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回(1/1)

三二回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小姐”门外响起苍老而慈爱的声音,闷头呆在屋里哑哭的夏令涴吓得赶紧擦干了眼泪,从脚踏上爬起来坐好:“尚嬷嬷,有事”

尚嬷嬷是黎家多年前送来给夏令涴的管事嬷嬷,在这屋里的地位比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连翘都要高,算得是真正一心一意爱护着夏令涴的老人家。尚嬷嬷也不掌灯,借着门口的小灯笼继续发挥它微弱的光芒,迳自去打了一盆水来,拧了毛巾给夏令涴擦脸:“你的性子就随着你娘亲,吃了苦受了累,被人冤枉了都埋在心底谁也不说,面上还要硬撑。”

“哪有,我可笨着了。外人都知晓我不如令姝聪敏,也不如令乾细心,做事毛毛躁躁不周全,还心慈手软担不得大事。娘亲可完全不同。”

尚嬷嬷也不反驳她,自行让屋外守着的小丫鬟去拿些冰块来,一并包在小毛巾中按压着给夏令涴敷眼消肿:“这你们姐弟们就不知道了。当年啊,你娘亲皮着呢,在家里都待不住一天到晚跑到大街上乱窜,总是抱一些猫啊狗的回来被老夫人训。”

夏令涴扑哧的假笑,又想起在平遥之时家里什么不多就是宠物多。小尾巴的名字还是娘亲给起的,说是狗狗太黏糊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活像大人多了一条尾巴似的。小偷儿是野猫,经常跑到夏家厨房偷鱼,娘亲亲自守了几日逮住之后就带在了身边。除此之外,娘还爱养麻雀、乌龟、鲤鱼。平遥的老家中后面有一大块的院子,全部都是山里人送来的野花野草小树,被娘亲一起整成了风景别致的花园。

尚嬷嬷给她将那依然带着苦的笑意抹平了:“夫人有你这么大的时候认识了你爹爹。可惜,那时候你爹爹不得夏家老夫人宠爱,轮不到他娶黎家的大小姐,那时候你娘亲每日里偷偷出去回来后就是这么苦笑。”

夏令涴啊了声:“娘亲从未说过,爹爹不讨祖母喜欢倒是知道。就算是现在,爹爹在伯父和叔父面前也甚少说话。”她又想起了夏令寐找夏二伯求来的亲事,换了她,就算爹爹真的去找汪家,汪伯伯也肯定不会让自己的独子嫁给夏家最不得宠的一房吧,到时候也不知道会如何羞辱爹爹。一想到爹爹早知自己女儿的心思,可还逼着她不与汪云锋靠近,那时候,爹爹一定也是在自责自己连累了女儿。娘亲一而再再而三的耳提面命,也是怕她到时候心愿不得尝,平白受了大家的嗤笑而委屈。

夏令涴在夏家众多姐妹中的地位尚且如此了,在皇城众多世家中,可以想象别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爹娘的。爹爹在朝堂中的时候,娘亲参与的那么多名门茶会诗会之时,那些个命妇又是如何蔑视娘亲,讽刺爹爹的官小权微他们的忍让,他们的委屈又有谁知道他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家儿女在众多世家弟子中,在白鹭书院中如何明里暗里被欺压然后又是如何咬紧牙关去朝堂中争夺,在大家族中周旋,等待着一击必胜,鲤鱼跃龙门。

“对,那时候你的外祖母也知晓他们两人的事情,就与你爹爹说,世家女子嫁人,一种是嫁给与自己才貌相当正值鼎盛之期的男子,一种是嫁给若干年后能够担当大任有大气度大智慧之人。问你爹爹要做哪一种。”

“爹爹如今的官职都不高。”

尚嬷嬷给她端了薄荷茶清喉,道:“可你外祖母亲自登门,向夏家许了这一门亲事,并且他们定亲之时提出了一个要求。”老人家脸颊上每一道皱纹都是兴衰岁月留下的刻痕,她单手挑起夏令涴的下颌,沉声道:“她要求你爹爹在第一个娃儿成亲之前让夏家,乃至整个皇城看清楚夏祥君的真正本事。她要你爹爹带着你们一家子成为皇城数一数二的权贵,不让你娘亲,你们姐弟永远的屈居其他世家子弟之下。”

夏令涴倒吸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

尚嬷嬷笑道:“你这笨孩子,难道没有发现你爹爹这几年的政务已经忙了起来么”

“真正的权贵之家,当家人少说也得是一品官员,同时挂有三品至五品的闲职。而且家族中其他男子也都必须在其他官职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那就是了。你的伯父叔父们已经是你爹爹的踏脚石了,他成了朝廷三大势力之一的掌舵人。如今,连皇后的舅舅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夏令涴摇摇头:“我不懂。”如果爹爹真的那么厉害,她也不应该会被汪云锋的娘亲嫌弃,她也不用委屈自己。这么想着,她又吸着鼻翼,脑中汪云锋那一句我明白了在脑际久久不散。

“快了”尚嬷嬷道,拿起众多的香粉眉笔,再一次替夏令涴掩盖好那些伤心的痕迹,一如多年以前,她为对方的母亲遮盖最深的不忿不甘:“再等等,没多久夏家三房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们姐弟会成为所有世家子女们羡慕的对象。机会来临之时,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夏令涴只觉得这话里有话,可她仔细再问,尚嬷嬷已经不愿意多说,只推着她出门道:“好了,现在你该去看看另外一个伤心人。看看算计你们姐弟之人的下场,看看痴心妄想想要让你娘亲暴毙之人的下场。布局了这么多年,第一颗棋子也该功成身退了。”

柳氏的院子偏静,周围种植着她最喜爱的牡丹花。夜色黝暗,那大朵大朵的鲜花在一丛丛翠绿之间盛开,红的如血,白的如鬼。

两人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只能听到里面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如厉鬼在嘶喊:“我的儿子,是你们杀了我的儿子”从敞开的窗口望去,只能看到一屋子的白烛,猩臭的血气迎面扑来,而柳氏就在那屋中的最中央,抱着一节节断开的手臂和腿脚哭喊。

她的面前,静静矗立着的六岁孩童跌坐在地上,脸上身上全都是一条条的血痕,如被索命的恶鬼给抓挠过一般。

“今天的药都让她喝了”

“岂止,喝了整整三日的分量。一个时辰之前,我们就将厨房做好的这些断手断脚给丢了进去,只说因为她不愿意拿银子赎小公子,所以绑匪给她送了一些东西。”

“令墨什么时候进去的”

“半个时辰之前。”尚嬷嬷道,“他说要见柳氏,于是丫鬟们就将他带来了此处。来之前,柳氏早已被药物和这些残肢给彻底弄疯了。”

跌坐在中央的令墨喃喃的唤娘,膝行到了柳氏身前摇晃着她的手臂:“娘,我是令墨啊,你看看我。”

“走开,”已经疯癫的柳氏手臂一挥,残破的指甲划在稚童脸上留下深深的血印:“谁也不能抢走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永远跟娘在一起,不出去了,那里也不去了。”她抱着一条断腿,任由上面的血迹糊满了自己的脸颊,转瞬,又爬去更远的地方抱来一只上臂紧紧搂着。

“娘,看看我啊,我是令墨”夏令墨拖着柳氏的衣摆使劲摇晃,想要将她怀中的那些白花花血糊糊的东西给丢弃。两个人在屋里抢夺,柳氏一次次躲避不开,索性一脚踹了过去:“滚你不是我儿子。我的儿子才不会叫别人娘亲,才不会跟着那些女人的子女们玩耍,他也不会抛下我一个人呜呜,我的儿,娘再也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了。我要让那些抢夺你的人不得好死,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让他们霸占你的家财,让他们哄骗你离开我,让你情愿去读书也不陪在我身边”

“娘”虽然以前少不得听柳氏私下里咒骂夏黎氏和三位姐姐哥哥,可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毕竟哥哥姐姐对他很好,大娘也非常疼爱他,他知道大娘失去了小儿子,他愿意做大娘最疼爱的幺子,他有两位娘亲不好么那样就能够得到更多的关爱,也不会被人欺负。

“对了,”柳氏突地转头盯视着他,额头的死血混着汗水流到眼中再化成泪水流淌下来,如妖如魔,她尖锐的问:“你叫令墨”

“是,是。”夏令墨被对方的样子吓得连连倒退,怎么爬也爬不起来。柳氏喉咙伸出发出咯咯的残笑,猛地一把抓住对方的脚腕:“令墨,那个贱人最小的儿子,哈哈,我看到了,他成了一块死肉全身发紫一动不动,哈哈,死得好。我就是要让他死,哈哈,贱人的儿子一个也不能留。对了,车夫你怎么还没有带着那个贱人的儿子回来,要是将两个儿子的尸首都放在她的面前,她肯定会抓狂吧,哈哈哈在我面前摆什么当家主母的谱,夫君是我的,夏家是我的,金银财宝都是我的,命妇的封号也是我的,哈哈死,你们都要死”她的视线俯视着小小的孩童,张开那淌着血水的大口:“你怎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不是早就死了吗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柳氏一把抛开手中的物品,扑到夏令墨的身上,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口中不停的说:“去死,去死吧,死了死了之后,这个家就全部都是我的了。我会恢复柳家的荣耀,我要做人上人,我要让那些看轻我蔑视我的人都舔我的鞋子,哈哈”

夏令墨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娘要掐死他。他明明是她的儿子,她却要自己死。这不是他的娘亲,他的娘亲该日日抱着他安睡,教他读书写字,亲手给他做衣衫,带他去玩耍,他的娘亲不舍得让他伤了分毫,不会对他疾言厉色,娘亲

柳氏双手越来越紧,一双美目撑得如修罗,口中喃喃的死不停。

夏令墨全身挣动,脸颊由白到红到紫,气息逐渐微弱

嘭的,脖子上的禁锢突然松懈,夏令墨头顶笼罩的恐怖yin影疾速的飞了开去,他呆滞的眼眸中映照出一个熟悉的人影,身躯被温暖紧紧拥住,将他脱离最寒冷的湖底。身边的人大喊:“还不制住这个疯女人”一边拍打着他的脸颊,一边在他xiong口按压,焦急的唤他的名字:“令墨令墨,哥哥来了,令墨”

猛地吸进几口气,夏令墨呛咳了起来,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死死地揪住身后夏令乾的手腕:“哥,哥哥”

“在,哥哥保护你,没事了”

“我好怕,哥哥”他艰难的爬向夏令乾的身上想要寻求最大的安慰,眼角扫视到柳氏癫狂的大吼大叫就忍不住发抖,将小脑袋埋入哥哥的怀中:“我不要看见她,不要”

稚童的哭喊撕开了某种深埋的记忆,夏令涴脑中不由得想起那个死去的车夫,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睛在她眼前越来越近,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小姐,可以走了。”

夏令涴仰头,在幽暗的灯火中只能看到尚嬷嬷平静而深刻的面容。老人家拍打着她:“这个世上,女人的斗争永远都无止尽。以后你嫁了人,少不得要暗地里处置某些痴心妄想的人,记住,不要心慈手软。”

夏令涴木然的点头。她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心房在一次次割开的同时又竖立起更加坚固的堡垒,将她死死地护住,等待着下一次的脱壳,迟早有一日她会化蝶,真正的展开自己多姿多彩的人生。

“嬷嬷,你说,若是爹爹真心喜欢着柳氏,会不会容许我们这样对待她”

“傻姑娘,这世上江山与美人从来不得兼得。”

“可爹爹与娘亲很是和睦。”

“那是因为夫人将老爷的江山看得比自己重要,所以,他们的目标一致,也就能共患难同进退。这才是世家夫妻的相处之道。”

夏令涴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远远望去,只能看到皇城之中万家灯火闪耀,与夜空的银河遥相辉映,就如世家子女们的星星之火,点亮着偌大的一个王朝。

事后,夏三爷知晓了当日的来龙去脉,包括汪云锋最后的黯然离开。这一位自小就独自奋进的男子沉默的抚着大女儿的发顶,轻声说:“爹爹不会让你吃苦的,迟早要让你百倍得偿。”

夏黎氏怀中抱着乖巧听话的夏令墨,轻声笑道:“别给她一些妄想,养成了刁钻狂妄的性子不好。”她端详着自己的女儿,感叹:“十四岁,也可以带入宫里给那些娘娘们瞧瞧了。”

正说着,丫鬟们禀报:“赵王殿下来了。”夏令涴皱皱鼻翼,那个混蛋又要来欺负她了么这一次,她可不会退让了,哼哼。