘康健说夏雪平这样做,就是不想让我看到她最脆弱的一面。

我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还没等我心疼完,大夫看著我,继续担忧地说道:“并且与此同时还有一件事:我们在伤者体内,还发现了麻黄硷成分、以及大量的易与麻黄硷相融合的酮类物质和类固醇物质……我想请问您一下,警官,您了不了解您的这位上司?她平时……是否有滥用药物的习惯或者经历?”

酗酒也就算了;滥用药物?夏雪平?她?

“实不相瞒,这位大夫……”我对大夫说道,“我除了是她的下属,还是她的儿子。”

“哦,是这样,您好。”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在长期服用抗抑鬱药物和止痛片。不知道,这算不算滥用药物?”

“抗抑鬱药物和止痛片……”大夫皱著眉头说道,“那这就奇怪了……抗抑鬱药物多是刺激多巴胺分泌的,部分止痛片会含有少量麻黄硷,但也不至于那麽多……而我和同事们在你妈妈的体内检测出来的那种酮类物质和类固醇物质,都是会促进人体心跳、加快心率,并且会强烈刺激脑垂体和性腺的,这两种特殊的酮类和类固醇会像脂肪、寄生虫和一些细菌一样在人体内堆积,并且会无规律、间歇性地让她体内的雌激素在某个时间点内大量且剧烈地分泌。”

雌激素剧烈分泌……这让我一下就联想到了王瑜婕那天在审讯室裡的样子;还有段捷死前几分钟说的,他给夏雪平的饮食裡加入过“生死果”的粉末。

——在这一瞬间,我似乎有点明白了那天清晨,在我的龟头和阴茎前端顶著她的内裤捅入她的下体时候,平时看起来冷傲无比、甚至给人感觉都有点性冷淡的她,为什麽会表现出那种徘徊在欲望与理智边缘的样子;她的那些言语、表情,以及床单上留下的一片淫液的印记,跟她自己本身的为人性格丝毫不符,或许就是因为那些该死的药片在作祟。

——她常年自己一个人保持著洁身自好,除了段捷这个在跟她亲吻的时候都想著杀伐的特殊例子……那要是每当那些药物在她身体发作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该多难受啊?

而即便是这样,她都没有对段捷——不,是段亦澄——她都没有对段亦澄就范……我不得不说,夏雪平真的是个坚强的女人,坚强到一种令人髮指、违背生理和药理规则的境地。

这个再加上夏雪平的生死,跟这两个一起比起来,那天晚上她为了把偷出来的u盘塞回到段亦澄的衣服口袋裡,而被迫接受的那个吻,根本就不算什麽。

大夫看了看我,接著说道:“严格意义上讲,如果排除麻黄硷物质以外,那些酮类物质和类固醇,就我们目前化验来看,对人体基本无害——当然,这只是初步判断,如果想知道这两种物质到底会对人体起到什麽作用、它的极端效果是什麽、它是从什麽东西上提取出来的,还需要多次试验论证和数据分析;但是由于你妈妈刚刚失血过多,如果心率长时间骤升的话,会影响血压,搞不好会出现体内出血,甚至是猝死;尤其是经过我们实验科室的初步的化验,我们科室的医生们发现这两种物质除了会刺激神经和性器官以外,还会扩大已经被摄入体内的安眠药剂的药效,这几天我们可能还会给她注射一些止血止痛类药物,如果不及时把这些酮类物质和类固醇类物质排出体外,那说不定会引起某些比如硫喷妥钠和吗啡类药物过度反应,可能会造成患者的药依赖,甚至损伤大脑。所以,我希望伤者最好能在明天早上就进行血液透析,只是之后,伤者的身体状况一定会十分虚弱,到时候就要辛苦家属陪床了。”

——多灾多难的夏雪平唉……明明从死神的魔爪裡已经逃出来了,却还要活活承受这种折磨。天杀的段亦澄!他倒是被一枪打死落了个清静!

我紧闭著双眼皱著眉头,然后面前呼出一口点了点头:“好吧……那就麻烦您安排一下了。”

“那请跟我来吧。我先带你去登个记,之后我直接带你去icu病房。”

登了记之后,医生并没有直接让我去见夏雪平,他说夏雪平暂时还需要接受几小时的特殊观察,并且给我找了一张空病床让我睡了一觉。觉醒后,医生让我洗了手,然后才让我进入icu病房,就此开启了我漫长的陪床生活。

我说漫长,不是因为枯燥乏味,而事实上,能24小时不间断地陪著夏雪平,我心裡别提多满足;只是因为,我陪著的夏雪平,是昏迷不醒的夏雪平,她的脸上还戴著氧气罩、胸口连著心电图、手背上还插入了输液针,我真不知道她什麽时候才能醒过来。

从见到她躺在病床上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流泪。

我在她身边拉她的手、抚摸她、亲吻她,我甚至很好奇地——也可以说,我很丧心病狂地——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把手伸进她的衣服裡,抚摸了两下她的胸和乳头,我记得有些电影小说裡有人用这种方式刺激过昏迷不醒的病患并且成功过,所以我也天真地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唤醒她,可除了心电图会产生一些波动以外,在她身上,毫无其他任何反应;当然,我绝对不会禽兽到在这个时候趁著夏雪平昏迷受伤而满足自己的一时之快,上警专上课的时候,就遇到过犯罪嫌疑人趁大出血女伤者处于体虚昏迷时施以姦淫至被害人大出血及心律不齐导致死亡的案例。

事实上,一回想起夏雪平隻身一人去见段亦澄的时候,我却在他们家的地下室裡跟蔡梦君忘我地性交,我的内心便会生出无比的自责。我由衷地开始排斥起性行为。可在这个晚上,我仍是一次在欲望的小火苗和好奇心、以及想要让她醒过来的急切心理驱使之下,我把手伸进她的内裤,想要通过触摸她的下体让她清醒过来;就在我刚触碰到夏雪平外阴唇的时候,却发现夏雪平大小便都失禁了,而且内裤裡渐渐髮乾。

我连忙摁下了求助铃,然后毫不顾忌地掀开了夏雪平的被子——好在这里的icu病房都是单人单间——又把她身上的裤子和内裤脱了下来,协助著护士托起夏雪平的躯体换了被褥床单,然后我又管护士要了两条湿毛巾和一盒酒精擦片,把夏雪平沾上了的已经发硬酱黄色污秽混合物的屁股和小便处,彻底清理乾淨。

我看著夏雪平双腿间柔软紧窄的阴户,上面隆起的长著杂乱无章阴毛的耻丘,以及再上面,象徵著曾经是放我来到这个人世间的入口的那道疤,我安静地趴在了夏雪平的下体处,把耳朵贴在了对应著她的子宫的位置上面,贪婪地感受著她身上的温热,嗅吸著从她身体内部顺著阴道口缓缓散发出的体香气息和酒精擦片擦过后留下的刺鼻辛凉气味。在她的身体上枕了一分钟后,我亲吻了她的阴唇一口,亲吻了她小腹上那道疤痕一口,我又亲吻了她的额头一口。

做著这一切的我,脑子裡并不带有任何情色欲望,心如止水。

然后,我给夏雪平换上了一套新的病号服,给她掖好被子;后半夜护士给我送了一杯温水、两粒抗生素。我吃了药,抓著夏雪平的手就囫囵睡下了。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杀人,是我第一次粒米未食、滴水未进;这一天,也是我第一次陪伴夏雪平这麽长时间。在这天之后,我除了帮著她擦身子、换衣服之外,暂时再没有对她进行过其他任何动手动脚的行为。

这一夜我惊醒五次,每次直至确定夏雪平依旧在睡著、看了看输液瓶裡依旧有液体、心电图正常之后,我才继续闭上眼。

第二天一大早,大夫将我叫醒,给夏雪平吊了半瓶生理盐水、进行了二次洗胃,等了半个小时,就把夏雪平送入了透析室。在透析的时候,夏雪平曾咬著牙挣扎了几下,全身都在轻微地抽搐,接著她乾咳几声、抻著脖子似乎想起身,我刚闯进透析室的门要去扶著她的身体,她又突然倒在了病床上……

我看著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渗出,看著她那副痛苦的样子,我只能捏著拳头向医院走廊的粉牆上连连砸著,其他的我却无能为力……

我忍著没有哭泣,可实际上我不知道,我的脸上的泪水其实一直没离开过。

经过了血液透析后的夏雪平,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但她看起来更虚弱了。医生说从现在起儘管她还不能进食,但是我可以给她喝些水或者米汤之类的东西了。我趁著她有护士照顾她、给进行葡萄糖和营养液输液的时候,我跑到了医院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瓶蜂蜜,一个保温杯,从餐饮部灌了些热水以后,我拿了个纸杯和木勺,给她调了些温蜂蜜水,一勺一勺地顺著夏雪平的嘴巴喂了进去。

这一天我依旧没有进食,只吃了两块护士因为怕我虚脱而送给我的水果硬糖;我也没有喝水,我生怕自己去洗手间之后,夏雪平一个人在病房裡会出什麽状况,护士拗不过我的任性,只好在我的手上也吊了一瓶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并且找来主治医生劝我,硬给我塞了一小块压缩饼乾。

“你自己还伤得这麽重,你这麽熬,可得悠著点,就算你是铁打的也会受不了的。”主治医师对我说道。

我对此毫无怨言,无论是出于一个下属对于上司、一个儿子对于母亲,还是出于一个爱上不该爱上的女人的男人的角度来讲,我都毫无怨言。

何况在我跟夏雪平之间,由于我对妹妹美茵和蔡梦君做出的事情,以及我对夏雪平跟段亦澄之间的误会,我从内心裡觉得我亏欠她。

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上午的时候,在我迷迷糊糊睡著了的时候,美茵和父亲来了医院。两个人手拉著手、十指相扣进的门。一见我抬起了头惊醒,父亲连忙鬆开了美茵的手。

“她还是这麽不会照顾自己……”父亲看著夏雪平叹了口气。

“……我也有责任。”我颤抖著呼吸著,低著头对父亲说道,“是我没照顾好她。”

我看著父亲的眼神,觉得他明明是想要抚摸一下夏雪平的额头,但他却抑制住了自己的情感。

美茵进门的时候眼睛裡都是父亲,脸上挂著眉飞色舞的神采;可当她见到躺在床上依然挂著水、连著心电图、戴著氧气罩的夏雪平的时候,她站在一边靠著牆,怯生生地盯著夏雪平,不敢靠近。

父亲举著手裡的保温桶,对我说道:“这事情今早才从雪平以前那个姓沉的同事那裡知道的……这个是你陈阿姨炖的红豆黑米人参粥,加了一些红糖。”

“替我谢谢陈阿姨吧,”我说道,“但是你看夏雪……你看妈现在的样子,根本喝不了粥。我这几天只能给她喂一些蜂蜜水,还不敢多喂,怕她血糖骤升。实在不行,把粥先留这吧,等她醒了我再去热热。”

“那你就把它喝了,秋岩,这粥留不住,捂久了味道就坏了。儿子,你是不是几天都没吃东西了?”父亲担忧地看著我说道,“你现在已经不成人样了,身上还有伤——听爸爸的话,有我和妹妹在这看著妈妈呢。你去洗把脸,休息一下,然后把粥喝了。”

我看著父亲关切的样子,执拗不过,只好站起了身,从床架上拿了条乾淨毛巾去了卫生间。

看著镜子裡的自己,我几乎吓了一跳:就在短短两天的时间裡,我的脸上已经消瘦得脱了形;又因为本来在周五夏雪平受伤之前,我就一直没怎麽好好睡觉,所以我眼眶周围尽是黑黑的一圈。

我拧开了水龙头,给自己洗了一把脸。两天没有正经喝过水的我,此时似乎都能闻到清水的气味。

当我从洗手间裡湿著脸走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何美茵站在病房门口,一脚蜷起踩著牆围,低著头单腿站著。

“你干嘛在走廊待著?”我一边擦著脸,一边对美茵问道。

何美茵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看著我,又低下了头对我说道:“我不想进去……你进去吃东西吧。”

我顺著病房的门玻璃往裡面望了一眼,父亲刚刚帮著夏雪平掖了掖肩头的被角,此时正坐在床头边,用十分焦心和担忧的目光盯著夏雪平的脸,除此以外并没有做什麽,父亲很克制,连夏雪平的手都没拉。我又看了一眼何美茵,她现在都著嘴摆著一副臭脸,真的就差把“吃醋”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跟我进去吧。父亲也没怎麽样。”我对著美茵说道。

“哼,还要怎麽样啊?”美茵棱著眼睛斜著眼珠看了眼病房门,对我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才不想进去呢,你要进去你就进去。只是你不嫌老爸在裡面多馀麽?反正我倒是觉得我多馀。”

我很苦恼地看著何美茵,气得鼻子嘴唇直颤,但就是说不出来一句话。

美茵把头转到另一边,把下巴一扬说道:“……父亲还真是艳福不浅呢!每天在家看著他跟那姓陈的贱货成天腻腻歪歪已经够了,谁曾想来著还得看著他给夏雪平献殷勤……”

“你他妈的爱进去不进去!”

我实在忍无可忍,对著何美茵骂了一句。

这一骂给她骂傻了。

——从小时候到刚才的一秒钟前,我这个当哥哥的都没骂过她一句,哪怕是在她欺负我欺负得最厉害的那几年裡,哪怕是她在外面闯了再大的祸的时候,哪怕是在我之前已经要向她表白却得知她对父亲产生了私情、并且已经跟父亲进行了一些边缘性行为的时候,我都没这样愤怒地骂过她。

她吓得连忙转过了头,把抵在牆围上的那一隻脚放了下来,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著我一个字都不敢说。

我转头看了一眼病房裡面,父亲依旧在盯著夏雪平发呆,他应该是没有听到我的责骂,我才放心地继续与美茵对视。我接著说道:“我知道你跟父亲把'不该发生'的也给发生了,但我想问问你:何美茵,你还是不是人?你吃醋吃到谁头上来了?夏雪平现在都什麽样了你没看到吗?……就算你跟父亲'那个'了,夏雪平说到底也是你的妈妈!她前天差点被人开枪打死你知道吗!何美茵,你从小咱家所有人都容忍你、让著你、宠著你,你就算闹脾气也得有时有晌吧!而且你知不知道夏雪平其实心裡多爱你?她跟老爸离婚的这几年她都没去警校看过我,她却总找机会去你们学校外面待著、就为了在学校外面顺著栅栏等你上体育课的时候看你一眼!你他妈还好意思跟我来这麽一句,我说我的小公主啊,你讲不讲良心!”

“怎麽……怎麽可能!谁……谁跟你说的?”美茵颤抖著声音说道。

“就是那个杀了你朋友江若晨的化学老师周正续!他在审讯室裡亲口跟我说的,他跟我说过他在学校门口见过夏雪平好几次!”我冷冷地说道。

美茵低著头,眼睛裡开始闪动著泪花。

“你爱信不信!……就你跟老爸之间那点事,我他妈说你什麽了麽?我他妈说父亲什麽了麽?你以为全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心裡最不痛快是麽?夏雪平都这样了,你还闹脾气!……你爱他妈进来不进来!”

说著,我猛地打开了病房的门,吓得父亲突然抬起头,站起了身。而门外的美茵被我说得有些无地自容,彻底低下了头,捏著自己的衣角不说话。

我看了父亲一眼,接著转过身,缓缓地关上了病房门。

“怎麽了?”父亲一脸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哦……没,没事……”我应付著父亲说道,“风刮的。”

实际上病房裡根本没开窗,走廊裡也是。

美茵随后也缓缓地打开了病房的门,扭捏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接著坐到了夏雪平的床边,一直凝视著夏雪平的脸不说话。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粥,也盯著夏雪平。接著很长时间,我和父亲还有美茵之间都没有话可聊,倒像是我们仨也跟著昏迷了一般。

最终还是我先开口,让父亲和美茵回了家,他俩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一个有稿子要改一个还有作业也要做,夏雪平这边留我一个就够了,他们俩也著实帮不上忙。父亲想了想同意了我的话,便带著美茵离开了。

下午的时候,又有四个人来了病房看望夏雪平:徐远、丘康健、苏媚珍和吴小曦。四个人看著我和夏雪平的脸色,全都叹了口气,丘康健甚至都哭了。

“真是该死……”丘康健一边擦著眼泪一边说道,“早知道那个段捷是那种人,当初我说什麽也不会想著从中撮合雪平跟他!何况谁知道小喧也是他杀的!……该死!”

“行了,丘叔,别哭了。夏雪平现在不是没事了麽?”结果反倒要我来安慰他。

“秋岩,你回去休息一下吧。留我跟小c在这照顾雪平就够了,”苏媚珍对我说道,“更何况我们都是女人,照顾雪平更方便。”

“对啊秋岩,你看看你,这都熬成什麽样了?再这样你会把身体拖垮的,万一夏组长醒了,看到你这样子,她会心疼的!”小c说道。

我对著她俩摆了摆手说道:“苏阿姨,小c,咱这都不是外人,我也就不跟你们客气了——我真没事,这裡就留我一个就行了,你们都有正经事情要忙,该忙就去忙吧。”

徐远把眼睛藏在一副墨镜后看著我,他想了想,对我说道:“秋岩,是这麽回事:今天我把媚珍和吴小曦叫过来,就是想给你倒班的。我这边还有个必须要交给你的任务要办。雪平现在暂时倒下了,这个事情,整个重案一组就你能办。”

我皱著眉抿了抿嘴,对徐远问道:“就我能办?……艾立威呢?”

“他今早请假了,说是肚子不舒服,没来上班。”徐远看著我说道。

“妈的……一到关键时刻就是肚子不舒服!他以为他自己是石田三成呢!”我骂了一句。

“快跟我走吧,让苏处长和吴警员替你一会儿。”徐远拍了拍我的肩膀,补了一句,“怎麽?我这个局长在你面前说话都不够份量了?”

徐远这话都说出来了,我还能说什麽,只好站起了身,多叮嘱了小c两句,跟著徐远和丘康健下了楼。丘康健负责开车,而我和徐远则坐在了后面的座位上。

“什麽任务啊,局长?”

“先别多问。”徐远拉著脸严肃地说道,“回去你就知道了。”

结果将近二十多分钟以后,车子停到了宿舍楼的门口。

徐远对我指了指宿舍楼门,笑了笑说道:“下车吧。我给你的任务就是,让你回去好好休息。你击毙段亦澄有功,本来就不应该再让你受累,再加上你身上还有伤呢你得养伤。”

我无奈地看著徐远,摇了摇头:“都说您是‘诸葛狐狸’——近妖的脑子、千年的道行,名不虚传。但我是不会下车的。”

“荷!小子,跟我叫板啊?”徐远看著我乐了。

“那我也是不会把车开回医院的。”丘康健回身对我说道,“反正我和徐局长都是大烟鬼,我知道你不怎麽会抽烟,我和局长俩人,倒是能在车裡抽烟抽上一整天。下不下车你看著办。”

徐远听了,也点点头,甩著手裡的打火机衝著我笑。

我是真受不了这两个老顽童。

“就算是我回去了躺在床上,一想到夏雪平还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裡,就算你们两位给我灌安眠药,我也睡不踏实——我说的是实话。”我只好说道。

徐远没说话,叹了口气。他想了想,从上衣口袋裡掏出一盒烟,自己点上一根,又递给丘康健一根。

还真是说抽就抽。

我侧过头看著徐远,问道:“局长,能给我来一根麽?”

“哟,你小子开荤了?”徐远叼著烟卷笑了笑,从烟盒裡拍出一根来递给我,顺便把打火机一併递了过来:“诺,你自己点。”

我把烟卷叼在嘴裡,点燃了香烟,轻轻抽了一口——一瞬间,我彷佛是在我嗓子裡烧著了一座茅草屋。

我开了车窗,连连咳嗽,把烟卷吐掉了,逗得徐远和丘康健哈哈大笑。

“我的天,这什麽烟啊!”我皱著眉头对徐远大叫道。

“美国货,骆驼牌。劲儿大著呢!”徐远笑著说道,“知道老佟头给你烟抽过,他平时抽的都是新马泰进口的,口味轻的很,焦油量能跟我这比麽?”

“算了算了,我还是不抽了……”

“你小子可以,”丘康健对我说道,“都咳嗽成那样了,还能把著车门不放。我都等著你打开车门之后,我直接踩一脚油门就走。”

“那我也能开车自己回医院去……”我不服气地对丘康健说道。

“疲劳驾驶,这可犯法,是要被拘留的!”徐远摸了摸我的额头,接著又问道:“再说了,你车呢?你小子有车麽?”

——我这才想起来,夏雪平帮我从局裡借的车还停在段家的后门呢!

“我……”我有些瞠目结舌。

“行啦!早就让局裡同事给你开回来了,别担心,”徐远从嘴裡吐出一股烟圈说道,“局裡的东西,我都比我自个家里东西还宝贝呢,一辆车的事情,我能给漏咯?”

我长吁了一口气,想了想,又对徐远问道:“说起来,段捷……段亦澄的尸体呢?”

“已经放在咱们局裡自己的太平间裡了。过两天就准备拉到殡葬厂火化,然后准备问问他那闺女,看看她想怎麽处理再说吧。”徐远对我说道。

“那段亦菲呢?”

“她?唉……她自然是悲痛欲绝呗,但是随后也挺配合地接受了我们的调查和讯问。从她的供词,再加上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段亦菲这个丫头跟封小明的死、跟卢紘的死,以及跟策划谋杀雪平这件事,其实都没什麽太大关系,所以她已经被量才副局长送回疗养院了。”徐远放下烟,另一手摸了摸脑门龇了龇牙,“看在那姑娘双腿残疾,又是先天性心葬病的份儿上,我没让经侦处的人冻结段亦澄的财产,先暂时没收了一些不动产、关闭段亦澄的私募基金——这姑娘不容易啊,没了双腿、只能靠著码字赚钱,我不想断了她的活路。不过,她现在这个疗养院怕是住不了多长时间了,那疗养院实在是太贵了,就算是吃段亦澄给她留下的老本,那照著她以前的生活标准,那些钱花不了多久,她就得去乞讨。”

我想著段亦菲的身世和际遇,也不禁有点觉得可惜。

“局长,送我去青松疗养院吧。”我对徐远说道,“我想见见她。”

徐远和丘康健一併看了看我,然后徐远点了点头。

沉量才睡在青松疗养院的一楼大堂沙发上,旁边有三个便衣警员守著,派头大的很。徐远看著沉量才酣睡的样子没有打扰他,自己和丘康健到楼外散步。

程功像一隻热锅上的蚂蚁站在前台,时不时望瞭望睡在沙发上的沉量才,却丝毫手足无措;当他看著我跟著徐远的车来的疗养院,又跟在徐远的身后进入的大堂,整个人都傻眼了。

“何老弟,你这是……”

“抱歉了,程先生。”我对程功说道,“我不是什麽客户,我也不是什麽情报站长的孙子,我是f市警察局重案一组的警员。骗了你这麽久,对不起了。”

程功愁眉紧锁,点了点头:“算了……何老……我还是叫你‘何警官’吧。你这次过来,又有什麽见教?”

“见教不敢。我想见见段亦菲。”

“在老地方,你自己上去吧。”程功说完,又回到了前台,再也没睬我。

我上了电梯,走到了熟悉的楼层,走到了熟悉的落地窗前;段亦菲坐在熟悉的电子轮椅上,用著熟悉的姿势捧著一本书,从熟悉的位置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象;而蔡梦君,坐在熟悉的椅子上,以一种熟悉的语气和声音,给段亦菲读著书。

一切以一种熟悉的方式开始,又将以一种熟悉的方式结束。我忍著大腿上的伤,一瘸一拐地走向了两个人。

“你还来干什麽?”蔡梦君抬起头,敌视著我。

“我是来找她的。”我的语气裡也没有任何情绪。

“你还敢来?……我们不欢迎你!”蔡梦君低下了头,捏著手裡的书,对我冷言相向。

段亦菲一直没回过头看我,也没有看蔡梦君,只是默默地盯著窗外的景象。

“我是来找她问话的,别忘了,我是个警察。”我说道。

“哟,警察!很威风是吧!告诉你,亦菲该说的已经都说了,你还来……”蔡梦君正对我咬牙切齿地说著,段亦菲终于开了口:“梦梦,让他问。你先迴避一下吧。等他结束了,你带我出去走走;好久没逛街了,我想去逛逛街。”

蔡梦君想了想,站起了身,从我身边用肩头撞了我的胸口一下,绷著脸走开了。

——我也活该这样。我欠她的。

段亦菲转过头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你都看到了?”

“一切都看到了。”我对段亦菲说道。

“看的过瘾麽?”段亦菲用著一种极其挑衅的眼神瞪著我。

我努力沉默著。

“何秋岩,你真是给了我好大的生日礼物!”

“呵呵,你'哥'也不吝啬麽,”我指了指我的大腿说道,“这枪就是他打的。我身上还有几处伤呢,你要看麽?漂亮得很!还有夏雪平,她现在还在医院裡躺著呢,依旧生死未卜!”

“哼!她死了才好呢!夏雪平若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小说也就不用费心力继续写下去了,我也不用再听那些自以为可以决定我写什麽的、靠卖盗版文字生活的二道贩子们,在贴吧上对我的剧情走向肆意品头论足,乾脆直接他妈的完结了算逑!”

“你他妈咒死谁呢!”我捏著拳头对她骂道,听著她的话我真是想抽她一嘴巴!

“去你妈的!跟我'哥'比,你们俩这算个屁!他都已经被你打死了!夏雪平却好歹还在医院呢!你够本了何秋岩!你他妈还想怎样?”段亦菲双眼裡含著泪,死死地盯著我。

“他活该。”我语气阴森地说道。

“操你妈逼的!”段亦菲对我骂了一句。

我没有还嘴,而是闭上了眼睛,走到了刚才蔡梦君做过的那张椅子旁边坐了下来。

还嘴无意义,我来见她,也不是为了跟她来骂街的,而且说实话,对于在她生日这一天,我杀了段亦澄这件事我很遗憾;但是不好意思,段亦澄要在这一天杀掉我目前生命中最珍贵的人。或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或许这个世界的本质,本身就是冤冤相报。

我看了看段亦菲手裡的书,那是一本莎翁戏剧本,《裘力斯·凯撒》。

“friends,romans,countrymen,lend me your ears(朋友们,罗马的公民们,请把你们的耳朵借给我);”看著这本书,我情不自禁地开始背诵起剧中马克·安东尼那最有名的独白,“i come to bury caesar,not to praise him。(我过来是为了埋葬凯撒,而不是来讚扬他的。)”然后我对段亦菲说道:“当人们做了恶事,死后免不了遭人唾骂;可是他们所做的善事,往往随著他们的尸骨一齐入土;so let it be with caesar。(所以,让凯撒也这样吧。)”

“荷,你对这段的英文版倒是很熟麽。”段亦菲半揶俞半讚赏道。

“呵呵,”我苦笑道,“初中时候喜欢过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那时候总会找一些比较深奥的英语长段背诵,希望她能由此对我产生注意。结果人家对我一点感觉没有,而且后来才发现时至今日,现在也没有人会这样说英文了。”

“你今天来,可不是为了跟我讨论莎士比亚的吧?”

我想了想,对她说道:“我是来你听你讲故事的。给我讲讲你和段捷……哦不,对不起我还没习惯你父亲的真名,段亦澄……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哼!少假惺惺的!你是来鞭尸的麽?就像梦梦说的那样,该说的,我在审讯室裡已经都说了,你还想怎麽样?”段亦菲愤怒且疑惑地看著我。

我沉了一口气,对她说道:“我不相信你把所有的话,都告诉了那些警察。比起他们,我觉得我至少主动地了解过你,而且还了解到了你和他之间的隐私情感。呼……虽然我讨厌段亦澄,虽然我亲手毙了他,但说实话,我很能理解你和他之间的事情。”

“呵呵,就因为你在我们家的密室裡偷窥过我和他做爱,就觉得自己理解我了?”段亦菲嘲弄地看著我,“糊弄谁呢!你来问我和他之间关于肉体的那些事,是他妈的有其他原因的吧?你是想在他死了,用逼问我俩之间的事情和我俩之间的关系来侮辱我,是不是?——录音,照个照片,然后发到网上去,告诉网友'红剑阁主'是个私生子、还他妈是个跟自己父亲乱伦的淫娃?你是想让我被网上那些屌丝人渣骂死,对吧?还是说,你是想强迫我跟你上床?——你想跟我上床麽?看过我的身子以后著迷了吧?你该不会在那个房间裡跟梦梦做著的时候,也幻想我跟你们俩一起玩双飞吧?在我的阴道裡还留著你最讨厌的人的精液,然后你想趁著我阴道裡还没干,就把你那根东西趁热插进来,是不是?这种行为会让你觉得很有面子是不是!”段亦菲越说越愤,最后对我骂道:“什麽他妈的想了解我的故事?你不就是想杀了我爸爸,然后又来佔有我吗?听说你跟卢紘是朋友对吧?你跟他那淫棍人渣不都是一样的吗!还装什麽道貌岸然?沐猴而冠!”

她的确戳中了我的心思,但我那时确是出于一种应激反应。

可是,她误会我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想了解一下,你和他过去。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段亦澄对你的爱,与对夏雪平的恨,我都想彻底弄明白。”

“还是那句话:那你就自己去查!”段亦菲气极,忍不住哭了,对我嚎叫道:“少装出一副很清楚一切的样子:我跟爸爸之间的事情,你们这些外人有几个能懂的?”

“我能懂。”我对她说道。

“放屁!你不懂!”段亦菲歇斯底里地喝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她诚恳地说道:“……我真的能懂。”

说完,我坚定地注视著她的眼睛。

她也对著我的眼睛凝视了半天,然后她的情绪终于有所缓和。她伸手摸了摸眼泪,我也从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面巾纸递给了她。

“谢谢……”她不情愿地硬咽道。

“没事。”

段亦菲抽泣了一会儿,看著窗外如同下雨一般开始飘落的枯黄树叶,叹了口气。接著她转过了轮椅,对我说道:“跟我走吧,去我的房间。我给你看点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进到段亦菲的房间,我想,也将是最后一次。

房间裡的佈置,跟那天我最开始看到的她和段亦澄做爱的那间婴儿房风格的情趣卧室出奇的相似:同样的牆纸、同样的吊灯、同样高大的泰迪熊,甚至在房间角落裡有个同样的瓷质木马,只不过这个木马没有马背上的一条瓷质短棍,而且要比她家密室裡那一匹矮小得多。

“我累了,能扶我上床麽?”段亦菲对我问道。

我不假思索地走了过去,搀著她的胳膊帮她从轮椅上,慢慢移动到床上。她刚要拖著假肢上床,我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先等下……你这样舒服麽?”

她愣愣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挽起她的裤腿,然后帮她把假肢卸了,放在床头柜旁她伸手就可以够得到的地方。

“谢谢了。”段亦菲面无表情地说道,“以往若是没有父亲或者梦梦帮我拆卸,我都是直接把它们带上床的,习惯了。过去有一阵子家裡穷过,安装不起空调,所以夏天的时候两条腿上常常全是痱子。”

我听著她说的话,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床边“我算明白梦梦为什麽会喜欢你了,”段亦菲看著我,脸上带著一丝不知是何含义的笑说道,“哪怕是满嘴胡言的你。”

“为什麽?”

“因为你的心够细,还是个‘暖男’,‘中央空调’的那种。”

我惭愧地笑了笑:“呵呵,或许是吧。”

“其实我喜欢'暖男',父亲其实也是个暖男。如果当年妈妈没死,”段亦菲平静地说道,“或许我会跟梦梦抢;而我现在,如果手裡有把刀或者枪,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段亦澄已经死了。”我也平静地看著她,“而且就算是时光回溯,在你说的那种设定裡,段亦澄如果还会对夏雪平不利,我还是一样会击毙他。”

“你这人还真有意思,暖起来时候特别暖,暖得让人觉得油腻;冷得时候特别冷,冷得让人浑身颤栗。”

“过奖了——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段亦菲坐在床上闭了会儿眼睛,然后又缓缓睁开,对我说道:“你不是想听故事,对麽?想听听我是怎麽从段亦澄的'女儿'变成'妹妹'的,对麽?”

我点了点头。

段亦菲指著自己床脚对著的书架说道:“你去把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最左手边那个黑色羊皮笔记本拿来,还有旁边的纸箱子,一併拿来吧——谢谢你们的徐局长和沉副局,可以允许我把这些东西拿来。”

我按她说的照做了。

那本黑色的羊皮卷,是段亦澄的日记。

那个硕大的纸箱子裡,是我见到过的曾经摆在密室书房裡的那个跟段亦菲长得近乎一模一样的女人照片、卷起来的裸体肖像画,还有一些其他的影集和杂物。

再加上段亦菲对我的娓娓叙述,尘封的往事逐渐浮现在了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