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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章 再 见 寿 司

钟阳和青青小姨一起走进病房的时候,一个护士正在给高桥美子打止疼针。她那被渗着雪的纱布包满的脸上频频显出极为痛苦的表情。可是她却没有叫出声来,也许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叫了吧。

“唉……真是的,看着怪心疼的……”青青拽拽钟阳的衣角,“听说她是一个人住在奥克兰的,也没什么朋友和亲戚。”

钟阳不语。他看着高桥美子的样子心里在滴血。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认识的女人都会有这样悲惨的下场。他仿佛看到当年兰贞浑身是血不成人样的躺在担架上的情景。

“……”高桥美子突然张嘴了,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护士把耳朵凑过去,皱着眉头听了听,还是没听明白。抬头看见青青和钟阳,以为他们会日语,就说:“她说什么呢?你们听听。”

青青过去听了听,抬起头来说:“不知道,可能是日语吧,我们不懂日语。”

这时候钟阳凑过去了,他知道高桥美子是看不见他的,因为她的眼睛上蒙着纱布。

“她说什么呢?”青青问钟阳。

钟阳摇摇头,说:“不知道,日语。”

“哦……”青青小姨点了点头。

“你们是她什么人?”护士收拾着自己的医疗用品。

“朋友,来看看她。”青青说。

“好吧,注意别打扰病人,不要对病人讲话。”护士嘱咐了两句就走了。

护士走后,三个人在病房里都发呆,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青青小姨打破了沉默,把自己的钱包递给钟阳,说:“我看她还能喝点儿东西,你去医院门口给她买一瓶胡萝卜果汁吧,补血的。”

“我不知道哪儿有买的啊?”

“怎么会呢?刚才进来的时候咱们不是还经过那家台湾人开的小食店吗?”

“没有啊?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又犯懒是不是?”

“小姨,人家医院不允许随便给病人吃东西的……再说她这个样子能吃什么?”

“不是吃,喝……补血的,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女人很容易缺血,特别是她这种失血比较多的……算了算了,你就是个懒小子,我去吧,你在这儿呆着。”

青青小姨说罢就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钟阳说:“今天晚上我们就一直陪着她吧,好吗?”

钟阳点了点头,青青小姨附上一个无辜的笑容,走了。

待青青小姨的脚步声远去之后,钟阳站起身来把手伸进了高桥美子的被子里,慢慢地索。其实他知道刚才高桥美子对他说什么来着,高桥美子刚才说:“钟阳……”只是有很浓重的日本口音很难听出来罢了。

“钟阳……”高桥美子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受伤的身体上索。

“恩……我在这儿呢……”钟阳说着,手继续索。

“别看了……好难看的……”高桥美子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说这几个字。

钟阳也不回答她,同时也到了她的左手,有寿司纹身的那只手。

“别看了……好难看的……”高桥美子说。

钟阳把那只受了伤的手拿了出来,心脏好象被铁锤砸了稀泥。

那只手被纱布包成了一个法国式长面包了,而且纱布上渗着血,那些血像是很新鲜的,因为看上去很潮湿。而且手背部分纱布的血是最多的。

“疼么?”钟阳用中文问。

“什么?”高桥美子说,同时被纱布包住的脸部再一次剧烈抽动。

“疼不疼?”钟阳用英语问了一遍。

高桥美子吃力地摇了摇头,很艰难地并且断续地说:“你……你今天早晨没来……为什么……”

“……”钟阳没有回答。

“我……我开车出去……找……找你……我想……你……你可能去……”

“别说话了,休息吧。”钟阳把脸凑过去轻轻地说。

“对……对不起……寿司……坏了……”高桥美子好象哭了。

“没关系……伤好了,我再画一个给你……”

“还……画……行吗?”

“行,没问题……”

“你不喜欢……跟……跟我玩了吧?”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变……变地丑……丑了……而且……寿……寿司也……没……没了……”

钟阳把高桥美子的手放回被子里,迅速地站起来离开了病房。他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忍不住哭了,眼泪顺着脸额往下流。他特别悔恨,他觉得自己好象是上天的一个派到人间的一个魔鬼,和自己相遇的女人都会被粘连,最终景况悲惨。去年的兰贞,现在的高桥美子,那么以后呢?以后会是谁?青青小姨吗?

他正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看见青青小姨手里拿着一瓶胡萝卜果汁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他赶紧闪到旁边的男厕所里去了。

他坐在马桶上擦了擦眼泪,做出了一个决定,回国,不再回来了。

“什么?你疯了?你白学这么长时间的语言了!眼看就毕业考试了,考过了你就升大学预科了,你怎么会想到回国呢?”青青小姨瞪圆了眼睛看着钟阳说。

“小姨,您千万别跟我妈说,您就说我这里放假了,我回国度假……”

“就算我不跟你妈说,可是该回来的时候你不回来,你妈也得把你逼回来啊!”

“小姨,求你了,你就放我回去吧。”

“……我这里又不是监狱,用什么词不好,偏偏用‘放’……”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真的,我发现我自己特别不适合呆在这里……”

“是不是觉得小姨这个人挺烦的?”

“不是,绝对和您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你看,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呢……”

“那怕什么啊?小姨不也一个朋友都没有吗?咱们俩做好朋友不好吗?再说,美子好了,她也会加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的……我已经想好了,美子虽然失明了,而且面临截肢的危险,但是……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决定养她一辈子……”

一说到美子,钟阳又开始不自在起来。

“怎么我一说到美子你就那么别扭啊?钟阳,不是我说你,我知道你年轻火力壮,但是也不能把民族仇恨强加到平头老百姓身上啊?日本是***不是东西,但是这个日本小女孩是无辜的,由于一个意外事故成了那个样子,我们不能看着不管是不是?”

“我……我没说不管……”

“那我一说起美子你就皱眉头,平时要你去送个饭都不愿意去……”

“这和我回国是两码事儿,我回国是为了……”

“为了什么?你说你现在回国还能干什么吧?你那些同学都读大学了,就你还是个高中毕业呢!你重新考大学,功课落了那么多,你跟得上吗?”

“小姨,我……”

“行了,什么也别说了,这个问题以后不要提上日程,你不能回国,我必须监督你顺利毕业升入大学预科。”

“唉……”钟阳叹了口气,小声说了一句:“真***烦人……”

“什么?你说什么?”青青小姨追问道。

“没什么……”

“不可能没什么,我明明听见你刚才说话了,说的是什么?”

“我说你真***烦人!”

钟阳急了,猛地从沙发站起来,把手中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一边迅速地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一边大喊:“你这里就是一个监狱!整天见不了天日!除了狗和你之外我谁都不认识?我***说什么英语啊?我现在连中文都不会说了!我就要走!我说走就走!你们谁也别想拦着我!”

他说着,还一脚把在楼梯上蹲着的挡自己的路的小狗寿司踢到了一边。小狗寿司鸣鸣地叫着跑了。他上了楼,使劲地把自己的门关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青青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眼圈红了。

第二天中午,青青小姨从医院回来,带回来了两盒三文鱼寿司。她在楼下喊了两声要钟阳下来吃,结果钟阳也不言语。她就拿着一盒寿司自己上去了。钟阳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心里有些慌张。他自从昨天和青青急过一次之后,基本上不敢再和她对视了。

“给你的,别饿坏了……”青青推开门,把寿司放在书柜上。

“……”钟阳背对着她,也不吭声。

“饿坏了,你还怎么回国?飞机票是下周二的……所以,你得保证你下周二之前不被饿死……”

钟阳一惊,转过头来看着青青小姨。

“哼,激动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得激动……飞机票我今天上午给你买了,大韩航空,下周二早晨七点从奥克兰飞到汉城,然后在汉城停三个小时,直飞北京……”

“谢谢小姨……”钟阳心里悬着的心总算了落了地。

“谢什么谢?你不嫌我烦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嫌您烦呢?”

“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买乖了,昨天晚上是谁那么恶狠狠地发火来着?”

“我……”

“行了,吃吧,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去学校给你处理一下乱七八糟的事情,准备好下周二回家吧……”

“谢谢小姨,真是谢谢小姨了。”钟阳站起来向小姨走过去。

青青赶紧用手示意钟阳不要过来,撇着嘴说:“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小心,我这人特讨人烦……”

以后的一个星期一直很平静,青青倒是因为那次意外找了点儿事做:每天按时做饭然后给高桥美子送去,并对医院的人宣称她是那个日本女孩子的干姐姐。而钟阳则一直呆在家里不出去,也不去医院,也从来不打听高桥美子的情况。事实上,他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高桥美子,而且在梦中高桥美子总是和兰贞交错出现的,这已经使钟阳非常疲劳了。

不过周一的傍晚,钟阳倒是提出想和青青一起去送饭的请求。

“不是吧?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不是一直都不怎么搭理那个日本小姑娘吗?”青青惊讶地说。

“我快走了,所以想多陪陪小姨……”

“哼……说地倒挺感人……”青青转过头,手忙脚乱地在茶几上拿钥匙,鼻子早就酸了,“那就跟我去看看她吧……”

青青小姨开着新买的一辆双门宝马带着钟阳飞驰在奥克兰的城市高速公路上,钟阳感觉到了一种莫名其妙地伤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伤感,为已经失去了美丽的高桥美子?为即将和自己分离的孤独的青青小姨?还是为那已经去天堂散步的兰贞?

到了医院,钟阳突然发现门口新开了一家寿司店。他有想进去买一盒寿司的冲动,但是后来忍住了,心想那是没有必要的,买了反而自己的心情会更沉重。

今天青青小姨给高桥美子准备的晚餐是山药糯米粥,当保温壶一打开的时候,满屋子都弥漫了一股浓香。这浓香似乎把原本已经很遥远的思绪都吸引了回来。

钟阳默默地看着青青小姨给高桥美子喂饭,一勺接一勺的,这么长时间了,两个都曾和自己的身体亲密接触过的女人配合的是那样的默契。什么素不相识?什么语言不通?这时候全部在这种默契的配合中消散了。

“她可能还不知道我有这么一个侄子呢,唉,本来你要是不走,等她好了你们还是可以认识的……”青青小姨一边给高桥美子喂着粥一边说。

钟阳苦笑了一下,转头望向窗外,奥克兰的夏天要到了,鸟儿在傍晚都异常的活跃。

两个人在医院里呆到晚上八点多,一直用中文聊天,所以钟阳也不担心高桥美子会把自己认出来。后来青青小姨说时间不早了,该走了,今晚得早点儿休息,不然明天早晨赶不上飞机。钟阳这才随青青小姨走出病房。

两个人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钟阳突然一边翻着兜一边说:“哎呀,糟了,手机忘在病房里了……”

“没事儿,咱们回去拿不就完了……”青青小姨说着就要拉钟阳往回走。

钟阳赶紧挽住青青小姨,说:“您就不用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去拿好了。我跑得快,两分钟就搞定了,您先把车从停车场里开出来吧,哪儿车挺多的,不容易出来。”

青青小姨想了想,说:“那也行,你快去吧。”

钟阳流着泪重新回到了高桥美子的病房,轻轻地走到她的床边。夕日美艳娇美的东洋女子,现在已经接近体无完肤的地步。多亏了这几天青青小姨的照顾有佳,她喘息的声音才开始给人感觉有些活力。

她正睡着呢,香喷喷的。

钟阳坐在床边,把高桥美子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那只手上依旧缠着厚厚的纱布,不过纱布每天都换,所以现在已经没有血迹很干净。钟阳把那只手的手背贴在自己的嘴上,轻轻地吻了吻。好大一股酒和药棉的味道钻进钟阳的鼻腔,使钟阳不由鼻子酸酸。

高桥美子依旧在熟睡。她现在的身体依旧很虚弱,每天大概要睡十几个小时的脚。因为这个原因,她唯一没有受伤的左腿已经开始浮肿了。

钟阳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来一张硬纸卡片,上面有他昨天晚上雕细啄了一晚上的一副画---三文鱼寿司。那是一个和高桥美子的左手手背上曾经拥有的纹身一模一样的寿司,钟阳用了他全部的力使这张仅仅存活于卡片上的寿司神灵活现,几乎可以跳出来钻进人们的嘴里了。

“给你这个……收好……”

钟阳把那张纸片轻轻地放入美子的手心,然后把美子的手掌合上,放回被子里。

美子依旧在沉睡,对此无所知。

“美子,我不能对你保证什么,我现在甚至还不能用英语或者日语叫出你的名字,可是我曾经沉迷于你手背上的寿司,或者说现在依旧在沉迷之中……我总以为,是我毁掉了你手背上的寿司。那天早晨如果我按时去了,也许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我现在把它还给你,希望你不要再记起我吧……同样,我也不想再记起你了……”

钟阳用中文说完这段话,吻了吻美子露在纱布外面的嘴唇,转身迅速地跑出病房。

“拿个手机要这么长时间?”

“上了个厕所……”

“唉,懒人屎尿多……现在回家吧,哎,对了,先吃点儿东西去吧?”

“恩……”

“想吃什么?我的宝贝侄子。”

“随便。”

“行,走,我知道city有一家日本酒吧,晚上也提供寿司……”

“别,别是寿司……”

“怎么?吃腻了?”

“算是吧……”

“唉,你将来肯定是个花心的男人……kfc吧,怎么样?”

“行……”

晚上又下起了雨,奥克兰就是个雨城,一个星期不下雨全城上下都痒痒。

钟阳和青青小姨回到了家,又一起收拾了一下东西。青青小姨另找来一个致的小手提箱,把她给钟阳和钟阳父母买的一些东西都装了进去,结果装了半天也没有完全装下。

“谁叫您买那么多东西了?”钟阳说。

“别老‘您’、‘您’、‘您’的,听着别扭……你以后又不回来了,我还不得给你多装点儿东西啊?”青青小姨说着,一使劲儿把一盒子绵羊油塞了进去。

钟阳看着青青小姨,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青青小姨的长发由于俯身因此垂到了额全并且把大部分脸都盖住了,但是这丝毫不能掩盖她那依旧富有青春的面孔。他不明白为什么青青小姨总是说自己老了,或许刚刚从心开始老,容貌上还没有显露出来吧。

“怎么样……都装进去了吧……”青青小姨把箱子挤成了一个大球状物。可是那箱子明显有些承受不住了,边缘开始发出丝丝地响声。

“糟糕!”青青小姨说。

说完箱子就崩了。

“***!还是香港的箱子呢!狗屁!”青青小姨使劲地踢了坏掉的箱子一脚,又抬头对钟阳说:“没事儿,你先去睡觉吧,我来搞定。”

钟阳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小狗寿司仿佛知道离别已经到来,于是也很伤感地跟在钟阳的身后。而钟阳则毫不客气地把寿司抱出了自己的卧室,然后关了门钻到被窝里躺下。

他很快就入睡了。

又是梦。

他梦见小时候的哈尔滨的滑冰场了。他只去过哈尔滨一次,而对于那个不小的滑冰场也只有零星的记忆。但是他没有想到在梦里这个滑冰场的每一个细节竟然能这样清楚地被他记起来。人很多,都是年轻人,拉着手滑的,或者独自滑的。他在人群中努力地想找出自己认识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时怎么也找不到。后来突然有一个人影向他迅速地滑过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青青小姨。

“来啊!一起滑啊!”

青青小姨一边喊着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向他逼近。而同时青青小姨的角色又在迅速地转换着,一会儿变成了高桥美子,一会儿又变成了兰贞,而当她就要撞在他身上的时候,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女孩。这个女孩梳着一个马尾辫,清秀诒人,钟阳发誓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可是为什么她又给自己这样强烈的熟悉感觉呢?他正想着,那个女孩子已经撞到他身上了。

人仰马翻,他惊醒了。

“做噩梦了吧?小可怜……”青青小姨用温暖的手掌擦着钟阳额头上的汗。

“小姨?”钟阳吃惊地发现青青小姨竟然躺在自己的床上和自己睡在一床被子下。

“怎么了?不欢迎啊?明天就走了,小姨和你挤一晚上不过分吧?”青青小姨责爱地说道。

“哦……”钟阳喘着气,他发现青青小姨穿着一层薄薄的睡衣,身体在从窗外进的月光下隐约若现。

“才凌晨四点,你再睡会儿,到点儿我叫你。”

青青小姨安抚着钟阳,同时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钟阳的面部再一次接触到了青青小姨的房。那一对充满了回忆的房,经过了十几年的岁月,再一次回到了钟阳的面前。钟阳不禁有些感动。他已经完全没有意的感觉了,似乎这一切都是一种唯美的爱抚。

“钟阳,等你回国之后,能帮小姨一个忙吗?”

“……你说,我一定能帮您……”

“去北京帮我找找‘北京烤鸭’,就是那个董解,听说他开了一家夜总会叫‘青芒果’。然后问问他看看他是否还能记起青青来……”

“恩,没问题……”

“好了,睡吧……要走了,可怜的小孩……要走了……钟阳……”

钟阳被青青温情搂在怀里,突然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正好滴在了钟阳的鼻子尖上。

青青小姨哭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呢?钟阳想。

怀旧还是孤独?

或者是因为那个“北京烤鸭”?

总之,就要走了,这一走,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相见。

而对于高桥美子,这一生一世可能都不会再有机会相见了吧……

七 章 天 堂 路

第十

钟阳一下飞机便把放在随身背包里的毛衣拿出来穿上了,已经是冬天,听说刚刚下过一场雨加雪,北方已经全面大降温。

钟阳拿毛衣的时候,不小心把裹在毛衣里的一本厚书带了出来掉在地上。那本厚书里有那张被小狗寿司咬坏的av碟。钟阳慌乱中把那本书重新塞进书包里,又觉得不保险,又把毛衣脱下来裹住了那本书。钟阳风衣内只剩下一件单衣了,还未出机场,那寒风就渗透进皮,直往骨头里钻。钟阳只是忍着,心想:这冻是自己应该受的,是没有理由逃避的。

钟阳还未走出机场的安全通道,就远远地看见了父母。母亲好象早就看见了钟阳,远远地向他招手,父亲则不动声色的站在一旁。钟阳心里激动,不见父母已有近一年时间了,然而却又心存不安地怕看见父母,尤其是父亲。

钟阳过了安全通道,母亲先扑上来,两只手像捧仙桃似的捧住了儿子的脸,激动地说:“哦,没有变,没有变,就是头发长了。”

父亲站在母亲的后面,只是点头微笑而不说话。

钟阳就笑了,推说国外没有可心的理发店,价格又贵。父亲帮着钟阳拉行李,母亲就拉着钟阳的手,好象又很多话要说,却一时说不出来,只是憋在嘴里,最终化做笑地力量表现在脸上。母亲的脸一笑,皱纹就出来了,钟阳隐约觉得,那皱纹比自己离开的时候深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已经深深地刻在她身边两个男人的心里。

父亲在前面开车,母亲和钟阳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上话不多。人就是这样,话积攒的太多了,反而说不口来。只是车出了机场高速,速度顿时减慢,母亲才缓和平稳轻声地问:“有些事情,你随着年龄的增长都是要经历的,所以,小姨的事情大可不必记忆深刻。”

钟阳点了点头,答:“本来和小姨就不熟悉,放学回家后也很少和她聊天,她的事情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母亲抚着儿子的手说:“那就好,那就好,一心学习才是我儿子呢!”

在前面开车的父亲又张口道:“说到学习,我看你回来度假这三个月要学习的东西可是不少。”

钟阳故意装着来了兴趣地问:“哦,学些什么?”

“我现在正在准备搞一个纪录片,独立制作,我觉得我的策划还不错。”父亲说。

母亲便用手指点了一下父亲的后脑勺,对钟阳说:“别听你爸的,你爸现在越老越不愿意做正经塌实的事情了,竟要去和什么收破烂的搅和在一起。”

父亲就笑道:“你妈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母亲用手指很响地敲了父亲后脑勺一下,父亲便故意夸张地发出了一声怪叫。

“你少来这个,钟阳你别理他,他神经了。”母亲说道。

钟阳只是笑,心想父母的恩爱已经升级。心里却滋味众多。

“钟阳,我这个纪录片是讲一个关于我们那几个小区的生活垃圾清理工的真实故事。我的本意在于在烦乱的城市生活中,关心一下这些于与底层的,内心纯净却整日和肮脏东西打交道的人。也可以讲得上是‘关怀人’吧。”父亲很有兴致地说。

母亲就笑,表面上虽然不屑一顾而心里却是支持的,她对钟阳说:“你可不要跟你爸去,要弄的满身垃圾味道还是小事情,现在传染病狠着呢!万一又来个‘非典’怎么办?”

父亲纠正母亲:“要是没有那些人来清理生活垃圾,‘非典’就会更厉害了!”

母亲立刻故作厉声:“怎么?你找打啊?”

父亲赶忙不再做声,点着头回应:“你厉害,你厉害,我惹不起你还不行?在儿子面前给我留一点儿面子好不好?”

钟阳在一旁只是笑,仿佛陶醉在家庭温馨之中,然而谁又得知他内心的苦痛呢?车在公路上飞驰,路过一家日本料理,父亲要停车,问钟阳肚子是否饿。钟阳赶紧挥手说不饿,心里更是难忍的疼痛。

钟阳回家后不过五天,父亲的纪录片拍摄计划便彻底出笼了。父亲这部片子取名“天堂路”。主要是来讲述这几个小区垃圾清理员小刘的真实生活。

垃圾清理员小刘从小理想远大,希望成为一个赛车手。但是家境却贫寒,父母都是双下岗职工,没有能力供他上大学。所以他只好在高中毕业之后先找一份工作,想积攒一些上大学的钱。但是现在大学毕业生都无法找到工作,更何况他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高中毕业生了。于是他只好接受这份看上去很低级的工作,去清理这几个小区的生活垃圾,然后把他们送到垃圾场。他分有一辆破旧的小皮卡,专门是用来运送垃圾的。他经常幻想自己开着这辆公家的小皮卡车变作了一辆赛车,而自己则开着它飞奔在美丽的好象天堂一样的路上,而副驾驶的座位会有一位美女陪伴。然而每每美梦醒来,发现自己拥有的不过是一身蓝色灰土工作服,一车肮脏恶臭的城市垃圾,副驾驶的座位上则有一双散发着恶臭味道的袜子。于是一气之下,把那袜子扔出窗外。然而那车开出去五十米,却又停住,下车返回五十米出,见旁无人,又把那双能够熏死野猪的袜子拣起来,若无其事地塞进兜里。因为他知道,也许这双袜子是除了他脚上穿着之外唯一的袜子了。

现实与梦想的巨大差异令小刘患上了幽闭症。父亲说他的作品就是想以他一个人的典型真实生活,来表现整个城市这一类人所遭遇的残酷现实,并且想引起观众的共鸣,切实地去关怀这一类人的生存状态。

钟阳听完父亲的计划,并不十分明白。心里觉得其实需要关怀的人实在太多了,并没有必要去关怀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过最终他还是决定陪父亲拍这个纪录片,去关怀一下他人的生活,去关怀一下“人”。说不定还能把他自己的那些痛事酸事一并忘记呢!钟阳想到这里,心里倒更激动起来,心想情爱是什么东西?人类最倒霉的就是遭遇情爱!自己十八岁以后遭遇了自己的情爱或者别人的情爱,最后留下的都是什么呢?那些即时的快感与幸福不过是转瞬既逝的,永远长存的却是无限的痛伤!那些不遭受情爱的人,不是各个都活地好好的吗?方才还打过电话给麻西,这小子正在南方上大学,天天和宿舍的同学们打牌聊女人,逍遥自在的哪里知道什么是痛伤?只是牢骚生活无聊,钟阳还真想和那些生活无聊的大学生们换一换,让他们知道生活有聊是什么滋味,让自己也享受一下无聊所带来的平静。

这样一想,钟阳便激动起来了,面对着正在策划拍摄的父亲呼呼地喘着气。父亲感觉到自己手里拿着的纸被这股不名的气流吹动,忙抬起头看着儿子,问:“怎么了?”

钟阳赶紧压制,摇摇头说:“国内空气实在干燥,不适应了。”

父亲笑了,低下头继续策划,说道:“怎么出去不到一年就忘本了?要记住你永远是中国人!瞧你头发长的,越来越不象话了,快去剪掉吧!”

星期日的早上,父亲很早就把钟阳叫起来,说今天小刘休息,答应可以拍摄了。父亲的样子很兴奋,钟阳虽然依旧在困意之中,但是也不愿意扫父亲的兴致,就急忙起床穿衣。

小刘的家在一条胡同里,这条胡同异常的深邃,切分支繁多。不过这条胡同钟阳倒是记得,正是自己那年暑假跟踪那个女孩子所经过的胡同。再一次过来,心头不禁有些压抑,伤生往事又幽幽地向上头脑里跳。钟阳赶紧向父亲要瓶水来,仰着脖子喝了,想靠这冰冷的水在冰冷的冬天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那是一个小院,共有三户人家,小刘那套小屋子在最里面。钟阳和父亲敲开了小刘的门,钟阳一见小刘便觉得在哪里见过,后来终于想起,兰贞和母亲出事后的一天,正是他去清理的垃圾!但是小刘的目光却有些木讷,见了钟阳,也不怎么表现,只是急忙去接父亲手里递过去的钱,并当面就开始清点。钟阳趁机打量整个屋子,觉得不但家什破旧而且还有一股难以忍受的臭脚味道。这味道在房间的空气中长年累月的积攒,现在已经渗透进这些破旧的家具之中去了,永远的烙下了印。这臭脚味道直让钟阳一阵阵的发晕,于是不禁拿出手绢装出擦鼻子的样子,而实际上是在堵住鼻子。另外便是烟味,大概小刘是一个烟瘾狂人,满屋子遍地都是香烟头,桌子上,椅子上,床上都是。钟阳就想:万一这些香烟头起火,这样小的胡同,怕那消防车都钻不进来。

父亲倒也不介意这些味道,只是见小刘清点完所谓的片酬后便开始为他说拍摄时他要做的都是什么。钟阳觉得无聊,又觉得这里味道实在是难以忍受,于是就出门去了。然而这几天正好碰上降温,寒风可以轻而易举的穿透厚厚的衣物,渗透进皮肤体,并最终刺穿骨髓。钟阳只呆了几分钟就不能再忍受,只好回来继续享受温暖干燥的臭脚味道。

这回钟阳进来,无意中向屋子里面走了走,却突然发现小刘那张破床的枕头旁边竟然有一本书,而那本书却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于是不由走上前边看,这一看,便惊地浑身僵硬不能动弹了。那本书正是父亲曾经扔掉的那本《中国山水人体艺术摄影》,而且那本书中还夹着一张纸,纸比书大,所以纸的边缘已经露出,并且磨损肮脏的不成样子。钟阳知道,那张画正是自己画兰贞的那张画。这种突如其来的发现,使钟阳震惊,慌忙回头去望正在给小刘说戏的父亲,竟然发现正在说话的父亲的眼睛也落在了枕头旁边的这两本书上。父亲见钟阳看自己,赶忙把目光从两本书上收回,继续看着小刘并且为他说戏。

钟阳体软,也不再介意那恶臭味道,只是坐在一张凳子上稳定自己情绪。

父亲为小刘讲完,突然说今天不拍了,该成明天。并且说明天是星期一,可以把小刘工作和回家一气呵成的拍摄完毕。钟阳便跟着父亲出门,再与小刘道别。

父亲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钟阳明白父亲也看到了那本书。那本书大概正是小刘清理垃圾的时候发现的,并因此了留下的。钟阳也模糊地记起,父亲当时扔那本书的时候,垃圾堆是满满的,父亲是硬压进去的,所以书在众多垃圾的上面,小刘很容易就可以发现它。这本书的出现是否会再一次带来痛伤?想到这里,钟阳不由觉得人生实在恍惚,巧合全部合并着痛苦,这一切该如何是好,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第二天清晨,钟阳迷迷糊糊中闯出屋子来,问母亲父亲哪里去了。母亲说父亲很早出去了,因为太早,所以就不便把钟阳叫起来。钟阳听罢,暗自小声说:“我早已经料道你一定自己去,不再叫我了。你看见那本书了,不是吗?”

母亲疑惑地看着钟阳,问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哪里嘀咕什么呢?”

钟阳赶紧摇头,答道:“没有,没什么。我还没有睡醒,所以还在说梦话呢!”

母亲就笑了,过来拍钟阳的肩膀,说:“你看看表,现在几点了?你在新西兰的时候每天睡到这个时候,还怎么去上学?是不是让人家小姨天天叫你?”

钟阳不语,回头向自己房间里走。母亲这话一说出口自己又后悔起来,想自己怎么一不小心又把小姨的事情给儿子提出来了,儿子这么年轻,哪里禁得住这种死亡的事情?于是又跟着儿子进屋,连声说:“醒了也好,醒了也好,跟妈妈说,你今天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出来来,你到中午放进微波炉里一热就能吃。”

钟阳就重新躺回床上,说:“清淡一点的东西最好,最近食欲不振。”

母亲就坐在床边上着儿子的脸,怜惜地说:“你看你这个样子,瘦的像个猴子!还来个食欲不振,这不是让人着急吗?”

钟阳翻过身,躲过母亲的手,说:“你该上班去了吧?”

“上班归上班,午饭也先要给你做好啊!说吧,儿子,你爱吃什么?”

“素烧油麦菜和米饭就可以,再多了我也吃不下去了。”

钟阳就这样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浑身疲软无力。脑子里全然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仿佛一台电脑中了病毒,程序开始紊乱。钟阳吃力地下床,从桌子上拿来巧克力吃,一块接一块的吃,不知不觉中就吃下了整个一板巧克力。再站起来,便觉得头脑发晕,眼前发黑,一股一股的血向头上涌。不多时,鼻子便开始出血了。钟阳又赶紧去洗手间洗鼻子,谁知道越洗血越多,于是气的用英语大骂“***”,并索不洗。任那血流,一个人做到沙发上骂,骂出来的话自己也听不懂。

骂地累了,他又倒在沙发上睡下。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上六点多了。这时候母亲打来一个电话,说她有一个实在重要的饭局,脱不开身回家吃饭,要父亲回来带他去吃日本料理。钟阳放下电话,从窗户向下看了看,并未看见父亲的车,想必父亲是要把小刘的生活来一个彻底大描述了,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一秒钟都不要放过。而且,父亲会怎样处理放在小刘哪儿的那本书呢?

钟阳什么都不想再想了,他觉得自己十八岁以后的每一分钟都在想问题,他想的太多了,超出了他的负荷。他决定自己出去吃一些东西,一天没有吃正经东西了,已经饿地头晕眼花了。

钟阳走出小区,一个人在傍晚的马路上乱转。警车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他麻木地说了一声“***”;救护车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他依旧麻木地说了一声:“***”;然而最终竟还过来一辆消防车,拉着拖沓兀长的警笛,好象一个悲惨的女人在喧哗的城市里嚎叫。钟阳气地冲那远去的消防车大骂,把自己身旁散步的老头老太太都吓了一跳,两个老人赶紧拉着手三步并做两步走了。

钟阳转过两条街,来到繁华的市区。头一个跳入钟阳眼睛的,竟然是一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店。钟阳气地又要骂,却看见自己身边全部出没着穿戴整齐时尚的小资,于是怕丢人显眼而强忍住了。转头要走,却又不幸看见那家店的招牌上写着:樱花屋---纯正日本料理,各色鲜美寿司。

寿司,是的,又是寿司。钟阳看到寿司这两个字,仿佛闻到了那三文鱼寿司所散发出来的清淡柔香,又好象看见美丽的日本女人高桥美子站在那里向自己招手。钟阳脚步粘在那里,移动不得了。

钟阳还是迈进了“樱花屋”的门,一个日本打扮的中国服务员上来服务。钟阳扫了一眼中厅的座位,基本上都是一对男女对坐,于是心中生厌,说道:“我要雅间,一个人的。”

钟阳被小姐带到雅间,脱鞋坐下之后,那位小姐就让他稍等一下,模仿日本女人一样小碎步退出,喊道:“八号房间有客人!”

钟阳也不抬头,随手拿来菜单翻看,然而却什么都看不进去,直等着服务生来直接要她上三文鱼寿司。钟阳想着,似乎忘记了最后一次吃三文鱼寿司是在什么时候。

又一个小姐碎步而来,轻声进门,一只白皙的手把一只致的日本式茶壶举到钟阳面前问道:“先生可喜欢乌龙茶?”

钟阳也不抬头,答:“就乌龙茶吧。”

小姐就倒了一杯茶放在钟阳面前,又问:“先生选好哪一种料理了吗?”

钟阳就把菜单合了,抬起头来,刚要说自己准备要一份三文鱼寿司,便有些惊疑。再仔细一看那小姐的面孔,立刻大吃一惊,原来她正是自己当年在暑假的那天夜里救过的女孩。

那女孩其实早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认出来钟阳了,于是看上去要比钟阳镇定了许多。她只是温柔地笑着,轻声地说:“这么巧,又见面了。”

钟阳立刻低下头,点了点头算做答应,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那女孩见钟阳不说话,就用手轻轻地把菜单在钟阳的面前翻开,温柔地说:“这里有所有种类的料理,您选择一种最喜欢的。”

钟阳也不抬头,也不去看那菜单,只是答道:“有没有三文鱼寿司?”

“有,您要一份?”

“对,只要一份三文鱼寿司就可以了。”

钟阳当晚回到家,家中空无一人。他一个人鞋也不换地躺倒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这样安静地躺着,然而却突然觉得自己的嘴里还遗留着浓厚的三文鱼寿司的味道,那种味道使他感到不安。于是他又去卫生间里刷牙。刷牙的时候他想起了刚才那个女孩子,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不真实的巧合偏偏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已经对类似的巧合感觉到恐怖了,从十八岁之后,生活中随时都会发生令他仓皇的事情。

刷过了牙,他重新坐在沙发上,看着中厅里那副全家福的照片。父亲和母亲一左一右地坐着,自己则站在他们身后的中间。三个人都冲着自己微笑。钟阳害怕那微笑,不由闭上了眼睛,觉得那张照片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是活在真实世界里的,而父亲和自己却不是。想着想着,他的眼前便开始恍惚。待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模糊地发现那张照片上的父亲已经不翼而飞了。于是他慌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也消失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哭泣。

突然,一个电话打来,钟阳得以从这怪梦中惊醒。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去接电话。一拿起电话,只听里面是母亲的微颤的声音:“钟阳,你回来了……”

“恩,怎么了?”

母亲就哭了,哭声从话筒里出来,弥漫在了整个屋子里。钟阳不解,赶紧问道:“妈!你干嘛哭?”

母亲哽咽地说不出话来,钟阳听见那边好象很乱,有几个人好象还在试图抢母亲的电话,但是终没有抢过去,母亲强忍住哭声,哆嗦着说:“你爸爸出事儿了……”

当钟阳连夜赶到医院想见父亲的时候,众人却把他拦住了,无论他怎样挣扎都不允许他挪动一步。钟阳看见母亲在走廊的尽头看着他哭着摇头,一个同事走过来把母亲扶走了。钟阳就急了,挣扎着喊道:“我爸怎么了?我爸怎么了?”

父亲死了。

那辆被钟阳臭骂的呼啸而过的消防车,原来是去救父亲的。

据小刘回忆,“天堂路”拍了一天,到了晚上,父亲在小刘家里拍素材。小刘吸完烟之后像往常一样把烟头扔到了床上,然后两个人去院子里又拍了一些素材。那屋里的火就起了,小刘喊了出来,说自己的钱在里面,就往里冲。父亲也喊出来了,说“兰贞”在里面,也往里冲。小刘从抽屉里拿了钱,跳出来,却不见父亲。他回头冲窗户里看去,发现床以及周围是烧地最旺的地方,然而父亲却扑到了里面。火势太猛了,结合着北方的冬天的干燥,本无法控制。消防车来了,却进不来胡同。屋子都烧没了,消防队员才把父亲的遗体抬出来。父亲全身的二分之一已经被烧成了灰烬,只是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本基本上烧烂了的书。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书,那究竟是怎样一本书呢?

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钟阳知道那是怎样一本书吧。因为众人都活在现实中,只有钟阳与父亲是活在非真实世界中的。那本书里,有兰贞,一个让钟阳不敢再去爱任何女人的女人,一个能够在死后重新把父亲揽入她的怀抱的女人。

钟阳想:兰贞和父亲应该在天堂吧。那么母亲呢?父亲最终还是离开了母亲,去了兰贞那里,不是吗?

钟阳开始嫉恨这个名字叫兰贞的女人。他发誓忘掉她,彻底把她忘掉,永远不要再想起来。

八 章 无 痛 园

父亲死后,家里冷清了许多。母亲每天中午晚上都在第一时间赶回来为钟阳做饭。钟阳告诉母亲不用这样,他自己可以去买着吃了。母亲就说:“你回到新西兰,没有人照顾你的,我现在不多给你做一点儿好吃的,回去你就吃不上了。”

钟阳答道:“妈,那里有中餐馆的,什么中国菜都有的饿。”

“他们做地不好吃,没有我做地香,对不对?”

钟阳不语。

母亲接着说:“你回去就上大学预科了是不是?学习紧张了,本就不会有时间去想怎样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想起来就担心……”

“妈……”

“什么……”

“我还回去吗……”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还有必要回去读书吗?”

母亲把手中的菜刀放下,转过来看着儿子说:“你说什么呢!钟阳……”

钟阳低下头,不再说话。

母亲要哭,却又坚强地忍住,颤抖着说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钟阳就抬起头。

“你知道男人应该是怎样的吗?”

“……”钟阳无语。

“应该像你爸爸那样,切实地为自己和家人负起责任来!”

钟阳打了一个冷战,轻声地说:“别提他……”

“为什么不能提你爸爸?你身上怎么就一点儿你爸爸的影子都没有呢?你怎么就没有你爸爸那种坚韧地责任心呢?”

钟阳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睛里却全然是痛苦。母亲愤怒中起手打了儿子一个耳光,颤动着嘴唇说不出来话。钟阳捂着脸,低着头走掉了。

吃饭的时候,父亲那一套碗筷依旧被母亲摆在属于父亲的那个位置。钟阳不敢抬头去看那碗筷,只是闷下头吃饭。母亲在一旁看见儿子的左脸略微红肿,知道刚才自己打人的力气不小,心里心疼起来,就柔声地说:“慢点儿,又没有人和你抢饭。”

钟阳停住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碗,嘴巴里撑地鼓鼓的。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和你爸爸抢吃的时候吗?排骨一端上来,你们父子俩就开始抢。好家伙的,好象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排骨似的。后来你爸爸还骗你,说小孩一顿饭只能吃三块排骨,吃多了身上就会生出排骨的味道来,狼闻见了,在晚上的时候就会从窗外钻进屋子里来把这小孩吃掉……你还真傻,每回就吃三块,多让你吃一块你都不干……”母亲说着就笑,笑地很开心,只是那些皱纹里弥散着痛伤。母亲笑够了,拿起筷子往父亲那一副空碗里夹了两块排骨,还一边说:“钟天明,我是刘思洁,我来给你送饭了……”

钟阳每天都会去“樱花屋”的门口转一圈,但是往往都可以忍住不进去,虽然寿司的香味就徘徊在鼻间。

但是终于有一天他还是忍不住进去了,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再不进去的话,就得死。

死亡对于钟阳来说是反复无常司空见惯的,钟阳害怕死亡,无数地死亡总是纠缠在他的梦中。走进樱花屋,那寿司的味道会使他安静下来。他依旧选择了八号房间,依旧是那个女孩子穿着和服并且迈着日本女人似的小碎布拿来菜单。钟阳不敢直面那个女孩,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自己在无数女人面前都是虚伪的,无疑,他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他对于自己这种比喻感到不安。

他依旧要了一份三文鱼的寿司。女孩把一盘子三文鱼的寿司端上来摆在他的面前,那盘子里除了寿司,还留有一张纸条。钟阳就拿起那纸条看,上面写着:我们晚上九点下班,能在门口等我吗?

钟阳又扭头去看那女孩,那女孩只是害羞地跪在门口,头略低,眼睛也不去看钟阳。钟阳把那张纸条塞进口袋里,再低下头看自己盘子里的寿司,竟没有想吃的欲望了。他忍了这么长时间,没想到当寿司真的摆在自己面前的手,竟然没有了食欲。他有些痛苦,只是用筷子沾了一点儿wasabi放进最里,鼻子一辣,顿时眼泪就出来了。钟阳心里就出了一口气,想:这一切都结束了,自己忍了这么久了总算是哭出来了。

钟阳把眼泪擦干后,站起身来走了。临走前,他问了那女孩:“是晚上九点吗?”

那女孩子忙着去桌子上收拾东西,也没有回答钟阳。

钟阳在“樱花屋”门口等到了九点,看见那女孩子从店门里换了便装出来了。女孩子也看到了钟阳,但是却没有走过来,却扭头走了。钟阳觉得浑身发冷,目送那个女孩子走出去一百米后,心想自己也该走了,却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他有些茫然了。

第二日,钟阳在家中陪母亲吃过晚饭,洗了碗筷,便要出门。母亲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去图书馆。母亲就问这么晚了还有哪一家图书馆会开门?钟阳就说有一家会开的,有一家会开的。

其实钟阳还是来到了“樱花屋”的门口,等待那个女孩下班。他口袋里那张纸条还在,他觉得那张纸条是真实的,手可以的到的,眼睛也可以看得到的。

九点,女孩下班了,看见了钟阳,却再一次扭头离开了。她的步伐很轻很弱,仿佛一阵轻风刮来就可能把她卷走一样。钟阳再一次觉得冷,再一次觉得这夜竟然是这么的黑。

第三日,钟阳再一次来到了“樱花屋”的门口等那女孩。到了九点,女孩下班,看见了钟阳,犹豫了片刻,再一次扭头走掉。钟阳有些按耐不住了,于是他跟了上去,他跟着那女孩的时候就想,那一年暑假的夜中,自己也是这样跟着这个女孩子的。只是头脑里的想法与现在不同了。

女孩发觉钟阳在跟着她,于是她站住了。钟阳跟上来,与她并肩。

钟阳从兜里拿出那一张纸条,用手举在那个女孩的面前,说:“是你给我的吗?”

女孩子看了看那张纸条,回答:“是。”

钟阳便问:“你为什么叫我等你?”

接下来是彼此的沉默。

良久,女孩子说:“我想把那件上衣换给你……”

“上衣?”钟阳没有明白女孩子的意思。

女孩子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对,就是那一件上衣……”

那件上衣,正是钟阳当年救下女孩后留给她遮羞的那件上衣。钟阳记得那是一件白色的t恤。女孩说她一直都留着那件衣服,就是想再见到钟阳的时候把它还给他。

女孩住一条深邃的胡同里,然而这条胡同,正是钟阳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多前的那两天夜里,他曾经穿过这条胡同跟踪这个女孩。而恰好是前一个月,父亲和他的书也是在这个胡同里的一间房子里被烧成灰烬的。

女孩子住的那间院子里有四户人家,不过天晚全部关灯了。女孩子把自己的屋门打开,又把灯拉亮,要钟阳进去了。房间的陈设很简单,最值钱的东西也就那个电暖气了。女孩子默默地把电暖气打开,轻声地说:“一会儿就暖和了……”

那屋子很冷,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女孩子的脸色苍白而没有血色。她看上去很憔悴,远远和当年钟阳跟踪过的那个妩媚的夜间女子不同了。钟阳缓缓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看见女孩正在拿暖壶给他倒水,于是他说:“先不用倒水……”

“你不冷吗?”女孩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的,小地像蚊子哼哼。

“不……我不冷……”

“那也喝一点儿吧……”

钟阳摇了摇头,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只是想……想看看那件上衣……”

女孩子点了点头,水倒了一半也不倒了,把暖壶放下,又过去拉上窗帘。之后就脱去了外衣,接下来又脱去了毛衣,毛衣里面是一件纯棉内衣,女孩也把它脱下来。这时候,钟阳就看见女孩贴身穿着的正是那件白色的t恤。钟阳有些仓皇起来。

女孩子低着头,苍白地微笑,问:“怎么样?比以前旧了好多是不是?”

“不……你……”

“我一直穿着它……”

电暖气已经开始发挥它的功率了,整个房间被烘地燥热,钟阳开始流汗。

女孩把贴身的上衣脱下来了,两只挺拔而丰满的房跳了出来,闯进了这间弥漫着燥热空气的房间里。女孩低着头走近钟阳,把那上衣举到钟阳面前,说:“该是还给你的时候了……”

钟阳没有去接那件上衣,而是把女孩抱进了怀里。

他觉得太热了,于是他脱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也脱掉了女孩身上所有的衣服,女孩的身体轻飘飘的,女孩很顺从。

那一夜,他蠕动在女孩的背上,他吻着她的脖颈,他的下身顶在女孩的股间。

女孩并不作声,只是咬着牙,汗水弄湿了枕巾。钟阳的每一次前进都使她虚弱地呻吟一声,那一声就好象一冰针一样在他的中枢神经之间。

“我很久没有作爱了……”他因为剧烈动作而喘着气地说。

“我也是……”女孩的声音很虚弱。

他又说:“我太久没有爱过了……”

女孩咬着牙说:“我也是……”

他用手去抚弄女孩子湿润的头发,问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孩闭着眼睛,声音纤细而颤抖地答道:“莫雅……”

“哪一个莫?哪一个雅?莫名其妙的莫,清新雅致的雅?”

女孩子点了点头,又问:“你呢?”

“钟阳,钟表的钟,太阳的阳……”

钟阳终于决定再爱一次。他不想再令自己的生活无聊地缠绵下去了,他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所有凄伤的人物都已经离开了他的生活,他应该远离苦与痛,认真地去爱一个女人,享受爱所带来的幸福。莫雅,一个沉默的,说话轻声的,身体虚弱的孤独女人,正是他要以生命去爱的人。

他很兴奋,他把这件事情在一个中午告诉了母亲。当时母亲躺在沙发上正要稍微地休息一下,被儿子的这翻话下地脸色发青。她猛地坐起来,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妈妈,”钟阳认真地说,“我真的爱上她了,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在比这样幸福的了。我不想回新西兰读书了,我想留下来,我会去爱她,也同样照顾您,我也会想办法挣钱,自食其力。”

母亲连坐起来打儿子一个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呆在那里,惶恐地看着儿子。

“妈,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不回去了,我离开她就会死去,像爸爸一样死去……”

母亲哭了,失声痛哭。

钟阳坐过去安慰母亲,说:“妈妈,我需要再爱一次,不然地话我就会死……”

母亲依旧是哭,钟阳从来没有见母亲这样凄楚地痛哭过,就是父亲死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哭过。钟阳看见母亲哭就有些仓皇,但是他拒绝打翻自己决心。他想也许母亲哭过之后就会好了,就会接受了。

母亲哭了一个下午,在晚上的时候已经把眼泪哭干了,把眼睛哭肿了。钟阳见了很心疼,就去厨房里给没有吃什么东西的母亲熬面条汤,母亲走进来把火关了,冷冷地说:“不用了,这些东西你以后不要碰。”

“什么?”钟阳不解。

母亲定了定神,看着钟阳,目光寒冷,说:“如果你执意要这样做的话,那就请你明天早晨从我家里搬出去吧。我不再有你这样的儿子了……”

钟阳迎接着母亲寒冷的目光,说:“妈,我下定决心了,你不要逼我……”

“钟阳,我并没有阻止你的决定啊?你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你的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了,妈妈没有权利再干涉了,但是妈妈却有权利不要你这个儿子!如果你爸爸还在,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也会这么做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我留给你时间。你就在今天晚上考虑明白,到底是回去读书还是留在这里为女人缠绵,妈妈等你的答复……”

“不用考虑了,我坚持我想做的……”没有等母亲说完,钟阳就打断了她。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明天……早晨……你可以走了……”

钟阳背着自己的行李来到了莫雅的家。莫雅在读大学,白天要去上课,晚上又去“樱花屋”打工,所以钟阳一直等到了晚上十点莫雅才回来。莫雅看见钟阳抱着行李睡在了自己的门前后很平静,她只是轻轻地推醒了钟阳,说:“进屋睡,会感冒的。”

钟阳抱着行李进屋,自己赶紧先过去把电暖气开了,就坐在电暖气旁边暖手。

莫雅脱去了外衣,看了看钟阳的行李,说:“吃过饭了吗?”

“没有……”钟阳冻地直打哆嗦。

莫雅便轻声出门去了。

当莫雅拿着一饭盒包子进来的时候,钟阳已经歪到在电暖气旁边睡着了。莫雅上去轻轻地推了推这个为爱而落魄的男人的肩膀,柔声地说:“先起来吃一点儿东西吧。”

钟阳闻见包子的味道了,那种味道刺激着他的灵魂。食物与温暖,此时此刻成为了他最需要的东西。他像一头被主人饿了十天的猪一样,血红着眼睛把那一饭盒的包子一个接一个地吞进肚子。莫雅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个狼吞虎咽的男人,不时轻声地说:“慢点儿,别噎着……”

一饭盒包子被钟阳吞下去后,他的胃就开始发涨了。他坐在地上疼地直流虚汗,莫雅就用自己的毛巾过了温水,然后脱掉钟阳的上衣捂在钟阳的肚子上。钟阳的胃依旧在疼,但是他觉得那毛巾使自己全身都温暖了许多。莫雅又用温水弄湿了自己的手,然后在钟阳的胃部摩挲着。钟阳看着莫雅苍白而柔美的面孔,按耐不住,就去吻她。

莫雅帮钟阳揉着肚子,任他的嘴唇缠绵在自己的脸上,轻柔地说:“我待一会儿要温习功课的,年终到了,考试也快来了……你不要影响我,自己先去睡吧,明天去找一间房子自己住,便宜一点儿的……”

钟阳就停住了自己的动作,看着莫雅说:“我不想离开你半步……我不能一个人呆着,一分钟都不行……”

“但是我每天要上课,下课之后又要去上班的……”

钟阳就搂住了莫雅的肩膀,开始褪莫雅的衣服。莫雅也不反抗,只是问:“你肚子好些了吗?”

钟阳早已经不去管自己的胃了,他如狼似虎地褪尽了莫雅全身的衣服。

他压在她的身上,汗流了一身。

她顺从而平静地躺在他的身下,感受着他身上的汗。

他说:“你疼吗?”

她回答:“有一点儿……”

“我不想让你疼……”他停住了,把自己的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来。然后用他温暖的手温柔地抚摩着那片隐秘而富有纯净诱惑的毛发之地。她被这种抚摩俘虏了,她本无法抗拒这种天地间最静谧的激情。

他的手继续动作着,嘴又去吻她微闭上的双眼。

“你怕疼吗?”他问。

“怕……我从小就很怕疼……”她颤着声音答道,就要被那只手把刚刚逝去的高潮再一次送回来。

“我不会让你疼的……”

“我依旧会疼的……没有人能够改变……”高潮再一次袭遍了她的全身,她轻柔短促地呻吟着,在高潮中眩晕。

他停止了动作,用手抚摩着她满是汗水的前额,看着她的喘息声逐渐平稳之后说道:“你嫁给我吧……嫁给我就不会再有任何地疼痛了。”

她“扑哧”地笑了出来,这样的笑对于她来说是很重的力气活。

“你嫁给我,然后帮我生一个儿子好吗?我们会把我们的家庭做地很完美,充满了爱……”

“但是……生孩子会很疼的……”

“是啊……但是……如果将来科学技术发达了,能够把一个人的疼痛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我就要医生在你生孩子的时候把所有的疼痛都转移到我身上来,这样你就可以没有顾忌的生孩子,因为疼痛我会去替你忍受,替你承担。”

她又“扑哧”地笑了,这两次“扑哧”地笑使她体力消耗地很大。

他亲吻着她的鼻子,感受着她因轻柔呼吸而略微颤动的鼻翼。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彼此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汗水到底是谁的。他只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着的全都是她的血,她的血控制了他的灵魂,他觉得自己一生一世最爱的人此时此刻就赤裸地被自己压在身下,她很怕疼,她同样很虚弱,他要保护她,不让她疼,不让她痛,他要这世界上没有东西能够伤害她,她是他的宝贝,她是他的血脉。

当一个男人真正认识到该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一个女人的时候,那么他便是真正得到爱了。

他不能让她的女人受到伤害,他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喊疼。这便是一个男人,无论什么男人,遭遇到他真正情爱的时候,所需要做的。

钟阳就这样想着,在这个他深爱着的女人身上进入了梦乡。

梦里,依旧是一个雪人孤独地站在一片白茫茫地雪地上。

九 章 卫 生 间

钟阳清晨醒来的时候,莫雅已经上课去了。她在写字台上留下了一个保温壶。钟阳把那保温壶打开,看见里面有一个热乎乎的煎饼和一袋保鲜。

他吃着煎饼喝着牛怀念着她的身体,他想象不出来她是多么的让他销魂。他似乎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状态,这种状态其实就叫恋爱了。他一想起来就兴奋,想自己真的可以重新爱了,真正的爱了,而且爱地又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女人。他就这样想着,那些伤生往事就一并地被掩埋了,他现在只能感受到爱和食欲,而食欲却又因为爱而格外的出色。

吃完了早餐,他就收拾自己的行李,他准备住在这里,然后去找一份工作。无论什么工作,只要可以挣到钱,养活自己和自己爱的人,他都愿意去干。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到一本厚书,这是一本英语书,他带来是因为他觉得可能今后用的着。于是他把那书放在了写字台上,但是没有放好,只放上去了一角,所以书掉下来了,并且从里面掉出一张光盘来。钟阳拿起那张光盘,一看封面上全是乱七八糟的日本字,就知道这是高桥美子演过的那一部av电影了。他不想再一次想起那个日本女人,于是他用力把张盘掰成了四半,扔到了窗户外面。待扔出去后,他又有些不安,毕竟这盘的历史很老了,在那年跟踪莫雅之前他就接触到了这张盘。于是他又出去拣回来那四半的中的一半,是一个锋利的三角形,再加上冬天生冷,于是那东西被冻地生硬,钟阳的手都不小心被它划破了。

钟阳把一角碎盘放在了自己的裤兜里,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是觉得那碎片好象曾经记录了点儿什么,他舍不得连一点儿碎片都不留。

中午的时候钟阳鼓起勇气出去找工作,可是在偌大的城市里转了一圈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钟阳不由笑自己太没有能力了,正嘲笑着自己,却又突然看见一家宾馆的门口贴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求清洁工一名,要求经验十足,且勤奋耐劳。

漂亮的女领班领着钟阳去见了经理。肥胖的经理见了钟阳后的笑容很肥沃,他说他就喜欢这种瘦瘦地看上去能干又憨厚的小伙子,好吧,你就去干吧,记住一定要干净,不要偷懒。一个小时十元,每天下午,ok?

钟阳道了谢,就又女领班带着他去更衣室。路上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谢谢那漂亮的女领班,于是就对女领班说:“谢谢你。”

女领班笑道:“你谢我干嘛?”

钟阳也想不出理由,只好又挤出一个尴尬憨厚的笑容。女领班见了钟阳憨厚地样子笑地更开心,只是迎面走过来一个贵客使她立刻收敛了开心放肆的笑容,换上了一脸虔诚的微笑站在了走廊的一旁说:“hello,howareyoutoday?(您好,您今天过地怎么样?)”

那个贵客是一个身材矮小壮的中年日本男人,也不去理那女领班,却盯着钟阳停住了脚步,用蹩脚地用语问道:“你喜欢日本菜吗?”

那领班小姐以为钟阳不懂英语,忙要替钟阳翻译,钟阳却先答了出来:“不,先生,我不喜欢。”

钟阳说地是心里话,他觉得自己只能够这样说,无论礼貌与否。那矮小的日本男人冷笑了一下,嘴里发出了一声怪音,又问:“那么中国女人呢?哈哈……”却不等钟阳回答就走了。

领班赶紧对那日本人的背影说:“seeyou,sir。”然后又对钟阳说:“你到底懂不懂英语?人家问你喜欢不喜欢日本菜啦!”

钟阳摇了摇头,答道:“我确实不喜欢。”

女领班摇了摇头撇了撇嘴说道:“傻b。”

钟阳在换工作服的时候还在想,这样一个漂亮的女领班怎么也能够说出这样脏的话来?还是自己的莫雅好,即比她漂亮,说话也文雅,而且都是轻轻地说,还真有一点儿林黛玉的风采呢。钟阳想着想着就笑了,一边笑着还一边放了一个屁,于是觉得有爱情真好,一切烦恼与耻辱全部可以化做肚子里的一股臭气通过肛门排泄出去了。

宾馆里的卫生间很多,但是因为钟阳心情好,所以干活买力,也觉不出来累。当做完三楼最后一个卫生间后,钟阳收了“正在打扫”的牌子刚要走,突然想起忘记喷清新剂了,于是返回去再去喷,结果就忘记再摆上“正在打扫”的牌子。结果钟阳还没有喷完,就有一个客人推门进来了。他赶紧回过头去说对不起,结果三个字还没有吐完就停住了,那进来的人居然是高中时钟阳那个文科班的数学老师,超级近视眼的中年人,王沙毕。

王沙毕穿着一身低档西服,因为极度近视,而且钟阳的头发很长,所以没有马上认出来打扫工人正是他曾经的学生钟阳。他见钟阳刚才正喷着清新剂,于是就问:“哎呀,不打扰你工作吧?”

钟阳赶紧回答:“不,不,我已经做完了,您请便……”

王沙毕就笑了笑,纵身就要向一个马桶间里钻,和钟阳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又停住,转过来看着钟阳,钟阳知道王沙毕就要把自己认出来了,于是心想不如自己先说了也好,显地也大方,于是说:“王老师,您好,我是钟阳啊。”

“哦……哦……”王沙毕那两片比罐头底儿还厚地镜片后面的双眼眯缝成了一条缝,“我说怎么看着你面熟呢,原来是钟阳啊……”他说着,又用高度近视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咦?你怎么在这里……”

钟阳连忙答道:“噢,我是想在假期里勤工俭学的,所以就来这里工作了……”

“哦,那好那好,勤工俭学好啊……”王沙毕点了点头说道,却又皱起眉头问:“但是,你们现在就放假了吗?”

“哦,我现在在新西兰读书,那里放假早,放假时间也长。”

“噢!是海归啊,是海归啊!”

“呵呵……那倒不是……”

王沙毕还像从前一样拍着钟阳的肩膀,满意地笑着,点着头,却又好象没有再多的话要说了。钟阳见两人没有话说气氛尴尬,于是就找话问:“您来这里做什么?”

“唉……我是来这里教一个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孩子数学的,那孩子中文说地都不利索,都十四岁了,数学水平顶多等于一个九岁的孩子。”王沙毕无奈地说道。

钟阳知道王沙毕太爱数学了,他记得王沙毕上课的时候最习惯说地一句话就是:“数学是世界上最纯净的东西。”然而他又明白,王沙毕其实是在学校的正常上课时间出来的,也许他正是利用正好没有他的课的时候出来赚一些钱。不过钟阳也清楚,现在的老师都不容易,上次和麻西通电话的时候就听说王沙毕的妻子患了癌症,凭借王沙毕的那一点儿工资,本就不可能维持医疗费用的,老师本是鞠躬尽瘁的,但是生活确实残酷的。尽管老师的生活很平凡,不如钟阳那样坎坷。

王沙毕大概光顾着与钟阳说话了,耽误了方便的时间,这时那一股东西可能已经马上要横空出世了,于是他也不再说了,匆忙地与钟阳道再见,回身闪进了一个马桶间。钟阳还没有走出卫生间就听见一股“呲喇”的声音,紧着是王沙毕一边用力一边挤出来的话:“钟……钟阳啊……这儿怎么没有卫生纸啊……你快给我拿一卷来……”

钟阳这才想起大概忘了给那个马桶间放卫生纸了,于是连忙拿了一卷卫生纸从门下的缝隙中塞了进去,同时闻到了一股恶臭的味道并听见王沙毕憋着劲儿说:“谢……谢谢……”

钟阳傍晚回到家,用打工挣来的五十元钱买了一大袋子零食等着莫雅回来。

十一点半,莫雅才脸色苍白的到家。她回来后看见那些零食后很平静地笑了,也没有问钟阳从哪儿来的钱,先拿出一袋酸喝了。

“我工作了。”钟阳冷不丁地说。

“是吗?”

“是的。”

“做什么?”莫雅漫不经心地问。

钟阳犹豫了一下,回答:“替人家看网吧,一个小时十元。”

“不太可能,看网吧不会给那么多钱的。”

“那家网吧很大,有很多客人,生意很忙……”

“网吧的名字是什么?”

钟阳咽了一口吐沫,咳嗽了一声,问:“那酸好喝吗?”

莫雅吸空了那瓶酸,轻声回答:“还好吧。”

钟阳又拿出了一瓶递给她,说:“那就再喝一瓶……”

莫雅推了回去,说:“我不想喝了,我有点儿累……”

钟阳就过去扶住了莫雅的肩膀,感觉那肩膀实在太单薄了,他充满怜惜的对她说:“那你就快休息吧……”

“钟阳……”

“什么?”

“能陪我去洗一个澡吗?”

出了胡同的那条街走到尽头,有一个十元洗一次澡的“华清池”。莫雅自己一个人进去洗了,钟阳在外面等着她。风很冷,柜台见钟阳站在外面哆嗦,就让他进来等,钟阳又觉得自己不洗澡不好意思进去,于是没有进去。柜台见他无意进来,也就不再理他。将近一个小时后,莫雅出来了,头发湿湿的。钟阳怕风吹了莫雅的湿头发使她感冒,于是把自己的带帽子的风衣脱下来给莫雅穿。莫雅刚接过去,钟阳就连续来了三个喷嚏,莫雅就默默地又把风衣还回去,轻轻地说:“快穿上吧,小心感冒。”

钟阳又推给莫雅,说:“你看你头发湿的,你就不怕感冒吗?”说着,就亲自为莫雅把那风衣披上,把风衣上的帽子掀起来盖在了莫雅的头上。莫雅也不做声,就任钟阳这样做了。

回到了家,钟阳已经冻地满脸青红,于是蹲在电暖气旁边取暖。莫雅则用梳子又梳理了一下头发,她梳理头发的时候钟阳憨憨地说:“你梳头发的时候真好看。”

莫雅就微笑了一下算作回应,接下来脱了衣服,只穿着内衣躺在床上,仰面盯着天花板。

钟阳到床上来,用手去抚摩莫雅的脸。莫雅轻声说道:“钟阳,今天我们不做,好吗?我很累。”

钟阳点了点头,底下那个东西就乖乖地缩了回去。他为莫雅盖了被子,因为那床是单人床,所以他只好决定睡在地上。

莫雅问:“你睡在哪儿?”

“你不要管我,你先睡就好了。”

莫雅向一边挪动了一下身体,在单人床上给钟阳留下了一个位置,说:“你睡在旁边吧……睡在地上会着凉的……你已经快感冒了……”

钟阳就应了,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由于那单人床太小,他和莫雅只好贴着身体。这一贴住身体,钟阳底下的那个东西就又开始膨胀,钟阳使劲憋气想让它缩回去,然而它就是不听话,最后把那被子又顶起来一个蒙古包。钟阳这边正在费力控制,那边莫雅的轻微地鼾声音已经起来了,只是那声音太小了,太柔弱了,却又太美了。钟阳不敢侧目去看自己身边的女孩,他只是在心里想:我爱你,我要一辈子爱你。

第二日下午,钟阳接着在那一家宾馆工作。这一天好象所有的贵宾团都出去了,宾馆里显地很冷清,就连领班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值班的保安则躲在暖和的屋子里打扑克。

钟阳在二楼清理完了男卫生间,沿着走廊走到另一边去清理女卫生间。走到中间的时候,隐约听见一间房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喊声。那哭喊声听起来极为的凄惨而微弱,却似乎有一些熟悉。钟阳站定了仔细的听了听,发现那声音是从208房间里传来的。那声音使他浑身感到不安,于是他不敢再听了,赶紧走到走廊的那一边去清理女卫生间。正清理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房间的门被猛地打开,接着是女人的微弱的哭喊声和男人的怪叫声,他听出来那怪叫声和昨天那个矮小的日本人发出来的声音雷同。他正疑惑着,那个哭喊着的女人的声音就离自己近了,他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莫雅只在身上披着一件白单子闯进女卫生间来,卫生间正在清理,地上全是清洗剂所以很滑,她一下子滑倒在地,身上的单子脱落,原来她是光着身子的。

钟阳惊叫了一声:“莫雅!”

紧接着那个矮小壮的日本男人就闯进来了,看了一眼地上的莫雅,又看了一眼钟阳,用日语怪叫着,他周身只穿了一件短裤,浑身的肌上被汗水弄地很亮。他冲过来去抓倒在地上的莫雅,钟阳的头脑就“轰”的一声炸了。他跳起来抓住那个日本人的头,用自己的膝盖去磕那日本人的脸。矮小壮的日本人力气很大,被磕地满脸是血却还是把钟阳扭倒在了地上,用金属般生硬的拳头去打钟阳的脸。钟阳被打地口腔鼻腔里全都是血。那日本人转身又去抓光着身子要爬起来的莫雅,钟阳就又忍着剧痛扑了过去,用嘴去咬那日本人的耳朵,日本人大喊一声,耳朵已经被钟阳咬下来一半。那日本人回身过来就是一拳,钟阳被打地满眼冒雪花。这个时候日本人再转身去抓莫雅的时候,莫雅已经跑出了卫生间的门。

日本人狂叫着要去追,却又被钟阳抱住了腿,那日本人就用拳头砸钟阳的头,钟阳被砸地发晕,手也松了,那日本人就向外跑。钟阳爬起来去追,慌乱中想起自己的裤兜里还有一张被冻地僵硬的光盘碎片,于是就把它拿了出来,直奔那个日本人。

日本人跑出卫生间,把已经胡乱穿了些衣服正要逃跑的莫雅堵在了走廊里。这时莫雅才看见原来追在日本人身后的竟然是钟阳。她一时间惊呆在了哪里,眼见日本人就要扑到她身上去了,只见钟阳一个箭步扑倒了那个日本人,满脸是血地冲着莫雅大喊:“快跑!跑回家啊!”

那个日本人用肘部去磕钟阳的脸,但是与此同时,钟阳已经用手里的那张光盘碎片狠命地划了一下那个日本人的脖子,这一划却好象正划在了地方,那日本人的脖子“哧”地响了一声,血就喷到了走廊的墙上。钟阳吐出一口血,又是用力一扎,正扎在那日本人的喉咙上,日本人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怪叫了一声,一命呜呼了。

莫雅苍白着脸说不出来话,钟阳站起来拉着莫雅就往楼下跑。楼梯里空无一人,钟阳很快地拉着莫雅跑到了一楼的卫生间里,翻窗户跳出去了。拐过了几条深邃繁乱地胡同,莫雅就撑不住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她身上的钟阳的风衣也滑落在了一边,只剩下一层单薄的外衣。钟阳把莫雅扶起来,把风衣为她穿上,然后背起她来继续跑。

历年要到了,一声鞭的巨响划破干燥冷的天气,钟阳只觉得脚下开始不稳,但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坚持到家。

第 二 十

章 追 梦 人

钟阳把昏迷不醒地莫雅抱回家,用一床后被子把她的身体裹了起来,尽量让她暖和一点儿。自己用凉水洗干净了脸上的血迹,洗脸的时候突然觉得牙很疼,用手一碰,那牙就掉下来了,弄的他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于是又去厨房里漱口,好一顿折腾,才算觉得嘴里清淡无味了,脸上也干净了一些,头也不像刚才那样晕了。这时他心里开始不安起来,知道自己杀了人,同时又不敢想象莫雅为何会跟那个日本人联系到一起。待他再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就看见莫雅已经身上裹着被子半躺在床上了。

面色苍白的莫雅用眼睛轻飘飘地看着钟阳,先抿了一下嘴,然后说道:“你昨天对我说,你在网吧工作……”

“我……我骗你的……”钟阳低着头回答。

“ok,没有什么……反正我也骗了你。”莫雅轻声地回应道。

钟阳走过去背对着莫雅坐在了床边上,小心地问道:“那个日本人……是怎么回事?”

“哦,他总是去‘樱花屋’吃日本料理,他愿意把我带回宾馆里一起玩玩……”

“玩玩?”

莫雅虚弱地笑了笑,点了点头,说:“对,我经常和男人一起‘玩玩’,我从前没有告诉过你,但是今天我想应该是把一切都告诉给你的时候了。”

“什么?”

“我不是乖孩子,从小就不是……”

钟阳转过身来,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莫雅苍白地面孔大声问道:“你究竟在说什么?”他基本上已经反过味来,他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也回忆起莫雅当时冲进卫生间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他的脑子全乱了。

莫雅的面孔却依旧柔和,没有任何过激的表情,她冲钟阳笑了笑,说:“也许你当年的那一夜就不应该去搭救我,你本就不应该认识我,认识了我,也就是从当年你救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死在我手上了,真对不起……”

钟阳浑身颤抖着。

“你当年救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是那种晚上去夜总会陪男人喝酒聊天的女人了,我当时十八岁,我别无选择……你救我的半个月后,我第一次与一个男人上床……我当时很苛刻,只有我觉得完美的男人我才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事后我着白色床单上自己红色的血迹哭了,我觉得好象我已经把我的全部都交给了他……然而没有想到他却是一个骗子,他只是把一叠钞票放在我的额头上,然后对我说:‘宝贝,够吗?’……之后一个又一个在我身上喘过气的男人都是骗子,他们无疑是想把我玩一玩而已,因为我当时像你一样天真,会轻易地说出‘我爱你’这样傻b的话。”

钟阳上去堵住了莫雅的嘴,看着莫雅的眼睛道:“你别说了,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

莫雅用手拿开堵在自己嘴上的钟阳的手,接着说:“后来我去医院体检的时候,被查出患有爱滋病……这对于你来讲是致命的,不是吗?”

钟阳的头“轰”地一下炸了,他哆嗦着说:“爱滋病……”

“是的,就是爱滋病。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因为在从前,我想报复男人的时候总是苦于找不到方法和武器,而现在我有了,而且是一种最残忍的方法最具有威慑力的武器,我可以要了男人的命。你是第一个上来送死的,你看上去很无辜,但是正是你这种无辜才能令我更加地得到快感。对于我而言,杀一个无辜的人也许比杀一个恶魔更具有快感。那个日本佬是一个虐待狂,他让我感觉到很疼。当时我忍着那疼痛,我想其实我已经杀掉他了,那么一点点儿的疼痛又算什么呢?只是最后这一次忍不住了,太疼了,好象他要把我的子都拿出来了,所以我才会从他的房间里逃出来……其实后来你就算没有杀掉他,他也死定了,因为他身上已经有爱滋病病毒了……他和我做过很多次了,你还记得那天我晚上去洗澡吗?那天我们第一次做,我被他弄伤了……”

钟阳目瞪口呆地看着莫雅。

莫雅看钟阳这样看着自己不禁笑了,说:“你和他下场一样,你过几天可以去医院检查一下,然后拿回化验单滚回家里慢慢地等死吧,那种滋味很不错,呵呵……”

“你在编故事吗?”钟阳突然笑着说道。

“生活本来就是故事,用不着我刻意去遍……其实我还要谢谢你,你救了我两次,虽然你最后依旧要死在我的手下。”

钟阳扑上床去吻莫雅冰冷地嘴唇,莫雅挣脱着他,大喊道:“你走吧!你走吧!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母亲开门后见到自己的儿子站在门外很吃惊,接下来就禁不住哭了,用手揪着儿子的耳朵把儿子拉进屋子里,指着父亲的遗像哭着问他:“钟阳!你还记得他吗?”

钟阳看着那张父亲的照片,觉得父亲是在和自己对视,父亲的眼神很镇定,他仿佛已经知道自己就要去和他在一起了,只是到了那边的世界里怕又不得安宁了,因为还有兰贞。

母亲虽然生儿子的气,但是儿子回来了终究还是高兴的。她为儿子做了几道拿手的好菜,钟阳的胃口也不错,只是话语不多。

第二天,母亲告诉钟阳,她已经决定不再要钟阳回新西兰读书了,因为她舍不得儿子。一个女人失去了她最爱的男人,是不可能再让她心爱的儿子离开半步的。所以她决定要钟阳留在自己的身边,并且要钟阳去参加明年的高考。钟阳只是默默地点头,他的心底早就狼籍一片了。

钟阳晚上做梦梦见了所有的人,父亲、兰贞、青青小姨、mark、高桥美子、母亲还有莫雅,这些人在他周围缓慢地走动着,全部默不出声。而他自己正在他们中间忍受着非人的煎熬。他大声呼喊,他发疯似的问:“为什么?为什么?”却没有人站出来回答他,大家只是默不作声。

他满身大汗地惊醒,又缓缓平静地睡去。

这一次他首先梦见兰贞站在很远的地方向他招手。他赶紧使劲地向兰贞那个方向跑,可是待人跑到哪儿了,兰贞却消失了。地上留下他当初画地那副兰贞的裸体画。他俯下身去拣,那画居然也没有了。竟然变作了一张光碟。他把那张光碟拿起来,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他。他赶紧回身望去,发现高桥美子笑盈盈地正站在他的身后。他要走过去,突然手中那张光盘莫名其妙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四半。高桥美子鼻子一红就哭了,哭着哭着就消失了,这时候小时候那个邻家小女孩就出现了,蹲在雪地里堆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雪人。钟阳正站在她的身后,于是悄悄地朝她走过去,走近了,那小女孩子突然转过头来,钟阳吓了一跳,因为那小女孩瞬间变成了莫雅。莫雅笑着从地上拣起一片光盘的碎片就向钟阳的喉咙扎来……

他再一次满身大汗地惊醒,看见母亲正心疼地看着自己。母亲说:“你怎么了?”

他喘了一口气,回答:“妈,我觉得有点儿热……”

母亲笑道:“傻孩子,你是做梦做热了吧?外面都下雪了,怎么还热?”

“雪?”

“是啊,今天一早儿我冲窗外外面这么一看,哎呀,白茫茫的一片哦……”

钟阳踉跄地来到莫雅的门前,用力拍打着门,嘴里喊道:“莫雅!快看门!快看门看看啊!”

里面却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在家的,我知道就在在家,你快给我开门!外面下雪了!”钟阳声嘶力竭地喊着,“你忘了吗?你忘了我们小时候一起堆的雪人了吗?”

屋子里面还是没有回应。钟阳回过身站在院子钟阳,觉得脚下的雪柔软地好象是莫雅的身体。他突然心血来潮,俯在地上滚起了雪球,不多时,他就堆好了一个雪人。他看着堆好后的雪人发呆,全部沉寂到童年那段唯美的回忆之中去。

良久,他默默地转过身,看见莫雅已经用手撩开窗帘站在窗口看着自己和雪人。他笑了,走过去隔着玻璃喊:“像不像我们小时候堆的那一个?”

莫雅眼睛里含着泪,默默地看一看那雪人,又看一看钟阳,就放手把窗帘又闭上了。钟阳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那已经封闭了的窗帘,觉得世界已经把自己隔离出去了,自己的世界已经消失了。他凄楚地抽搐了一下鼻子,说了一声:“莫雅,我爱你。”然后就转身要离开,刚刚走出去几步,他又停下来,转过头看看门开了没有,然而那门并没有开。于是他一口气走到院门口,再一次转头看,门还是没有开。他只好出了院子,走出去几十米,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发疯似的向回跑,一进院子就呆住了。

莫雅穿着一身雪白色的睡衣,站在那雪人的旁边。

他与她对视,他与她和雪人站在同一个院子里,仿佛回到了童年。

“是你吗?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她被他压在身下,虚弱地喘息着,兴奋着喊着。

“是我!是我!真的是我!”他回答她。

她哆嗦着用手捧着他的脸,用冰凉地嘴唇去吻他,她不敢相信他就是童年时那个曾经和自己一个被窝里睡觉,一起堆雪人的男孩。

“你知道吗?那是我认为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她哭着说。

“不,不要那样说……”他堵住了她的嘴,“现在才是我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们将会永远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可是……”她依旧哭着,“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是一个坏女孩,我跟好多男人都上过床,我还有爱滋病,我还把它传染给你了……”

“不,你是好女孩,你是世界上最好最美丽的女孩。”他安慰着她,“你做的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在人间的时候我们可以在一起,在天堂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在一起,我们永远都不会寂寞了,永远都没有孤独了……”

之后每一日的清晨,钟阳会早早的来到莫雅的家里。他们一起缩卷在被窝里把窗帘拉开一条小的缝隙,一起幸福地看着雪人,然后彼此虚弱地作爱。

窗外的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了,一天比一天热闹。

鞭声大作,小孩子都喊:“过年了,过年了!”

雪人屹立,并不孤独,因为它的脸正对着那一对生死恋人的窗口,她可以看得见他们幸福的看着自己,他们幸福的作爱。

一 章 风 月 祭

春节过去了,莫雅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而且皮肤开始干燥皴裂。钟阳骗母亲说去参加补习班,每日来到莫雅家里烧两大锅的热水帮她擦身体。他不再与她作爱,因为他知道她已经非常虚弱了。

而最恐怖的事情不过是天气开始转暖,阳光一日比一日暖和,可怜的雪人在阳光下逐渐地化光了。莫雅每天都躺在钟阳的怀里哭泣,她太害怕雪人消失了,雪人一消失,她仿佛又要回到痛苦的深渊之中去了。童年仅有的那一段美丽时光,就在雪人消失后彻底的逝去了,而现在雪人重新的回归,也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钟阳安慰着莫雅,说雪人明年会再来的。

莫雅哭着摇头,说她其实已经等不到明年了,也许钟阳也等不到明年了。

钟阳无语,看着窗外化尽的雪人,突然想起哈尔滨是冰城,雪人在哪里的生命一定会延长。于是他兴奋地吻着莫雅并告诉她:“我们去哈尔滨吧,哪里会有雪人和我们在一起的。”

“但是我们怎么去呢?”她忧伤地问他。

他用舌头舔尽她脸上的泪水,说:“等我几天,我准备一下,然后我们一起去哈尔滨,和雪人永远在一起。”

趁母亲去买菜的时候,钟阳从父母卧室的床头柜中取出了一张六万元的存折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他想了想,这些钱应该够他和莫雅在哈尔滨过完生命中的最后日子了。他取了钱想走,却又犹豫了起来,多少舍不得母亲,尤其是在他看见了中厅挂着的那一副全家福照片之后,心里更是矛盾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母亲突然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到家里,要钟阳赶紧把家里收拾一下,冲一杯茶水,准备一些点心,因为家里马上就来一位客人了。钟阳问是谁,母亲笑着不告诉他,说现在他和母亲就在楼下,马上就要和母亲一起上来了。

钟阳开了门,吓地浑身毛细血管堵塞。那人竟然是数学老师王沙毕。

母亲要王沙毕和儿子先坐着聊天,自己就去厨房里准备饭菜,还对王沙毕说:“王老师您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赏脸留下来吃饭啊!我们钟阳明年要考大学,到时候数学方面可少不了要您的帮助呢!”

王沙毕憨厚地笑着点头应了,说:“一定,一定。”

母亲就抽身去厨房做饭去了。中厅里只剩下王沙毕和钟阳两个人,两个人先是沉默了一的段时间。后来王沙毕喝了一口茶水,咳嗽了一声,终于小声对钟阳说:“宾馆里死了一个日本人的事情现在闹大了,所有在那一天出入宾馆的人都被接受了调查,我也一样。”

钟阳不语。

王沙毕接着说:“其实那一天下午基本上所有的客人都出去了,出入宾馆地无非是一些保安,还有清洁工人。据领班回忆,她曾经见到那个日本人领着一个女孩回去,所以现在警方把力都放在那个女孩子的身上,只是目前还没有线索……另外,另外令警方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那个清扫卫生间的小伙子自从那一天之后也消失了……”说到这里,王沙毕抬头看了看钟阳,发现钟阳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那眼神很锋利,弄地自己难受,于是又低下头去喝茶。

钟阳冷笑道:“王老师,其实杀掉那个日本人的就是我。”

王沙毕手中的茶杯就落在地上摔了一个粉碎。母亲赶忙从厨房回来,惊慌地问:“哎呀,老师有没有烫着?”

王沙毕也慌忙站起来答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真是麻烦你了。”

“老师哪里的话,钟阳去再给老师冲一杯茶去……”母亲一边清理着地上的茶杯,一边安抚王沙毕坐回到沙发上去,又说道:“老师,你是知道的,钟阳这孩子学习挺知道使劲的,您要是能在业余时间帮助他补习一下高中的数学,我可真是感谢死您了。”

王沙毕只是笑着点头,母亲高兴地以为他答应了,于是哼着小曲回去做饭。王沙毕却拉住了母亲,推说自己实在有重要的事情在身上,现在就要走了,母亲挽留不过,也只好留下了他的电话,说有空联系。

王沙毕临走的时候母亲要钟阳下楼送送老师,王沙毕却说什么都不要钟阳送,硬是自己下楼仓皇地走了。

母亲就摇着头说:“看来这个王老师可能真的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哦。”

母亲说罢就要钟阳把垃圾袋子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去,钟阳这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了,他明白也许几分钟之后警察就会来了,所以他现在本没有缠绵的时间了,他必须赶紧带着莫雅走。而至于母亲,他也只能在心里祝福她了。他知道自己和父亲都对不起母亲,他心里暗下决心,如果来世还做母亲的儿子,一定要拼死孝顺母亲。但是现在,他已经别无选择了,他必须马上离开s城。

钟阳坐着的出租车在s城最繁华的路段遭遇堵车。于是他只好先从车上下来,准备步行去莫雅家。而当他要过马路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有几辆警车从马路上行驶而过,他吓地脸色发白,于是决定走地下通道过马路。

这个地下通道和火车站相连,分支繁多,是城市中最肮脏最暗的地方,空气里四处飘扬着一种腐烂的气息,非法摆摊子的人吆喝着自己的商品,叫花子一排又一排地蹲在地上念经。钟阳仓皇地走在众人之间,突然被一个光头上来拉住了衣角,钟阳赶紧挣脱,那光头却不放手,嘴里着外地口音小声说道:“先生,要不要盘?”

“我不要!”钟阳继续挣脱着那个光头。

“先生,这可是好盘!日本原装进口的av光碟,特别爽……”

钟阳一惊。

突然,地下通道口处闯进来几个警察,地下通道立刻乱了起来,那些摆摊子的和叫花子都蜂拥逃跑。那个光头也大喊一声:“**,条子来了!”拉着钟阳就跑,钟阳心里慌乱,也就跟着那光头跑,一时间不地下通道里人头攒动,钟阳浑身上下全都乱了套。

穿过几个通道,光头把钟阳拉到了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里,两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那个光头愤愤地说:“这些条子管地太严,简直是不让人家活命啊!”

钟阳也吓地脸色发白,手捂在口久久不能平静。

那光头看钟阳这个样子,以为钟阳真的有意要盘,于是就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叠色封面的光盘,举起来在钟阳眼前晃了晃,说:“哥们,来两张吧,日本av光盘,特别带劲!现在警察找不到咱俩,咱俩就来一笔交易怎么样?”

钟阳发着抖摇头,说:“我不要那盘,我不要那盘!”说罢站起来就要走,谁知那光头赶紧跟上来,拿出一张光盘就往钟阳的大衣口袋里塞,一边塞一边说:“这么着吧!哥们我先送你一张,你回家看了觉得好看,你再回来找我买,怎么样?”

钟阳赶紧从口袋里把那盘拿出来扔在了地上,谁知却不小心把那张六万元的存折也带出来。他连忙俯下身去拣,谁知道那光头却抢先把那张存折拿在手里了。

钟阳大吼:“把它给我!”

那光头看了看那张存折,险地笑了笑,说:“哥们,这东西你不要我看见也就算了,现在我看见了,我可就不能干坐着喽……”

钟阳一下子把那光头扑在了地上,嘴里大喊着:“还给我!你还给我!”

那光头挣扎着,说:“哥们,不是我劫财,你总得给我留一条生路啊!我在这里干了一年的活,结果春节都过完了老板也不给我工钱,我现在连回家的钱都没有了,你说我怎么活?”

钟阳也不理,紧紧地抓住那光头握着存折的手,喊道:“不行!这是我的钱!这是我的钱!你把我的钱还给我!”

那光头紧握着那存折就是不松手,说:“你分一点儿给我,你分一点儿给我好不好?你总得让我有个回家的钱啊!”

钟阳就用嘴去咬光头的手,光头疼地大叫了起来,说:“**!你***傻b别逼我!”说着,另一只手从裤子兜里掏出了一把匕首猛地扎进了钟阳的肚子,钟阳觉得肚子好象一个皮球似的泄了气,浑身丁点儿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依旧咬着光头握着存折的手不放,光头穷凶极恶,又向钟阳的口狠命地刺了一刀,谁知这一刀刺地太深了,竟然拔不出来了。钟阳觉得一下子全世界都散了,轰轰地只剩下没有停息的耳鸣。

光头拔不出来刀,手中紧握着存折慌忙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卧在哪里血流满地的钟阳,又看了看四周,撒腿跑了。

钟阳浑身哆嗦,手捂着口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想动弹也动不了,只有大脑还可以有短暂的时间活动。

他两眼逐渐的发黑了,他挣扎着想抬起头来再看一看,然而真地拼尽全力抬起头再看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世界是一片黑暗,他在这片黑暗中妄想能够看到什么,可是他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妄想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在离开的最后时刻,能够再看上一眼他深爱着的女人莫雅的样子,可是他看不见。他甚至连想象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死亡就是这样干净利索从不拖泥带水。

钟阳最终安静地卧在了地上,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想象。而他的灵魂则“噌”地飞出了窍,在霾的地下通道的角落里转了两转,最终“呜”了一声飞走了。m.hebao.net

2003/2004。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