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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号地离周姆妈的公馆百米远而已,马车拐了几个弯,在一个假洋式的大旅馆前,轮子停止了滚动。甄钰先下车站定了脚步,再掏钱付了车费。

大旅馆的一楼装着百叶窗,里头点着大电灯,灯影牌声从百叶窗的隙里微弱地漏出少许。

甄钰心里默念二十八号,生怕摁错电铃扰了他人,谨慎地走近大旅馆,拢眼瞧清门牌号才摁响电铃。

大旅馆里的佣人应声而至,不知是谁说了句先生来了,佣人不接电铃,直接拉开了门。

里头水月电灯开了好几盏,四壁的墙用西洋湖色油粉糊了个遍,灯一照,室内如白昼般亮,甄钰见光皱眉,抬手捂眼,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佣人合她点头打招呼,引她入旅馆。

甄钰在门口就听见碰和的声音了,跟着佣人走了几步,来到一间大房间,房门一开,方形的玻璃桌上错错落落坐了四个人,两个男子和两名先生。

房间里的人甄钰都认识,前先赴吕江年的局时见过了,分别是段家民的儿子段寺光,吕江年的表弟宋锦煜,不见顾微庭的身影。

先生都是红倌人,一位是金莲小脚吴漱仙,一位是俏皮嘴李秀娥。

李秀娥活泼,跟着男人们一块碰和,不知他们玩了多久,她手边放着几根小筹码。吴漱仙是宋锦煜带来的,乖乖坐在宋锦煜身旁装烟、倒酒,收拾台面。

宋锦煜不忘腾出身体与吴漱仙调情,一只手摸牌,一只手搭在纤腰上乱摸,烟瘾上来,嘴里的白雾还要往吴漱仙脸上吐,略无忌避。

房间的电灯不同于客厅的电灯,客厅的电灯是水月灯,房间里的电灯是磨沙灯泡,磨沙灯泡比水月灯柔和一些。角落里立着铜架子,上头挂这一件马甲、两件马褂,那马甲应是顾微庭穿的。

门被打开,低头看牌的人纷纷抬起头,朝门边一望,宋锦煜想起表哥,讪讪地笑了一下。段寺光心里装着事儿,心思不在甄钰身上,抬头看了一眼来人,然后持水烟筒吸一口烟,便垂眸看牌。

气氛死僵,见不到顾微庭,甄钰竟感到了紧张,桌边只设了四把洋式椅子,其中一张空着无人坐,她手无足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入座。

李秀娥的嘴皮子伶俐,转了喜容,问:“四马路蓝桥来的?是顾宝宝吗?”

“嗯……”甄钰有点不情愿应下顾宝宝这个假名。

李秀娥指着一个临窗的座位,说:“顾二爷的位置在那,顾二爷去洗手间了。我还以为顾二爷叫的是春燕楼哥哥,没想到叫了一位比春燕楼哥哥还好看的,胖胖的脸儿,年事打量不出来,我的眼睛都移不开了,今晚多瞅几眼,回去替你画个小照,下回局里碰着了,就拿来送你。”

话说着,她脆快地甩出一张牌,出的是东风。

东风牌打出,桌上没有动静,下一个出牌的人是顾微庭,他还没有回来,在座的人只能干等。

甄钰犹犹豫豫地入座,李秀娥等不及了,撺掇甄钰替顾微庭打牌:“侬来替替顾二少爷。”

话说完顾微庭便来了:“你是怕我手气好,今晚亏着回堂子,所以欺负我叫来的人?”他关上门,入座时把窗子打开了,浓烈的烟味随风一点点地淡去。

李秀娥眉眼弯弯,嘴里不让人,陪笑道:“顾二爷这是怕顾宝宝受欺负了?我与这位顾宝宝交谈淡如水,只是瞧着她好拘谨,想让她放松放松和我们一块亲亲热热的玩,别像咱们的吴漱先哥哥那样出局却来作壁上观,无趣的。”

“我宁愿无趣的站在这里,今日是‘礼拜六,洋行小鬼叫出局’,今日不来,就得陪小鬼了。”吴漱仙拔高声音说道。

李秀娥和她一替一句:“哎哟,嘴上说着讨厌小鬼,但听口气好黏糊。寻常人喊小鬼,必会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但那些小鬼偏爱你这般喊,说是有情趣,下回啊,哥哥你可别当着人家面叫小鬼,要不礼拜六他们天天来缠你。”

她们口中的小鬼是指那些吃洋行饭的人,每到礼拜六,他们便会鱼贯入那堂子里寻乐。

顾微庭恃着膂力把甄钰抱起来坐在自己膝盖上,圈在怀里不放,甄钰紧张的心揪了起来,耳根子红了一截,宋锦煜见状起哄:“顾二爷比我还无忌避。”

顾微庭不回宋锦煜的话,拿起盖在桌面上的牌子给甄钰看:“会不会玩?”

甄钰点头,娘姨一得闲就坐在滴水檐下碰和,前不久金素还手把手教过她。

顾微庭把牌全部摊开,对李秀娥说:“这把算你赢,大家输了的钱我出,重新开一局。”而后偏头对甄钰说,“下一局你来替我。”

哪想顾微庭会有来这么一出,甄钰揪住顾微庭的袖子,小声地说:“我……可能会输。”

“放心,输了不会拿你来押。”顾微庭一本正经逗甄钰,甄钰低头有些不适应。

李秀娥伸长脖子看眼顾微庭的牌,道:“顾二爷好牌啊!不想我竟出了大牌。”

吴漱仙也附和:“李秀娥侬放铳啊。”

锦煜瞧瞧自己的牌再瞧瞧顾微庭的牌,猛地吸口烟,伸出叁根手指头:“我今日一直输,输了叁百块!叁百块!可以喝一百杯茶了。”

“我从宋大少手头收了一百,下回来堂子,不收茶资就是了。”李秀娥笑道,“哦,但还是要问一下我的姆妈才行。”

“得了吧,与你姆妈说,你今日赢来的钱能有几个字儿进你囊中,我也不差这几个钱。” 宋锦煜回道。

“输赢乃家常事,今日输,明日就赢了。”吴漱仙缩起拳头给宋锦煜捶捶肩背。

旁边的段寺光一直无言,顾微庭亲自洗牌砌牌,道:“段少爷,如果这局你赢了,顾家会把之前的股份归还给段家,我赢了,就和我刚刚说的那样,以后酒行的收益你四我六。段少爷你觉得如何?”

段寺光进退两难,皱眉忖量,宋锦煜拍段寺光后背,丢一个隽味的眼色给他,笑道:“哪个你们段家都不亏,四六分成,有顾二爷再在,这四啊,你们段家是不出力白拿的。再说了这句顾二爷不玩,他请的倌人替他玩,老段啊你怕什么?”

挨他这一掌,段寺光更是有苦难言,他不想要回那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要回股份意味着失去了顾家这个靠山,他只能输牌,心不甘情不愿地跳进顾微庭挖好的圈套里。

顾微庭洗好了牌,均分成四份:“说起来段少爷应是父执,往后有做得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海涵。”

“说笑了。”段寺光硬着头皮拿起一份牌,顾微庭让段寺光先拿牌,再让李秀娥拿,甄钰拿剩下的那份,打牌之前,顾微庭说:“你们抽的这些烟不大好抽,这烟抽得人容易黄瘦下来,改日我送你一种洋烟,借着镶金蜜蜡的烟嘴来抽,味道极好。”言外之意便是要他们莫要吃烟了。

顾微庭说着不打,却执着甄钰的手端详牌色,碰了几圈不是宋煜锦赢就是李秀娥赢,甄钰和段寺光都在输钱输筹码。输给这两个人,只是输个百千块钱,段寺光心里反而轻松许多。

室内无人吸烟,慢慢地大家闻到一股香味,碰第八圈的时候,李秀娥觉得好闻,再也忍不住道:“在场的是谁打翻了香水瓶哦?”

味道是甄钰身上发出来的,吴漱仙靠甄钰较近,嗅得最清楚,回道:“是顾二爷膝上的顾宝宝打翻了香水瓶。”

甄钰一心想赢牌,集中注意力看手中的牌,局上的人提到她,她都没有听见,琢磨下一张牌打什么风可以和牌。顾微庭替她回答:“你们的鼻子不灵,这不是香水味,是雪花粉的味道。”

“这雪花粉的味道怎和我们用的不大一样?” 吴漱仙不相信,凑近去闻,“怎用在顾宝宝身上,味道比西洋香水还好闻?”

吴漱仙越凑越近了。顾微庭的对面坐的是李秀娥,两边分别坐着段寺光和宋煜锦,吴漱仙挨着宋煜锦站,头稍稍一偏就能看见甄钰的牌。

宋煜锦打出一张牌后,忙腾出手把她扯过来:“诶,凑那么近,待会儿顾二爷该说我出老千了,与你一个不玩牌的人‘抬轿’了。”

顾微庭接话,打趣道:“哦,我就说方才你一局未赢,怎么一下子摇身变成大赢家了,原来你和吴漱仙‘抬轿’,赌品不行啊。”

吴漱仙翻个白眼,眼角挂着挤出来的余泪,用非苏非杭的口气说:“我只是好奇,如今都冤我了,我到李秀娥那头去坐,免得两位少爷待会儿又冤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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